「讀城」四川與日本(六)——1892,岡倉天心的成都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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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四川與日本(六)——1892,岡倉天心的成都之行

撰寫《茶之書》時的岡倉天心


唐建 / 文 白郎 唐建等 / 供圖


“編者按:在這次嚴重的冠狀病毒疫情期間,日本對中國予以很大的支持和幫助,援助物資外包裝上寫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豈曰無衣 與子同裳”,暖情令人銘記。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中國與日本有著漫長的友好往來,這當中,四川亦如此,峨眉月明,富士雪滿,一些歷史傳奇從時光深處閃耀升騰,直抵今日的勃勃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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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茶聖千利休建的妙喜庵茶室待庵

“茶對我們而言,已經超過了飲品的概念,它變成生活藝術的一種信仰,成為一種對純潔和精緻的崇拜。”這段關於茶道的介紹,摘自岡倉天心(1863~1913)《茶之書》的漢譯本。岡倉天心,日本橫濱人,著名美學家、思想家。1906年他在美國紐約出版了用英文撰寫的《茶之書》,該書以優美文辭入選美國中學教科書,是西方人公認的關於東方文化最有洞察力的作品之一。

就讀東京大學期間,岡倉天心拜著名茶人正阿彌為師學習茶道。從書籍中,他了解到日本茶道源出於中國悠久的茶文化。然而對中國茶文化現狀的真實瞭解,則來自他1892年的中國之行,此行的目的地是成都。

晚年時,岡倉天心在日本北茨城市五浦靠海的一處山崖上構築了觀瀾堂。觀瀾堂呈六角形,由岡倉天心親自設計,建築原型參考的就是他在成都杜甫草堂見到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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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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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著《茶之書》日譯版


1892年11月4日,身穿清國服裝的岡倉天心抵達成都

渡過洛河往西行,斜陽下滿地映照的是漢唐的影子。斷碣荒土,天色漸暗時到過白馬寺,殘螢古冢,日暮時分來到樂遊原,當年的威儀文物,浮現於眼前。輾轉來到蜀都,光景一變,轉瞬間彷彿自己也成了宋代人。

——摘自岡倉天心的《中國南北的區別》

蜀中的山水,印證了宋代畫家夏珪、馬遠筆下絕美的意境是真實的,也是可以觸及的,令岡倉天心驚喜不已。身臨成都,漢唐殘影未消,他感受到宋代都市似的繁華,以及宋代平遠圖裡才有的靈動和幽玄。

1892年8月2日,岡倉天心取道朝鮮乘船抵達山東芝罘。這是他第一次踏上中國土地,時年29歲。當時他的名字還叫“覺三”,六年後才改用“天心”。身為東京美術學校的校長,他迫切想在中國考察到具有唐宋遺韻或者美侖美奐的文物,以充實或支撐他對日本美術史的研究理論。

岡倉天心在中國旅行的目的地是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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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銀閣寺。人與自然的一體性是東方傳統生命觀的根系 白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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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法隆寺。岡倉天心傾心於美學,緣於被這裡精美的壁畫強烈吸引 白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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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唐招提寺千年建築。日本文化與中國淵源極深 白郎/攝

從中唐至五代,成都一直是中國繪畫的中心。到了宋代,蜀中畫家層出不窮,許多璀璨的美術作品就誕生於成都。出國前岡倉天心認為,三十多年前橫卷清國大江南北的“長毛賊(即太平天國軍隊)”沒有侵掠過天府之國,因此相信在未遭戰火破壞的成都,定能發現讓人大開眼界的古代美術品。

從北京南下,經洛陽、西安,過漢中,跋山涉水。1892年11月4日,身穿清國服裝的岡倉天心攜弟子早崎稉吉抵達了成都,入住皇城附近提督街的臨鴻店。

岡倉天心對旅舍的店名感到親切,不禁想到出國前拜會過的前輩漢學家竹添光鴻(又稱竹添進一郎)。16年前,清代最早入蜀的日本人——竹添光鴻,正是沿岡倉天心所走的路線穿越蜀道來到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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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時的成都西門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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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民國初年的成都南門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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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街道 約翰 · 伯奇攝/19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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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成都的城隍廟 約翰 · 伯奇攝/1900年

竹添光鴻、岡倉天心的入蜀動機都很單純,前者系觀光,後者為尋美。從北京抵達成都,時間上岡倉天心多用了將近十天,那是因為他在洛陽、西安因考察美術品而滯留了數日。

同時期來過四川的日本人屈指可數,還有1879年取水路入蜀的志水直,數年後從陝西來到成都的大原裡賢,1890年探窺全川的石川伍一、松田滿雄,但這些人都肩負著為本國蒐集情報的任務。相比之下,岡倉天心為尋美而入蜀,就顯得十分另類。

