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算命》
從北京地鐵5號線雍和宮站F口出來，穿過一個十字路口，你會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北京的算命一條街。
在這條街上，每天有幾百名算命大師 ，他們一邊喊著“任你紫袍金帶客，也須下馬問前程”，一邊穿著道袍卻拜著觀音，絲毫不顧及張天師的感受。
在偉大的唯物主義哲學教育之下，我曾經對算命先生這個群體非常不屑。
我曾經看到鎮江一個所謂的“大師”，用最基礎的3個硬幣拋6回的算卦方法，就敢號稱本市第一。
江湖術士，坑蒙拐騙，肯定不是啥好人。這是我之前的觀點。
但直到最近，我看了徐童導演在2009年推出的獨立紀錄片《算命》。
這是一部真實記錄社會底層小人物摸爬滾打的片子，主角都是下九流的人物，江湖騙子、老鴇和妓女等。
看完後，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我突然發現：
在城市森林漂浮久了，人會漸漸忘記文明社會其實就像一塊冰川，能裸露在外面的總是少部分。
那些藏在冰川下的巨巖，在黑暗中翻滾湧動的暗河，以及五環外你見不到的另一個龐大世界，同樣是真實中國的一部分。
《算命》的導演是徐童，名氣不大，卻算得上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獨立導演之一。
代表作“遊民三部曲”：《麥收》、《算命》、《老唐頭》。主人公都是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物。
其中《算命》是三部中評價最高的，豆瓣評分9.0，也是今天我要介紹的。
1.算命先生的生存技能
不知道你們找人算命的時候，有沒有留意過算命先生的面相？
上面這位就是一個典型：面露精光，賊眉鼠眼，狡黠狡猾，在對話的心理博弈過程中非常專注。
這個算命先生叫厲百程，是紀錄片《算命》的主人公。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老鴇，叫唐小雁。
厲百城認識這個老鴇，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能在北京開那個店，是個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
唐小雁有多生猛？為了改命，一針就扎透了自己的肚臍眼。
跟這樣一個女人做心理博弈，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素質不好都容易肝兒顫。
唐小雁揚著下巴點起煙。厲百程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一場關於算命的博弈正式拉開。
我們來聽聽厲百程是怎麼說的。
把顧客內心吃透了之後，一口漂亮的韻腳平仄的判詞張口就來，追求的就是個口若懸河，頭頭是道。
但說實話，唐小雁的個性很鮮明。聽她說完幾句話後，我都能大體猜到她是個怎樣性格的人。
碰到拿捏不準的問題時，一口模稜兩可的車軲轆話就必不可少了，注意老頭的雙眼，緊盯著急於知道答案的顧客在哪兒先點頭稱是。
所以，我建議大家以後算命的時候戴上口罩和墨鏡，別給大爺揣摩你的機會了。
江湖術士的機敏程度確實比常人要高很多。這是需要很多的社會經歷才能磨礪出來。
在紀錄片中，厲百程還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
他曾經與一個瞎子一起去趕大集，在路上碰見了流氓搶劫。
結果土流氓面對一個瞎子、一個瘸子，愣是一分錢沒劫走，被不到1米6的厲百城給唬住了。
他這樣解釋了敢跟流氓叫板的原因：一是斷定了來搶殘疾人的流氓大概率是個軟蛋，不是大流氓（大流氓反而和氣）；二是瞎子從來不好欺負，“其實瞎子打架才狠，棍子亂掄，打死人都不用償命”。
厲百城帶著瞎子撂下句“沒錢”邁開大步就走了，留下土流氓愣在原地發呆。
細想一下，厲百城雙腿患有嚴重殘疾，骨瘦如柴，需要架雙柺，體重估計連70斤都沒有。
他敢喊出這句話，是比一般人有膽識的。
但作為一個算命先生，他確實也是不合格的。
比如雖然每天早上跪在菩薩面前，但連“南無阿彌陀佛”中“南無”倆字該讀“na mo”都不知道。
你覺得這像是個能神機妙算的人嗎？
事實上，這就是絕大多數江湖算命先生的真實水平。
由於日常工作就是揣摩人心，他們身上時常籠罩著陰鷙的氣場，這算是這個行業的職業病了。
因為常散發出陰冷的氣場，導致除了算命的時候，大家都不想跟他們有過多接觸。
但徐童沒有止步於此，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與厲百程同吃同住，為我們揭示了這位算命先生背後的生活宇宙。
2.厲百程的生活宇宙
深入厲百程的生活，你會發現他有一個更加殘疾的老伴，佔齊了“聾啞傻殘”四樣。
老伴的名字叫石珍珠，是他在十幾年前娶的。
那時她已經四十五歲了，被大哥大嫂虐待，只能在羊圈裡待著。
當時歷百程正尋思著要成個家，於是花一百三十塊錢把她娶了回去。
在回孃家探親的時候，歷百程指了指門口說，我就是從這兒帶走石珍珠的。
石珍珠之前一直住這個羊圈裡
十多年來，這個女人既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都是歷百程在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歷百程說，縫縫補補洗衣做飯，自己都能做，所以就算她啥都不會，我也無所謂。
