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丨弗朗西斯·哈丁:性別不平等是無法迴避的話題

作者丨何安安 孫佳雯

在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中,如何囊括科學、宗教和謀殺等元素?如何讓一部兒童文學作品具備供成年人思索的複雜情節和深刻的社會內涵?對於大部分兒童文學作家來說,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弗朗西斯·哈丁卻是其中少見的佼佼者。

弗朗西斯·哈丁習慣於戴著帽子——黑色的帽子,而且是天鵝絨帽子,這種形象似乎讓她更加貼合於自己的作品——那些波詭雲譎卻天馬行空的暗黑魔幻故事。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堅信,弗朗西斯·哈丁也許是邪惡的雙生子。顯然,在這個版本中,還存在著一位白色的哈丁,並且,是不戴帽子的。

专访丨弗朗西斯·哈丁:性别不平等是无法回避的话题

弗朗西斯·哈丁,英國兒童文學作家,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出版,其中《謊言樹》獲2015年英國“科斯塔兒童文學獎”,併入圍“卡內基獎章短名單”。

弗朗西斯·哈丁做過許多在平常人看來屬於“瘋狂”的事情,比如爬火山,鑽進洞穴或被掩埋的街道,參加屍檢攝影小組……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寫書。在弗朗西斯·哈丁看來,對故事的渴望是一種作家的本能。在生活體驗中,她都不自覺地在腦海中提煉那些能構成故事的有趣細節:“我腦海中彷彿有一隻精神錯亂的喜鵲。”

六歲那年,弗朗西斯·哈丁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故事,一個包含著下毒、死亡、惡棍等元素的故事。她堅信自己未來會成為一名作家,並在閱讀和寫作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期。直到今天,弗朗西斯·哈丁依然會在寫作時想象那個12歲或者14歲的自己如何閱讀這個故事。

童年時的弗朗西斯·哈丁,生活在肯特山頂上一個巨大的老房子裡——顯然,這樣的房子總是充滿故事,更不要說那些被灌入房間的呼呼風聲——它們給這個當時尚且年幼的孩子帶來了許多靈感。正如她自己所言,“它外面有一圈灰色的城垛,起風時房間裡迴盪著恐怖的呼嘯聲”。當然,這裡並沒有發生過什麼鬼故事,所有的故事都裝在這個孩子的腦袋裡。

長大後,弗朗西斯·哈丁在牛津大學學習英國語言文學,整日沉迷於那些中世紀的高塔和教堂上的石像鬼。畢業後,她進入了一家軟件公司工作。但,弗朗西斯·哈丁從未放棄過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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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一角的石像鬼。

弗朗西斯·哈丁必須感謝自己的作家朋友里昂·拉西特(Rhiannon Lassiter)——感謝這位朋友偷偷將自己的小說交給麥克米蘭出版社的編輯——《夜間飛行》被迅速簽約,出版後更是廣受讚譽。這也給予了麥克米蘭出版社編輯極大的信心,一口氣簽約了三部她的作品,讓她得以專心寫作。

在出版了多部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後,弗朗西斯·哈丁相繼斬獲了英國“科斯塔兒童文學獎”與“年度圖書獎”等獎項。幾個月前,弗朗西斯·哈丁的“了不起的女孩系列”七部作品,在中國被結集引進出版。這些作品,被歸入青少年成長小說之列;但在故事中,弗朗西斯·哈丁也投影了許多對社會現象的獨特觀察,甚至大量加入了女性元素,比如女孩對父權的反抗、女孩的自我定位,又或者是平凡的女孩拯救世界。

弗朗西斯·哈丁認為,性別不平等是無法迴避的話題。因此,她希望能夠藉由自己的作品,打破世俗對傳統女性的認知,消除偏見,讓女孩也可以因為自己身為女孩而感到自豪。近日,藉著中文版作品的引進出版,弗朗西斯·哈丁接受了新京報記者的採訪,談了談自己的創作故事、靈感來源,以及社會生活對自己創作的影響。

我想象自己在為12歲的“我”寫作

新京報:《謊言樹》獲得了主流文學獎“科斯塔兒童文學獎”的認可,英國小說家拉姆齊·坎貝爾也在一些採訪中推薦了你的《布穀鳥之歌》。儘管被歸類在兒童文學裡,你的作品卻出乎意料地吸引了很多成年人,在寫作時預見到了這一點嗎?你會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語句以擴大讀者範圍嗎?