唐家富貴漢文章,西蜀山川入夕陽

離開這裡(五丁關),下了七盤嶺,就進入了四川省境內。四川省與陝西省的區別,應可一目瞭然地辨識。從這裡登上龍洞背,前往朝天驛。四川原本就與陝西不同。自古以來就被稱為富庶之地,雖然是如此深山裡的村莊,但仍可看出從前的富庶痕跡。朝天驛作為山裡的一個小驛站尚且如此,那麼這裡民眾生活的豐潤可想而知……

——摘自岡倉天心的《中國的美術》

進入四川境內,岡倉天心發現水光山色轉趣,路旁的人也散發著“溫雅秀麗”的氣質。沿途“煙嵐幾帶、峰巒遠近”,景色如畫,蘊含宋人郭熙畫中的真髓,浸潤著元人高然暉筆下的本色。

從朝天驛(舊址在今廣元市朝天區朝天村)行至金贅山,流水,瀑布,高山,翠鬱的樹,恍如南宗一派的煙雨畫,他從中感受到宋人夏珪和日本僧人雪舟畫中的遺意。

成都之行幫助岡倉天心在學術界書寫下二項紀錄:最早考察洛陽龍門石窟的國外學者,最早考察廣元千佛崖的國外學者。

千佛崖距廣元城北八里,位於嘉陵江東岸長二百多米的峭壁上,佛像“一萬七千有奇”,1935年因修築川陝公路受損近半,現仍為四川規模最為宏偉的石窟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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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2年入蜀途中,岡倉天心(右一)在河南開封附近的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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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赴成都途中手繪的水車,取景地點可能在羅江縣

岡倉天心認為,千佛崖於大唐開元三年由韋抗所鑿,峭壁上的龕數比龍門石窟“稍疏”,而石質較柔。他考察了大雲洞等主體洞窟,確認一些佛像的雕造時間較早,造型與傳入日本的“空海式”相近。此外,他注意到因1877年地震而掉落到地面的一些並不粗糙的佛像,特意拍下照片以做研究。

沿著蜀道前行,昭化城、天雄關、劍閣關、覺苑寺、郎當驛、龐統祠、寶光寺等名勝古蹟,均留下岡倉天心駐足觀賞的身影。期間,令他最感驚訝的一件事,恐怕是在劍閣住宿時,意外發現一年前日本同胞中島裁之題寫在旅店牆壁上的留記。當時孤身入蜀遊歷的中島裁之只有22歲,還默默無聞,不為岡倉天心所知,十年後卻成為清國教育界的風雲人物。

途中,岡倉天心創作了數首漢詩,其中一首為《過郎當驛有感》:

唐家富貴漢文章,西蜀山川入夕陽。

徵旌暮搖龍洞水,亂峰秋削劍門霜。

蓬蒿古寺殘僧瘦,沙漠寒鍾野渡荒。

一曲淋鈴餘涕淚,不堪夜雨憶明皇。

郎當驛位於梓潼縣北四十里的上亭鋪。唐玄宗為避“安史之亂”逃難入蜀,相傳雨中於此驛聞簷下鈴聲叮噹而不勝悲傷。岡倉天心最推崇唐代的美術,認為其“宏大且兼具巧妙,勁拔而富含溫雅”。他熱愛唐朝的文化,對唐玄宗等大唐代表性人物有著深厚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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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蜀道的古柏,距上亭鋪不遠 白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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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蜀道上的古石。岡倉天心當年沿此道前往成都 白郎/攝

《過郎當驛有感》估計是岡倉天心途中所賦最滿意的漢詩。歸國後他將這首詩改題為《蜀中雜吟》,特意寫在扇面上,而內容也修訂為:“唐家富貴漢文章,一推興亡入夕陽。匠馬暮渡龍洞水,亂峰秋削劍門霜。皇林煙月孤僧瘦,洛阜沙漠野渡荒。一曲淋鈴餘涕淚,不堪夜雨憶明皇。”

岡倉天心繫佛門居士。少年時曾在神奈川長延寺學習數年,成年後又在三井寺接受了三皈戒,得法號“雪信”。《蜀中亂吟》詩句裡的“孤僧”,筆者以為喻指岡倉天心本人,這首詩對他而言有著特殊意義。

在陝西馬嵬坡拜祭楊玉環墓時,岡倉天心哀嘆道“可憐滿地美人血,灑遍荼蘼碧未消”。美人如花,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他在《茶之書》中發出的嘆息:“為什麼生得如此美麗的鮮花會如此不幸呢?”

