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茶之書》看中國茶

20世紀初,作為“興亞論”領頭的岡倉天心看到西方世界對東方世界的荒謬想法和對日本的誤解,相繼用英文寫下《東洋的理想》(the Ideals of the east,1903)、《日本的覺醒》(the awaking of japan,1904)、《茶之書》(the book of tea,1906),後世稱為岡倉天心“英文三部曲”,這其中以《茶之書》影響最大,在西方被譽為“

目前為止闡述日本茶道文化最好的一本小書”。


經由《茶之書》,日本茶道開始受到世界關注,“和、敬、清、寂”的茶道美學也開始在世界傳播開來。在日本,《茶之書》更是被譽為與榮西法師《吃茶養生記》相比肩的日本茶道不朽文獻,並掀起了不斷的岡倉天心研究熱潮,足見這本小書的影響力。


從《茶之書》看中國茶


天心寫作此書時日本茶道並不為世人所瞭解,現在卻被奉為日本國粹和日本的代表。每年,茶道不僅吸引著世界遊客紛至沓入日本體驗這並不輕鬆的儀式,茶道更是作為一門獨特的美學在藝術、建築、產品設計方面持續發揮著強大的影響力。


與之相比,作為茶之源的中國,雖有連篇累牘茶經茶典,卻沒有一本像《茶之書》這樣以詩一般的文字深入淺出,具有強烈文化觀點的成書;雖有成千上百五花八門的茶產品,但缺乏觀念表達與行為指導,因此缺乏審美價值和辨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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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球化進程日趨加快的今天,不管是日本還是斯里蘭卡於茶在國際上似乎都比我們更有發言權。中國茶還尚未被世人知曉,即便想了解也難以找到簡明的入門方法。周作人先生在為《茶之書》做的序中提到:“西洋人讀茶之書固多聞所未聞,在中國人則心知其意而未能行,猶讀語錄者看人坐禪,亦當覺得欣然有會。一口說東洋文化,其間正復多歧,有全然一致者,亦有同而異,異而同者,可以知其同中有異之跡,至可忻感,若更進而考其意義特異者,於瞭解民族文化上更有力。”


世界上最能理解日本美學的國家莫過於中國,認識《茶之書》的茶道美感世界,在同異比較中可以使我們更好發現中華茶文化自身的美,在這個過程中也能吸取日本茶道中值得借鑑部分從而為我所用。研究《茶之書》不僅是研究日本茶道的必備之書,也是對現階段中國茶文化“如何走出去”的啟示之書


茶文化在國內呈現復興狀態,如何建設茶文化美學、增強茶文化影響力和受眾面,這也是所有茶行業從業人員需要思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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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書》之所以偉大,一是岡倉天心對於日本文化的認同,天心所理解的東洋文明,是獨立於西方價值體系外的更具文化主體性和自信的

。東洋文明並不需要迎合西方,偏見的產生是由於西洋人未能充分理解東方文明的結果。


二是天心重視藝術作為某個文明水準的評價尺度。藝術比起鋼炮,更能展現一個文明或國家的文明程度。之所以選擇茶道為載體向西方展示東方世界美學,不僅因為岡倉天心很清楚彼時西方人雖蔑視東方,但對茶卻情有獨鍾,更因為岡倉天心相信茶道代表了日本文化藝術與精神的最高境界,並能夠使東西方相知相遇。可以說,他幾乎是傾注了自身對日本文化與思想的全部瞭解和對亞洲美術的熱愛寫就了《茶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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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岡倉天心為 “大和之心”在世界奔走呼號時,我們又該做什麼來守護這顆“中華之心”呢?


雖然日本茶道是由僧人從中國傳入,但經過百餘年的發展變遷,兩國茶文化已經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遵循不同的審美,發展與沿革不同,最後呈現的意境也是截然不同的。中國茶文化的美感境界是什麼樣的?我認為這是每一位茶文化傳播者需要首先了解清楚的問題。


南方有嘉木,中國人發現茶樹和飲用茶葉的歷史已在3000年以上。中國茶文化根基於民間,發展於民間,上者細品佳茗,下者咕咕牛飲,既是居家必備之物,也是風雅的代表,又因幅員遼闊,不同地域茶文化有較大差異,但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三個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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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然隨和

與日本茶道的正襟危坐和繁文縟節不同,飲茶在中國是自然圓融的,茶文化從來都沒有統一的程序和規範,也沒有所謂正宗的解讀和詮釋。中國茶文化出發點是自然,茶採集日月之精華與人合二為一。同時飲茶從西南少數民族日常中生髮出來呈現橫向發展,一開始就帶有平民化、世俗化色彩,不分高低貴賤,雅俗共賞。茶在中國既可以是尋常百姓家客來敬茶的飲品,也可以是文人在出世與入世、理想與現實矛盾間的一處避所。


