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文化淺談


岡倉天心說:“本質上,茶道是一種對‘殘缺’的崇拜,是在我們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所進行的溫柔試探。”日本人對殘缺之美從來就有一種其他民族所沒有的情懷。西方思維講究完美,對什麼事情都要尋根究底,人有死亡,短暫的生命便是不完美的,於是閃米特人有了對天堂的構想。就算活著,塵世的事務也是不完美的,於是希臘人很早就思考著理想國。近代以來啟蒙主義興起,又催生了五花八門的烏托邦想象。後來,不只是康帕內拉這樣的哲人王了,建築領域的柯布西耶,心理學領域裡的斯金納,都有了各自的光明之城和桃源二村。也許對無常的看法是區分東西方思維的關鍵吧。總想要構造一個完美世界的“我”,與一個融入無常之流的“我”不同,前一個“我”,看待世界,甚至看待自己時,都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陌生感,後一個“我”不僅與他自己,與自然也是合一的。但東方之間,也有所區別,中國古人也被對無常和天命的想象力所支配。紅樓和水滸裡的眾多故事,早已布好線索,人物紛紛登場,只是為了演出一場悲歡離合的戲劇,所以在紅樓第五回合時,我們就對金陵十二釵的命運有所知悉,不管魯提轄有多頑劣,智真長老就是知道他會修成證果。命運無常無解,千利休的態度是冷靜持重的,一期一會,淡泊生死,但恭敬對待他人。東山魁夷更是說出,如果櫻花常開,我們的生命常在,兩相邂逅就不會動人情懷了。真是一種對無常的別緻看法呀,生命的短暫正是生命的美好之處,終將凋落的櫻花,才會在它飄零而下的瞬間引起人的憐惜。這樣看來,人佇立在無常之流中,以及最終被無常之流的攜走,也就是生命美學最核心的部分了。林妹妹卻只是哭,她是來還淚的,淚水從秋流到東,東流到夏,都是面對無解和無常的命運,為什麼一海之隔的東方民族會有這麼大的區別呢?既然談論的是茶道,我們就回到說茶吧。岡倉天心引用的是陸羽的《茶經》,我再說一遍大概也不為過。唐人飲用的茶是茶餅,宋人為茶末,明人為茶葉,茶具也分別經歷了青瓷、黑瓷、白瓷的演變。陸羽的煎茶手法,針對的就是製成餅狀的茶,要架起一個爐子,將水燒到三沸,一沸湧起魚目之珠,二沸起水晶之珠,三沸則水波騰躍,洶湧不止。茶餅用火烤暖,等到茶葉舒展柔嫩,就置於精美的紙張中細緻地磨碎。唐人還喜在一沸時摻入鹽末,越原始的飲茶之法,加入的調料也就越多,南北朝時,有放入香料、陳皮,甚至是生薑、蔥,黏黏糊糊熬成一鍋茶湯。以我們今天的品味,這樣的茶大概難以入口,茶的味道,即便是濃郁的紅茶,又怎麼敵得過辛辣嗆鼻的蔥姜之流呢?南北朝的飲茶之法幸好是失傳了,到了唐人,茶葉和煮茶之水才成了飲品的主角,這個時候我們也許才能夠說有了“茶藝”。《茶經》到底只是茶藝,重器具而非心神,一為源,二為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乃茶事中的準備活動,如此繁複,方為六之飲。陸羽品茗,蕩除昏寐而已,其功效與速溶咖啡無異。陸羽是茶聖,聖人不及仙人,茶仙盧仝在《七碗茶歌》中,每一碗茶喝下去,境界就有所不同,正如顧愷之所謂漸入佳境。“一碗潤喉”,是茶水的生理性功效,並不是什麼獨特作用;“二碗破孤悶”,境界已然有所不同,是由口入心;“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腹中盡是詩書,怎能不愁不悶?當泛舟五湖,揚帆四海,閱人間滄桑,感長河落日,若不能,當以茶澆愁。“四碗發輕汗, 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好茶,堪比杜康,勝於杜康,有此好茶,要杜康何用?“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人間果有此茶否?否,已在乎飲者之靈竅,而不在乎斯茶斯水,從有形進入無形,從可感之道進入無限之道,正是華夏人對技藝精粹的最終領悟,真正的茶道是心之技藝。“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羽化登仙即在此刻,世人皆苦,何汲汲於長生哉?盧仝的茶道,如同李白的酒道。唐朝國土遼闊,民情開朗,茶事也不拘小節。宋人是很細緻的,以南國為魂的一朝,心靈世界和長安人畢竟很不一樣,唐人壓成一塊的茶餅,到了他們手裡就被一斧子劈開,之後細細地研磨成了粉狀,洪諮夔在 《作茶行》裡寫道:“瑤碧宮殿幾塵墮,蕊珠閣樓妝鉛翻”,是為研茶之細,必如仙宮中的塵埃,閨閣裡的脂粉。但用斧子劈開一事,又極具幽默,心思中有粗有細,收放自如。洪諮夔用“參到洗心玄妙旨”給整首詞收尾,我們可知,對於宋人,佳飲入腹,不在口,而在心,不在品,而在洗,不是在得到,而是在解脫。