在郎當驛時,岡倉天心為唐玄宗落淚,表面上感傷於唐玄宗與楊玉環的愛情悲劇,內心深處應是想到了自己與星崎多津子(日本哲學家九鬼周造的母親)相愛卻不能結合的宿命,因而痛苦、糾結。行在蜀道,岡倉天心還寫下“一燈古驛家山夢”的詩句,表達了對伊人無法割捨的思念。

成都恰好足以喚醒宋人馬遠畫中的妙趣

成都府作為中國大都會中的屈指可數者,街市上令行人幾乎無法輕易地步行通過,而且行人間也幾乎無暇躲避他人的衝撞……可稱之為美術品商鋪的地方,有四五十家大店鋪相比鄰,位於府內的要地,而在其他的大街上,四五十家布店鱗次櫛比,正開鋪營業,這類大商鋪的營業很整然,而且店鋪的清潔程度,在北京近旁,或者河南、陝西,或者南方的都市裡並不多見。因此,窺見古代中國,即中國的舊俗遺風,成都府應是頗為便利之處。

——摘自岡倉天心的《中國的美術》


成都的繁華,店鋪的清潔,豐澤美味的飲食,以及乘轎出行、點燭照明等習俗,給岡倉天心留下了較深印象。

在成都,岡倉天心遊覽了萬里橋、武侯祠、劉備墓、杜甫草堂、青羊宮、昭覺寺、大慈寺等名勝古蹟。印象最美的,是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在那裡,他敏感地注視到,竹林深處出現了一位拄著柺杖歸來的老僧人的身影,“恰好足以喚醒(宋人)馬遠畫中的妙趣”。此刻的畫面,彷彿殘留著“宋代的風致”。

不過,在成都幾乎見不到明代之前的美術品,令岡倉天心非常失望和遺憾。原來明朝末年成都城遭受了張獻忠部隊的焚掠,“明以前的古物大多散佚或毀滅”,而岡倉天心見到的美術品以及其它物品,大多是清康熙、乾隆年以後的。

在日記中,岡倉天心提到成都大慈寺是在張獻忠焚燬之後新建的。他對成都大慈寺慕名已久,因為古籍記載這座佛寺僅唐宋時期的壁畫就有千餘堵,留下作品的知名畫師有數十人。而佛寺規模今不如昔,古畫蕩然無存,讓岡倉天心只能扼腕嘆惜。

岡倉天心不知道,日本茶道所推崇的“清敬和寂”之禮儀與北宋時期成都大慈寺的茶禮有淵源,否則他一定會在《茶之書》中添上精彩的一筆。當然,不能苛求岡倉天心無所不知,畢竟“清敬和寂”的茶儀與成都大慈寺的關聯,是在《茶之書》出版之後,由研究日本茶道的其它學者從古文獻中發現而揭曉的。

岡倉天心傾心於美術研究,是被日本奈良法隆寺金堂精美的壁畫強烈吸引所致。他過郎當驛後從魏城驛(今綿陽遊仙區魏城鎮)南下,經皂角鋪至羅江縣,沒有進入綿州(治今綿陽)城休憩,以致於錯過了碧水寺摩崖石窟。碧水寺摩崖石窟位於涪江北岸,第19龕是阿彌陀佛與五十二菩薩造像,雕造於唐貞觀初年,與奈良法隆寺金堂壁畫第六鋪有著驚人的相似。據當代學者研究,二者使用的是源出於大唐長安的同一個造像範本。

1892年11月7日,岡倉天心離開成都,順錦江乘船而下。之後從三峽出川,取水路經漢口至上海,12月7日回到日本神戶。從出國到歸國,整個旅程花費了一百四十天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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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馬遠的尋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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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明處即安處。當擔的隱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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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龍爭珠圖。岡倉天心與弟子橫山大觀、菱田春草合作的畫作


岡倉天心多次舉辦講座將成都之行的收穫與學人分享。受其影響,日本傑出的建築學家伊東忠太,卓有成就的畫家高島北海、飯塜米雨、福田眉仙等人,後來陸續踏上入蜀的尋美之旅。

岡倉天心的成都之行,如果用倆個詞來做總結,那便是“絕妙美”和“不完美”。“絕妙美”,指他藝術感受上的收穫;“不完美”,則指他幻想破滅後的遺憾。

按照岡倉天心的哲學觀點來詮釋,“不完美”同樣有其價值和意義。籍此,謹以岡倉天心在《茶之書》中的開篇句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茶道是對塵世瑣事中隱藏之美的崇拜。它教導純粹與和諧,人際敬愛的奧秘,社會秩序的浪漫精神。茶道本質上是對不完美的崇拜,是在人生宿命的諸多不可能中試圖完成可能的一種溫良的希圖。

「讀城」四川與日本(六)——1892,岡倉天心的成都之行

岡倉天心晚年自號“五浦釣客”,攝於北茨城市五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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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在北部茨城縣五浦構築的觀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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