弗朗西斯·哈丁:我很高興自己的作品收穫了這麼多成年讀者的喜愛。但事實上,我在寫作時主要還是考慮青少年讀者會如何看待這個故事。我會想象少年的我,比如12歲或是14歲的我在讀這個故事。

我並不會為了青少年讀者降低語言難度,因為他們比想象中要聰明。我的小說有許多黑暗的元素,但主角們都是青少年,極少涉及到愛情、性和暴力描寫。在過去,這使得人們很難對我的書進行分類,也很難界定我的故事是屬於兒童文學還是青少年小說。在我看來,我的作品是為享受我故事的人而寫。顯然,這些人從十歲到九十歲都有,甚至還有幾個非常聰明的九歲小孩!這些不同年齡的人,在讀同一本書的時候也會有不同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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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哈丁與《謊言樹》。

新京報:你六歲時寫了一篇包含了下毒、假死和將惡棍扔下懸崖的故事,這個故事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似乎過於黑暗。你在英格蘭肯特的一個老房子里長大,這種童年經歷對寫作有影響嗎?

弗朗西斯·哈丁:肯特山頂上的那座老房子,顯然為我對哥特文學的喜愛打下了基礎。它外面有一圈灰色的城垛,起風時房間裡迴盪著恐怖的呼嘯聲。可惜的是,我從來沒經歷過什麼鬧鬼事件。

那個故事,是在我搬到那之前寫的。所以,我那些可怕的想象,也不能全歸咎於那座房子。不過,在很小的時候,我和妹妹確實就對解謎有種特殊的迷戀。我們八九歲時成立了一個偵探社,你也猜到了,不怎麼成功。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跟著一個我們看著像賊的人,嘗試用滑石粉和膠帶提取他遺留在割草機上的指紋。當然,又是一次失敗的嘗試。

我猜,我那些黑暗的故事,主要是受童年讀物的啟發。小時候我們家全是書,父母經常給我和妹妹讀故事。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在夜晚的爐火旁給我們讀“黑暗蔓延”系列小說的情景。

新京報:這其中一些作家對你產生了深遠影響嗎?

弗朗西斯·哈丁:道格拉斯·亞當斯(我十六歲時簡直沉迷於《銀河系漫遊指南》)、特里·普拉切、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錢德勒、尼古拉斯·菲斯克、皮特·迪金森、瑪格麗特·梅喜等。除此之外,我也喜歡許多十九世紀的小說家和詩人,比如丁尼生、狄更斯、威爾基·柯林斯、喬治·艾略特和勃朗特姐妹。

新京報:從什麼時候起,確定自己想成為一名職業作家?

弗朗西斯·哈丁: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寫作對我而言,並不僅僅只是個愛好。我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參加各種寫作比賽,向雜誌投稿。我的許多故事後來都刊登在了雜誌上,其中兩個還贏得了一些獎項,這對那時的我來說是個莫大的鼓舞。我一直想著,等我寫出了還不錯的小說,就把它提交給出版社。

完成《夜間飛行》後,我對那本書並不是特別有信心,也在糾結是不是該先只提交五個章節。幸運的是,我的朋友,作家裡昂·拉斯特,把它轉交給了麥克米倫出版社的一個編輯,之後我就出版了我的第一部小說。

新京報:去年你的七本書一次性在中國出版(“了不起的女孩系列”),這套書在宣傳中被稱為是送給女孩的成長禮物。對於那些從未接觸過這個系列的讀者,你會推薦他們先讀哪本呢?