日本茶道由統治階層和僧侶自上而下傳播,作為權威的象徵,強調秩序與肅穆。飲茶時中國要求著裝素雅即可,也可伴有絲竹管絃以增添風雅情趣;反之,日本茶道進行時則需著正裝和服,室內“除鐵壺煮水沸騰外,所有聲響騷動告一段落”,主客間除特殊時間點外否則不會進行閒聊,即便對話也具有一套完整的規定,完整的茶會需要客人跪坐近四小時,雖然中途有小憩但對於普通人而言仍然是較為煎熬的,這一點也是近代日本茶道大師所希冀有所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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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在中國是舒適隨和的,不強調絕對的步驟,也沒有時間規定,不同省份因不同的茶有不同泡法與講究,但無論在哪,都是在輕鬆的環境氛圍下進行的。如同蜿蜒曲折的深深庭院是在士大夫在出世與入世間的一方過渡之所,茶也是“自然”的縮影,讓人在城市中感受自然之氣,又如同一位老友,你儘管來去自由也不會擔心禮數不周。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草根性,茶在中國有著更豐富的性格和角色,以茶養生、以茶贈友、以茶敬客、以茶祭祀,無處不無茶,無時不用茶,其採造之精,器具之美,茶詩之繁盛,表演形式之多樣,是日本茶道所不能及的,正是這樣的差別,使中國茶文化較之更擁有親切感和活躍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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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真滋味

中國人對茶的審美不是虛無縹緲的,人們是通過對茶色、香、味、形的直接觀察而發現認識了美。


自《茶經》出世起,中國茶就一直有著注重茶本身物質性的傳統,種茶之法、沏茶之巧、品茶之道,喝的是茶,品味的也是茶。不僅如此,六大茶類,各省各地甚至各山頭都有各自特色,品嚐各地茶味更有一番意趣在其中。在這其中有寫“泉嫩黃金湧,牙香紫壁裁”的茶葉形美、也有“松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的香美、還有“初嘗似帶蓮心苦,回味寧輸崖蜜甜”的味美,給人以全方位的享受。


然而在《茶之書》中,岡倉天心大談茶道美學,但均以茶室、茶具、插花、字畫、和果子為出發點,難以見到真正以“茶”為主體的論述。茶道,茶反而成了最末的配角。鄭培凱教授曾評論日本茶道:“太過於重視儀式,講究的是典儀運作的過程,是精神境界的提升,幾乎摒棄了味覺品嚐的愉悅,不考慮茶葉本身的品位,我曾戲稱之為‘

無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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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真正品味茶本身,還得靠中國茶。


這也更加要求中國茶企業提高生產工藝和水平,提升、豐富茶滋味,增強各地區茶品的特色,著力推廣中國六大茶類多樣化的品飲方式和滋味,構建一個多彩的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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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樂生文化


中日茶都是尊崇自然的,但不同的是,日本茶道以道家美學理念為基礎,其靈魂卻是禪宗思想。中國茶文化從道家自然法則出發,遵循的卻是儒家樂生入世的理念。


從孔子“未知生,焉知死”開始,中國茶文化就一直受儒家樂生文化薰陶,以茶修身養性、將茶寫進詩詞歌賦、製作精美的茶器,直到後來城市茶館興起,茶與曲藝、戲劇等民間文化活動融合,茶為中國人的生活增添詩情畫意,無一不是中國人在苦難生活中依舊樂觀向上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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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嘗茶》寫道:“生拍芳叢鷹觜芽,老郎封寄謫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滿碗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茶芽代表的生命的喜悅,煎茶時分月光灑進茶碗帶來的寧靜美好以及人與自然的無上和諧。


反之,日本茶道是樂死的。


“惟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偉大茶人的末日,如同他們此生其他的時刻,盡是高雅動人。‘利休最後的茶會’,永遠都佔據著悲劇之美的最高點。”《茶之書》以千利休之死結束,在岡倉天心看來,死亡使千利休到達了更純粹、更完美的境界。典型日式審美立足於禪宗的不二生死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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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初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禪僧寒山的這首詩可以說是日本古典生死觀的真實寫照,生之與死,如冰之於水,冰水可轉化,生死亦無分別。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總是逍遙容與,相諧相生,生死併成了雙美。


在這一點上,中國與日本可謂是截然相反的。


無論是茶藝表演或是與友相飲,中國茶給人帶來的應該是在辛苦乏味生活中的一絲喘息的機會,舟車勞頓後的些許安慰,這杯茶融匯了農夫的艱辛、市井人的家常、文人的清廉不阿,無數鮮活生命存在於這一方溫潤天地,靜默無言卻溫暖人心,變化萬千又韻高致靜,喝了這杯茶,好像又有了繼續在這荒蠻世界負荊前行的力量。


