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科恩兄弟善于通过黑色电影传递他们对世界与人性的独特思考,在他们辉煌的作品列表中,2001年的《缺席的人》(The Man Who Wasn't There)是知名度较低的一部,它致敬了上世纪40年代好莱坞黑色惊险片,甚至拍成了黑白片(使用彩色胶片摄制但在后期处理成黑白)。独特的影像背后,导演通过一个略显荒诞的故事,探讨了个体寻找自我的艰难过程,也对底层人群在社会中的挣扎充满深切同情,该片荣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摄影奖等19个奖项。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影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美国旧金山某个小镇上,理发师艾德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偶然间他发现妻子多丽丝与其老板戴夫有染。某天理发店来了一位客人,向艾德吹嘘新兴的干洗生意,并拉拢他投资。艾德开始谋划如何威胁戴夫,拿到投资需要的一万美元。一连串的事件由此被推动, 如涟漪般层层扩散。

01 无望生活中的失语者


主人公艾德像本片的黑白光影一样被生活洗去了所有的激情,影片一开始便将人物置于绝望的边缘——不甘平庸的妻子、濒危的情感、无望的工作。艾迪通过旁白说:“我这个人不爱说话。”他在影片中的对白屈指可数,即使说话也相当简洁,观众主要通过大段没有声调起伏的旁白来了解这个人物。


“言语不仅是信息的综合, 而且在说者与听者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 言语始终是主体间的契约。”——法国著名作家、精神分析家拉康·雅克

失效的“语言契约”。习惯沉默寡言的艾德几乎很少与包括妻子在内的镇上居民交流,不停的吸烟仿佛成为他与世界对话的主要形式。与艾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周围的人几乎每一个都喜欢喋喋不休地与他谈话,上班时滔滔不绝的理发店老板、喜欢抛头露面的妻子、诙谐幽默的戴夫等,影片通过这些人物反衬出艾德的沉默,形成一种沟通的反差。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事实上,艾德自身抗拒了语言沟通,他并不是一个浑浑噩噩度日的傻蛋,他拥有活跃的头脑和丰富的思想, 在沉默中进行思考成为艾迪生活的真实旋律, 他习惯置身事外地观察一切,像没有肉体束缚的幽灵一样思考存在,生活在自给自足的的精神世界中。艾迪并不是一位超脱世俗的思考者,他的痛苦、焦躁源自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尤其是在发现妻子出轨后, 他更加沉默,陷入了与世隔绝、与人疏离的状态之中。在遇到干洗店老板之后,他决心改变生活,用勒索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探寻自身存在的意义。

被剥夺的话语权。艾德在失手杀了戴夫后,回忆起他与妻子的相识、闪婚,从记忆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这段婚姻中,艾德处于全面的弱势,他连正常的情感表达都被妻子漠视。比如,艾德问多丽丝:“难道你难道不想多了解我一些?” 多丽丝回应他:“现在的了解就够了”。在家庭聚会中,艾德独自在门廊抽烟,多丽丝和戴夫却在厨房有说有笑。艾德去找干洗店老板谈入股的事,老板告诉他只要搞到钱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说。妻子入狱后,艾德花大价钱请来了一位大律师,刚见面律师就告诫艾德:“规则我来定,我会教你怎么说,你只要闭嘴,话我来讲,我是律师,你是理发师,你什么都不懂。”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艾德在生活中一次次被剥夺了言说的权力,表达的欲望归根结底是得到他人承认的欲望,可见,“失语”象征着艾德失去了与世界和他人建立的联系,失语者就是社会上不被人承认的失败者。

02 缺席者与局外人


看这部电影,总让人想起经典小说《局外人》,正如阿尔贝·加缪所说:


“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


艾德对于他的家庭,对于社会,几乎都是不存在的,是个典型的缺席者。

社会属性的缺席。艾德的“缺席”,有多重含义。首先是他年轻时因病没有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美国当时特殊的环境里,在战场上的缺席,意味着男子气概的缺失,也注定了艾德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在家庭聚会上,戴夫得意洋洋的讲起了参加战争的经历,引起了除了艾德以外所有人的大笑,多丽丝略带嘲讽的向大家解释道“因为艾德没有当过兵”。在大家的固有印象中,艾德好像是逃避了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

其次是作为丈夫身份的“缺席”,其核心是被妻子的情夫戴夫所取代或者说替换。从电影后面的情节所知,多丽丝完全爱上了戴夫,不仅为他做假账,还怀了他的孩子,艾德对这种处境无能为力。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艾德的理发师职业是导演的一个隐喻,他将不断生长出来的头发(身体的一部分)剪掉然后扫去。影片的后半部分,家庭消失了,社会对他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表面上小镇上的人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实际上认为他是个“灾星”避之而不及,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像个幽灵,视而不见”。