弗朗西斯·哈丁:我的大部分書都是完全獨立的故事,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物、背景設定,可以從任何一本書開始讀。《夜間飛行》包含著大量幽默的元素,《布穀鳥之歌》則有些陰鬱氣息,《面具人》講述了一個古怪離奇的故事,而《謊言樹》則適合那些對懸疑和歷史小說感興趣的讀者。

當然,《布穀鳥之歌》一直在我心裡佔據著重要的位置。這個故事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一位名叫特麗絲的少女生了一場大病。當她逐漸好轉試圖迴歸原來的生活時,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而且總是感覺飢腸轆轆。她的父母似乎在對她隱藏些什麼,顯然這與她在戰爭中死去的哥哥有關。最可怕的是,特麗絲開始看見或聽見一些難以置信的東西:她手中的剪刀突然動了起來,想要刺傷她;她醒著的時候總覺得有人在她腦海中竊竊私語;娃娃們開始移動,說話,尖叫……後面的故事,我就不劇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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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哈丁的官方網站。

性別不平等是無法迴避的話題

新京報:從你的第一本書出版迄今已經過去了15年,人們從原本單純的紙質書閱讀中脫離出來。在你看來,無孔不入的社交媒體對青少年的閱讀習慣和偏好產生了哪些影響呢?

弗朗西斯·哈丁:這個世界在飛速發展,對各個年齡層的人都有著巨大的影響。

我認為,如今讀者們期待更多與作者交流的機會,不論是面對面交流還是通過互聯網交流。作者們也更容易從書評網站和推特上獲得讀者的反饋和建議。我的一些小讀者有他們自己的博客,也在聯繫我想要採訪我。還有些人會以我的書為原型作畫,每次收到他們的作品時,我都非常開心。我有時還會看見以我的角色為原型的同人文,那種體驗太奇妙了。

新京報:你作品的主角大多是女性角色。《謊言樹》涉及到了反抗父權的概念;《夜間飛行》講述了一個平凡的小女孩拯救城市的故事;《布穀鳥之歌》討論了女孩的自我定位。你是有意識地在書裡引入了女性元素嗎?

弗朗西斯·哈丁:我視自己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所以不會將我的作品變成一個宣言或傳達某種信息的手段。

誠然,在《謊言樹》中,性別不平等確實是這本書的中心思想。當我構思整本書時,我意識到這是個無法逃避的話題。如果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女孩想成為一名自然科學家,我就必須正視她所要面對的困難。不過,我的其他書對女性主義的討論就少了很多。你會這麼覺得,是因為它們的作者碰巧是個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思想影響和塑造了我的許多觀點,而它們在我的書中表露無疑。

現實生活中一些讓我擔憂或好奇的社會現象,的確影響著我的作品。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會露骨地討論那些時事話題,它們只是故事的一個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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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女孩系列”書封。

新京報:那麼,這些讓你擔憂或著迷的社會現象如何影響你的寫作呢?

弗朗西斯·哈丁:我十分關注不公、偏見、以及人們試圖將欺凌行為合理化的現象。這就是為什麼種族歧視、階級歧視和性別歧視有時會成為我作品的主題。

我的小說《幽靈莊園》,是一個發生在英國內戰時期的故事。我在這本書中描繪的那個分裂的英國,實際上是對一些現實問題的投影。當代英國內部的分歧仍十分明顯,萬幸沒有人再互射大炮了。如今在各個國家湧現的民族主義者,也啟發我創造了《深處的光》

(Deep Light,國內尚未引進出版)

中的那個組織。

新京報:當一個兒童作家出現的時候,人們常常會說這是下一個J·K·羅琳或尼爾·蓋曼(你也收到過這種評價),罔顧其作品題材的差異性。但人們絕不會將一個浪漫小說作家比作史蒂芬·金。這是否是對兒童文學概念的狹義化?你對這種現象有什麼看法?