把這個女人接過來，就是當一個陪伴自己的伴侶。
有個女人就好像有個家似的，就很幸福。
但有時也會說她像個包袱，卻又不忍心把她拋下。
除此之外，歷百程連上小旅館招妓也會帶著老婆，因為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放心不下。
石珍珠雖然傻，也知道歷百程對自己好。
雖然不會說話，但總時不時去摸摸他的腦袋，樂呵呵地笑。
那個在算命時面露精光的厲百程，起碼在石珍珠眼裡，並不那麼陰鷙。
相反，還顯得特別慈祥，善良。
關於算命行業，一直有個說法，替人算命屬於洩露天機，都得遭點“五弊三缺”的報應。
乍一看厲百城太符合了，標準的殘疾人，算命把自己算殘的吧？
但事實是，厲百城家裡兄弟四人，個個都是殘疾。他不是算命後殘的，而是殘了後學算命餬口的。
徐童曾問厲百城大哥，（四個人都殘疾）是怎麼造成的？
大哥說找風水先生看過，是屋子的朝向不好，但家裡人也沒錢蓋新房子，於是眼看著兄弟四人一個個都變成了殘疾。
當然了，懂科學的人可以大膽揣測是近親結婚之類的原因。
但這個故事悲劇的點在於，即使算命人算出了自己的命，也無力去改變。
厲百程殘疾的最早，被三個兄弟欺負，沒有分到房產，於是很早就出來謀生了。
去找歷百程算命的顧客裡，性工作者和無業者佔了絕大多數。
其中老鴇唐小雁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她給人的感覺是特別彪悍，但卻不是最開始就是這樣的。
她十七歲那年就被黑社會強姦了；
二十多歲的時候被通緝犯拿刀抵著脖子，再次遭遇強姦。
幾經周折後，她來到北京開了家髮廊，實際上做的是皮條客的生意。
歷百程給她算了一卦，說她註定是“孤單命”。
這恰好戳中了唐小雁內心的柔軟之處。
她在人前強悍、霸道、精明，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勁兒。
地癩子來鬧事她直接一棍子悶上去，然後甩二百塊錢了事；
但是喝了酒，吐了真言，她卻說自己其實多麼渴望能有一個依靠，在北京打拼的歲月裡是多麼需要有人保護。
昏暗的燈光下，她在鏡頭面前止不住地掉眼眼淚。
另一個來找歷百程算命的尤小云也是個小姐。
她沒有唐小雁那種雷厲風行的範兒，她來找歷百程，只是想知道自己在年前能不能辦成那件“大事”。
她的大事，就是把監獄裡的老公贖出來，所以為了籌錢淪落風塵成了小姐，除了躲掃黃，還要應付前來“辦事”的男人。
跟人做一次一百，再分老闆30塊。尤小云算了一筆賬，如果自己能一直幹到年關，除去休息日還有60天，救老公的錢是能攢夠的。
對於尤小云來說，多大的苦難自己都能抗住，打碎牙也能往肚子裡咽，只要能將老公從監獄裡救出來。
厲百程個人與他的人際社會網絡，給我們描繪了一幅關於底層邊緣人物的浮世繪。
3.什麼才是尊重？
在這幅浮世繪中，最令我感動的是，導演徐童既沒有用俯視的角度來臉譜化這些人，也沒有給他們刻意拔高。
這部片子絕大部分鏡頭都是平視的，一種和對方平等的視角。
這讓我想起了本山子。
在趙本山之前之後，有很多人都演過農民，但至今沒有能超過趙本山的。為什麼？
原因就是在趙本山之前，農民的形象都是木訥的、憨傻的、臉譜化的、是文化精英帶著憐憫心和拯救心態意淫出來的，唯獨就不是平視的。
在紀錄片中，聰明的厲百程曾專門讓徐童帶著攝影機陪他去殘聯，過程中頗有點《牛大叔提幹》的意思。
因為攝影機的存在，厲百城理直氣壯要拿低保的名額。
但結果是，殘聯的辦公室人員並沒有因為攝影機存在就笑臉盈盈，厲百程大為失策。
本山子在20多年前，就演出了農民的這份狡黠，還從縣委書記秘書那學會了“扯淡”。
事實上，這才是對農民最大的尊重。
以平視的視角，承認人家是充滿主觀能動性的個體，而不是一張張臉譜。
一提起小姐、賣淫之類的詞，很多人的道德優越感馬上就上來了。
但我想說的是，這事還是馬克思看得透徹：
只有消滅了人剝削人的社會制度之後，賣淫現象才會徹底根除。
如果不觸動社會方式和整個社會制度，僅靠立法和行政手段來禁娼，反而會掩蓋性產業的本質，為資本主義社會粉飾太平。
這不是在為賣淫的合法性鼓吹，而是希望底層的出路能更多一些。
有些如野草般頑強的人，哪怕只抓住一個機會，都能付出遠超常人的努力，改寫自己的命運。
比如在紀錄片最後，唐小雁的髮廊因被人“點炮”，進了看守所。
但片子沒拍進去的是，導演徐童自己把車子抵押了7萬塊錢，把唐小雁贖了出來。
現在，唐小雁成為了徐童紀錄片的製片人。
她拍了屬於自己的紀錄片，出入國內外各大電影節，受到大作家阿城的歡迎。
還在《鏘鏘三人行》上，與竇文濤侃侃而談。
在節目中，竇文濤說了這樣一段話：
“每個人的處境很不一樣，一個人選擇一種生活方式，多大程度上是她自己選的，多大程度上是他不得不的，甚至多大程度上是你可以坐在這兒去說她對了，她錯了，你自己難道就真的立得那麼高嗎？有些時候我們不一定急著去做道德評判。”
從一個社會邊緣人物老鴇，到自己學習攝像、剪輯、紀錄片製作，到被文化圈認可，對一個初中文憑的女人來說，可想而知，這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完成的。
像唐小雁這樣頑強的生命，散發著清晰的個人意志力，生機勃勃，從不屈服命運的安排。
這樣的生命既讓我對自己所擁有一切的合法性產生了懷疑，更讓我看到了自己的脆弱和輕浮。
這時代如轟隆作響的火車，碾壓著軌道和碎石撲面而來。
誰來關注那些在時代演變過程中被忽視的邊緣人呢？
我想為《算命》這樣的片子鼓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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