宋代的茶筅是很重要的道具,以整塊的竹莖製成,將竹莖的一頭削而為絲,再分成內(下)外(上)兩穗,上穗的末端向裡抈成蓬鬆的傘形,每根竹絲都如同一節倒鉤著的花蕊,下穗在內側結束為一段髮髻,名曰泡切。有了茶筅才能進行代點茶中的“擊拂”,“擊拂”一事對手指力道的運用很是講究,要“繞指旋腕,上下透徹”、“漸貴輕勻,同環旋復”,每個人對擊拂的掌握程度不一,就逐漸演變出了“鬥茶”。到這裡,茶就不僅是個人的飲品,也是某種人生儀式。對茶的熱衷自然離不開生活的安逸,日後淪為階下之囚的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倒是看得很明白:“非惶遽之時可得而好尚矣。”《大觀茶論》成書於大觀元年,那時的徽宗二十五歲,正是人生愜意的好年紀,離靖康之難還有二十年。在雅緻的茶道中談到徽宗的死,是極煞風景的行為,這位擅長詩詞書畫的皇帝,前半生擁有太多人間美事,後半生偏要以淚償還。希羅多德在《歷史》中記載,呂底亞國王克羅伊斯詢問雅典人梭倫,誰是最幸福的人。梭倫回答了兩個,皆為逝者。克羅伊斯不悅,問梭倫為何不提及他本人呢?他是呂底亞的國王,享有人間最多的財富和權勢,難道他克羅伊斯不是最幸福的人嗎?梭倫答道,死亡未來之前,人事皆無定論。日後,克羅伊斯國破家亡才在危難之際想起梭倫的言論。徽宗為金所擄,囚困八載,死後不得完屍,金人將其製做燈油。帝王的不幸會成百上千倍地加諸在百姓身上,以茶道而論的文字已不忍提及。“時或遑遽,人懷勞悴,則向所謂常須而日用,猶且汲汲營求,惟恐不獲,飲茶何暇議哉!”二十五的趙佶好像冥冥中早有預感。靖康之難不過是整片洪水的前鋒,等真正的洪峰過後,明朝的學者註釋茶筅二字時,已經陷入了完全的迷茫,這是遠離他們日常生活的器具,只徒然留下了不能辨明真義的字符。到了明代,才有我們今天的散茶,不做繁瑣的加工,熱水沖泡即可。失去的不只是器具而已,還是對茶道的理解。茶道二字,最早出現在唐朝,道是華夏特有的形而上學,道無處不在,按照莊子的說法,無論事物高下貴賤,都蘊藏著“道”這一萬事萬物的本源,但“道”同時又跟“道理”、“道德”、“道路”組合在一起,這是告訴我們,儘管“道”變化萬千,不拘器格,但它同樣要遵循一定的規則,這樣事物才能在變化之中做到有序,人在灑脫之中卻不會放縱。茶與道的結合,自然是飲者在心性上的解脫,在程序上則加上了各種講究的儀式。茶道作為一種人生哲學,從偉大的唐朝開始,在繁榮的宋代達到頂峰,洪水過後,喝茶又突然降低成了生活中的飲食行為,用來漱口養生,和人生哲學再無關係。畢竟,對於洪水的遺民來說,精深奧妙的哲學成了逃難時的累贅。日本的茶事,一開始也是執著於器具的,平蜘蛛釜是最有名氣的茶具之一,乃陰謀家松永久秀的珍藏,信長公勢大之後,想用一座城池換取這隻茶釜而不得。日後信長攻打貴山城,命松永久秀以釜換命,竟遭到了這位腹黑陰謀家的拒絕。即便在日本的馬基雅維利者眼中,茶釜的價值仍然是高於生命的。這種絕不願意交出心中至愛之物的決心,雖有武士的尊嚴在裡面,但也能看出茶事對彼時的日本已經是相當重要了。中國的茶道離不開陸羽,日本的茶道離不開千利休,出身商人家庭的千利休放棄了器具的執著,將飲茶提高到了人生美學的層次。大概是在信長公的身邊受到薰陶吧,與雅字無緣的猴子秀吉,居然也喜歡上了茶道,如何洗滌掉尾張泥土的氣息,對於已經位居關白的秀吉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於是茶就成了天然的洗滌劑。讓千利休來指導自己的茶道吧,這樣秀吉的修養就會和源氏的後裔們沒有區別了。所以有了“北野大茶會”這樣的盛況,據說,飲者不分貴賤,茶具也是如此,即便連茶葉都喝不起的窮人,用其他本不能入茶的東西代替即可,於是盛況空前絕後。不知道多少人是來瞻仰秀吉的黃金茶屋的,但千利休只是用心品茶,在草屋還是茅廬都沒有關係,藉助了千利休之後,秀吉終於還是對追求茶道厭倦了。千利休被秀吉賜死,在最後一次茶會中,他吟唱道:“永恆之間,吾之嘉賓,刺殺佛祖,開汝之路。”這是櫻花美學的絕唱了,以美為生的人自然不在意生命的長短,而在乎最期之時的寧靜與尊嚴。將無常的生命之流轉化為殘缺之美,甚至是對殘缺之美的崇拜,的確是非常別緻的觀念。但無常與無常之間的分野,也讓一海相隔的民族不能採取一致的態度,明人不識茶筅,神風過後,東瀛卻完好保存了唐宋時的茶道,日本就像一個東亞文化的蓄水池,涓涓細流貯存其中,層次分明兼兼容幷蓄。今日越發流行的抹茶,看似是東瀛產物西渡到了中國,根源實則來自華夏。每次巨大的災難都使我們的民族文化出現斷層,人事無常雖可淡然以對,但若面對舉國浩劫又怎能輕易談出“美學”二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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