這或許就是中國茶的力量,也是中國茶得以傳承千年並將持續煥發生機的根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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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在寫作中處處透露著對於他對日本文化的自信,他認為以中、印為中心而構成的亞洲文明是西方文明所望塵莫及的:“你們取得了擴張,我們卻創造了和諧圓滿。所以你相信嗎,在某些角度上,東方的確是勝過了西方!”天心還認為在亞洲國家中只有日本完整地繼承了前人的文化精髓,是“亞洲文明的博物館”,比起其他亞洲國家,日本更快更好地學習了歐洲文化;“作為東洋的唯一代表”,日本具有領導亞洲、復興亞洲的使命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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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於日本茶道,岡倉天心以極強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不遺餘力地給予高度讚揚:“讓人得以見識最極致的飲茶理念”。


而“對於晚近的中國人來說,喝茶不過是喝個味道,與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並無關連。國家長久以來的苦難已經奪走了他們探索生命意義的熱情。那讓詩人與古人永葆青春與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中國人託付心靈之所在。經常地,他們手上那杯茶,依舊美妙地散發出花一般的香氣,然而杯中再也不見唐時的浪漫或宋時的儀禮了。”這樣的論斷在國人看來稍顯刺眼,但需要承認的是,在幾千年歷史長河中,茶始終沒有像日本一樣上升為上流社會主流文化,茶在中國一直作為飲饌小事被對待,我們應該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的確,中國茶文化發展至今沒有上升為一種宗教性審美,但這就代表一定要和日本茶道進行對標嗎?一定要重建一個充滿繁文縟節空中樓閣般的“中國茶道”嗎?


中國茶作為日常飲品和一種獨特的文化符號,自有其難以匹敵的魅力。周作人先生提到“(日本)茶道有宗教氣,超越矣,其源蓋本處於禪僧。中國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稱為儒家的,《茶經》雲:‘啜苦咽甘,茶也。’此語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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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向來遵從凡人飲法,現在又何必另起爐灶再造一個四不像的茶文化呢?


既然有“唐時浪漫,宋時禮儀”又為何要去東施效顰呢?


天心以“茶道”為一記柔拳以抗衡西洋,我國的茶文化也應以自身魅力增強文化軟實力。應該看到,隨著我國國際地位提高,越來越多的國際友人對中國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中國茶館的身影,因此,這更需要要求堅持中國茶文化自身特色,立足於茶的自然性,以樂生精神為靈魂,注重茶葉品質,重塑茶文化自信,為世界奉上一杯不一樣的中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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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對於日本文化的自信與自豪感,在世界中心為本國文化奔走疾呼的精神,正是目前茶文化發展所缺少也亟需的的一股精神氣。沒有這樣強烈的自信,又何談發展與走出去呢?沒有這樣的自信,又如何有借鑑他國經驗為自己有所用的能力呢?


文化自信樹立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樹立文化自信需要優秀的產品做後盾,然而目前我國茶產業相關產品發展仍有待發展。當我們面對老氣橫秋的中國茶產品和令人立馬產生“高級感”的日本茶產品,感嘆難以選到“拿得出手”的茶產品時,又何怪我們難以對本國產品有十足的底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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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信需要物質做基礎,茶道之美不僅在於那短短的儀式中,茶道對藝術的貢獻更是天心這一份自信最好的證明:庭院因為有了茶道大師的參與而有了新風格;器皿的發展大部分仰賴大師們的指點;日式書法、點心、料理擺盤都受到了茶道影響,不怪乎茶道被稱為“日本美學的起點”。


遺憾的是,即便是物質生活逐漸豐富的今天,我國茶行業審美現狀仍不容樂觀。目前我國茶事業審美存在兩種現象:一方面以日本茶道為模仿對象的禪茶表演受到歡迎、日本進口茶具走俏、以“極簡”為原則的品牌形象佔據新興市場,另一方面是本土眾多品牌遭到冷落,茶藝表演趨向商業化和庸俗化,茶葉包裝簡陋趨同無新意。


不得不承認一點,即便茶葉本身擁有更高的品質,但是消費者購買時更多考慮的實際上是產品帶來的次要效應。茶文化主體之所以被消費,是為了滿足消費者對於社會流動性,換言之,是

為了自身階級的展示而被創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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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文所述,面對土氣和高級的茶產品,有誰會不選高級的呢?我國茶產品雖擁有更廣的文化底蘊和更好的味覺體驗,卻困於包裝推廣而難以被世人接受。審美是需要修煉的,如果自己不是美的人又如何有資格去創作美的東西並傳達給人呢?


這一點上《茶之書》給我們的啟示倒不是人人都需要修禪講道,唸佛誦經。而是茶葉從業者除掌握茶葉相關知識外更要有美感。


什麼是美?美不是五天的集訓課,不是點贊數最多的照片。美是人類精神的最高層級,美是感知體悟,美是艱苦卓絕地創造。唯有創造,不停地創造,我們才能真正擁有對自身文化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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