真相的缺席。

电影片名的缺席(wasn't there)另外的一种直译就是“不在那里”,艾德错手杀了戴夫,可是警察却当他“不在那里”,反而让他的妻子锒铛入狱;在影片的结尾,艾德没有杀干洗店老板,司法部门却将判他谋杀,将他送上电椅,实际上他并“不在那里”。律师告诉艾德,被杀的戴夫并非他自称的二战英雄,只是一个未上过战场的吹牛者和依附妻子家权势的暴发户。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当艾德将犯罪的过程向律师全盘托出时,律师并不打算采纳,他不管艾德讲的是真是假,只是从效果上来判断这个故事是陈腔滥调。在律师的眼中,辩护只是一场“秀”,他只是需要利用人们认知的盲点来来赢得胜利而已。

所有人物都远离了真相,这种可笑的颠倒,也是科恩兄弟剧作的特殊趣味,他们编织的剧情线总会在适当的高潮时,出人意料的分叉或者汇合。事实的真相与艾德无关,或者,我们根本无法了解事件的真相。

特别值得玩味的是,片中艾德请来的大律师为多丽丝杀人案做辩护时,引用了德国物理学家沃纳.海森堡的“测不准”理论,这玄乎其玄的理论把陪审团绕了进去。但是律师的真实意图是告诉艾德:“看到的越多,知道得越少”。给陪审团和法官更多的信息,反而会使得杀人真相更加模糊。此外,这也是科恩兄弟电影中多次表达的主题:“测不准”的人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或者说,生活中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旁观者,只有还没有入局的局外人。

03 底层人群的忧虑和恐惧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同他的自下而上条件相脱节,面对着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能忧虑和恐惧”——存在主义大师马丁·海德格尔


科恩兄弟电影中的人物,几乎都在孤独和焦虑组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剖析《缺席的人》中的艾德这个人物,他的心理和行为逻辑可以简单归纳如下:

社会经济地位低下压抑的自卑感努力寻求优越消极意义的过度补偿犯罪动机


价值感的缺失、自我身份的迷失促使艾德走上对自我的重建,然而无论是投机、还是威胁敲诈获取利益,都无法使其真正寻得自我。相反,欲望催生了一连串意料之外不能掌控的流血事件,导致了他的万劫不复。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电影中斯嘉丽·约翰逊扮演的少女波蒂戏份不多但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艾德在与波蒂相处时有了常人般的情感,在波蒂的钢琴声中找到了内心的些许平静。他想成为她的经纪人,为她找了最好的钢琴教师,要把她打造成一个成功的职业钢琴家,以此赢得他个人存在的价值与尊严。然而最终发现波蒂只是机械地在弹琴,并没有太多艺术天赋,波蒂还认为艾德竭力帮助自己是被她的身姿所吸引,这种误解让艾迪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在寻找自身价值中完全迷茫了。

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往往把物质财富和社会地位作为实现自身价值的终极目标,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平等地得到实现目标的机会,处在下层社会的小人物不仅缺乏获得成功的机会,还被上层阶级把仅剩的价值榨取干净。理发店老板为了帮助艾迪筹齐高昂的律师费,把父亲留下的唯一资产抵押给银行,律师拿走了所有的钱,留下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烂摊子,理发店老板由此酗酒成瘾、精神崩溃。艾德在最后放弃了辩护的机会,而杂志社的记者们蜂拥而至,争着要把这个死囚的故事变成社会的热点,这可能是艾德在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存在的价值了。

《缺席的人》:生活中的失语和缺席,是底层人群的集体痛点

故事的背景是1949年,因此科恩兄弟有意的置入了几个与当时环境有关的元素,比如UFO和干洗店等,UFO让戴夫的妻子认为自身生活的改变,包括夫妻生活不和谐以及戴夫的死都与UFO有关系。而干洗店更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些特定时代元素加深了影片的不确定性,也准确表达了普通民众特别是底层人群存在的不安与投机。

整部影片中,以艾迪为代表的小人物总逃不出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各种生命障碍。没有英雄,更不存在拯救,

小人物在命运戏剧般的揉搓下的荒谬经历,让观众对人物身处的现实世界感同身受,科恩兄弟通过对电影的黑白化影像处理,用以表达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暗藏着彻底的荒谬与无奈的幽默。

结语


《缺席的人》在影像风格上向《双重赔偿》等上世纪的经典黑色电影致敬,其表现的非同寻常的主题也注定了不会具有很强的商业号召力,在全球范围仅拿到2000万美元的票房。不过评论届对影片表达出的深邃思想内涵,以及对扮演艾德的著名影星比利·鲍伯·松顿张弛有度的表演大加赞赏,BBC曾评论说这是科恩兄弟最有大师气质的电影之一。

科恩兄弟的镜头既是显微镜,又是哈哈镜,电影聚焦底层人群琐碎而无望的生活,洞察小人物在生活中的“失语”与“缺席”,这个荒诞故事蕴含的主题其实是现实生活中每一个普通人的集体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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