弗朗西斯·哈丁:說真的,我很高興有人將我比作J·K·羅琳和尼爾·蓋曼!我喜歡“哈利·波特”系列,而尼爾·蓋曼在暗黑神話和童話方面的天賦毋庸置疑,《鬼媽媽》一直是我心頭好。事實上,我們是全然不同類型的作家,也無法完全代表兒童文學。我知道,有些成年人只知道極少數的兒童文學作家,這和媒體對兒童文學鮮有報道不無關係。

在英國,人們對兒童文學的態度正在發生轉變,已經有了一部分願意購買並公開表示對兒童文學作品讚賞的成人讀者。但也有讀者仍認為,所有的兒童文學作品都是簡單和淺顯的,他們不相信兒童文學能涉及到那些深層次、複雜的元素。

我認為,這一類讀者低估了青少年讀者的智力和心智。他們會訝異於兒童文學多種多樣的類別,以及部分作品展露出來的詼諧、直言不諱、複雜、創新性;對時政問題的討論,以及其情感深度。

對故事的渴望是一種作家的本能

新京報:你經常將小說設定在過去,而且為了增強故事的可信度,會以豐富的歷史知識作支撐。比如在《謊言樹》的結尾,我看到了嚴謹的歷史資料來源。你似乎對調查和研究歷史充滿了興趣?

弗朗西斯·哈丁:我一直都很喜歡做歷史背景調查,那個過程就像尋寶,讓我有些忘乎所以。從構思一本書開始我的調查就開始了,這個過程同樣能激發情節上的靈感。寫《謊言樹》時,我的調查涉及到考古、古生物學、維多利亞時期的飲食、宗教、交通和服飾等,以及屍檢影像、火藥、捕鼠、迷信和顱骨測量法。

我的調查也不僅限於閱讀。過去的幾年我爬過火山,進過洞穴和被掩埋的街道,學習如何製作芝士,參加了一個屍檢攝影小組,嘗試了羔羊啤酒,還去水晶宮看了恐龍,都是為了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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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樹》,[英]弗朗西斯·哈丁著,何英、姜春蘭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9月版。

新京報:歷史小說和奇幻小說的結合是一種有趣的嘗試,前者注重真實,而後者需要儘可能釋放你的想象力。在創造魔法世界時,你如何維持幻想和可信度之間的平衡呢?

弗朗西斯·哈丁:通常一個故事的誕生,始於一兩個天馬行空的創意。然後,我會思考如何更有邏輯地運用這些創意。我的目標,是創造一個怪誕但同時具體、前後一致、可信的世界。

在真正動筆之前,我會不斷頭腦風暴,使故事的設定變得更加鮮活。這個世界的設定會盡可能詳細,即使真正用到的細節會比我構思出來的少很多。

新京報:構建一個完全嶄新的魔法世界需要考慮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你的靈感從何而來呢?

弗朗西斯·哈丁:和很多作家一樣,我腦海中彷彿有一隻精神錯亂的喜鵲,它永遠在尋找那些生活中能構成故事的有趣細節,這是一種本能。當你沒有靈感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去尋找和創造,在靈感傾瀉而出之前給自己一點動力。

我的新書《深處的光》靈感就來自於很多地方:我的水肺潛水經歷,生活在深海的幾內亞海生物,18世紀、19世紀的水下生物,民間傳說中的水怪;還有一個名叫艾拉的13歲失聰少女也幫助我一起創造了我書中的一個角色形象。

新京報:未來打算嘗試其他類型的小說嗎?你是否會擔心人們有可能形成一種刻板印象,認為你只是一個超自然歷史題材的寫作者?

弗朗西斯·哈丁:我不喜歡重複以往的作品,幸好無論是奇幻小說還是歷史小說都涵蓋甚廣,有巨大發揮空間。歷史講述了人類有記錄以來的時代變遷。奇幻和科幻小說則圍繞著那些尚未存在卻並非毫無可能的事情展開。這兩個種類都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讓我能從無盡的時空中選擇題材。

此外,我也嘗試在我的書中結合不同的小說種類。《謊言樹》涵蓋了歷史、奇幻、哥特、情節劇、謀殺、懸疑的元素,探索了科學、宗教和性別角色的內容。《布穀鳥之歌》則囊括了歷史、心理學、恐怖、童話和驚悚的元素。《夜間飛行》除了涉及上述內容之外,還結合了喜劇和流浪漢小說的元素。

未來如果我有這方面的靈感,我也有可能寫一些現實主義或當代主義小說。但現階段最能吸引我的,還是奇幻小說。

作者丨何安安 孫佳雯

校對丨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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