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有些人就在河邊出生,有些人被閃電擊中過,有些人對音樂有著非凡的天賦,有些人是藝術家,有些人游泳,有些人懂得紐扣,有些人知道莎士比亞,而有些人是母親,而有些人能夠跳舞。

——《本傑明·巴頓奇事》

說來,手頭這本《世說新語》,已摩挲把玩20多年。中間,人事紛紜,層層疊疊,雖說時作時輟,卻已不太可能計較讀過多少遍。

雖然也陸續添置十幾個版本,偶爾也讀幾頁,《箋疏》《校注》之類,偶爾隨興,也會亂翻一氣。卻總覺得,當初這一本,最是趁手順意,最適於枕邊廁上。

《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或許,此即所謂初心——畢竟,首次揭開略微發黃的紙面,那些被原生態的文字遽然擊中的瞬間,大概最是難忘——那些瞬間,尚不知道故事背景,不清楚人物履歷,不熟悉南北糾葛和士族譜系,一切還是懵懵懂懂,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鴻蒙肇判,混沌初開,乾坤始奠的那一刻,感覺大概與此相類。

電影《本傑明·巴頓奇事》中有幾幕:福利院裡,有位老人經常問本傑明:“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被雷電擊中過7次呢?”

這至少說明兩件事:第一,被雷電擊中的經歷,讓人記憶深刻。第二,人一旦被雷劈過,往往產生祥林嫂那般反覆絮叨的衝動。

被擊中過的次數越多,絮叨的衝動越難遏制。




《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毫無疑問,金城泣柳是最容易擊中人心的故事。

335年,23歲的桓溫已經在殺父仇人江播的喪禮上,手刃其子,迎娶南康長公主,就任琅琊內史,辦公室設在金城,成為東晉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耀眼明星。

369年的桓溫,已經雄踞荊州,總攬八州政事,入蜀滅成漢,北伐至關中,建立不世功勳。

權傾一時的他,朝野之間,都已經予取予求,甚至,廢立之事都可以任意而行。

而此時的他,也已年近六旬,終於不再是意氣風發、英氣勃發的明媚少年。

北伐途中,當“老兵”桓溫再次路過當年自己出發的地方——金城,親眼看到,30年前自己親手種下的柳樹,都已經長成十圍的粗壯巨木。

30年來,多少人事消磨,多少殺伐血腥,多少傾軋爭鬥,多少黯然神傷,多少義形於色,才鑄成這位統領千軍萬馬,卻只能在柳樹下攀枝執條泫然流淚的戎裝”老兵”。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彷彿,一輩子的是非功過,便都融進暮年壯士這兩行濁淚間。

往事悠悠,縱然英雄似桓溫,也只能泫然流淚,一聲慨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多少離愁,散在天涯。

始知青鬢無價,嘆飄零官路,荏苒年華。




《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東晉太元末年,一顆慧星拖逶長長的尾巴劃過天空。

慧星,別名掃帚星,或者喪門星。

作為中國古代最典型的不祥之兆,慧星現世,預示著戰爭、天災,或各種人禍,皇帝司馬曜自然心中不喜。

某夜,坐華林園中飲酒,酒酣耳熱之際,司馬曜滿一杯酒,從容舉頭,敬滿天星斗: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

372年396年,晉孝武帝司馬曜在位長達24年。

他11歲繼位,經歷過實力懸殊、命懸一線的淝水之戰,經歷過謝氏家族秉政的主弱臣強,也經歷與弟弟司馬元顯主相對峙的緊張局面,但總體來說,他在位執政的太元年間,是東晉皇權最強盛的時期,也是國力較為強盛的時期。

而敬這杯酒的時候,是在太元末年,也就是說,396年,在他執政的最後一年,敬完這一杯,嗜酒如命的他,便再沒有幾杯酒好喝了。

最終,司馬曜在酒醉熟睡之時,窩窩囊囊地被後宮的張貴人,用一面被子捂死在龍床之上。

年僅35歲。

司馬曜死了,晉一脈也就快死了。

8年後的404年,日薄西山的王朝便被桓玄所建立的楚取代。

劉裕攆跑了桓玄後,一息尚存的王朝,又勉強支持十幾年,正式由劉裕的南宋接管。

司馬曜,字昌明,恰好應驗了讖語“晉祚盡昌明”的預言。

而“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這在話,未必不是一語成讖。

司馬曜的珍貴,既在於準確預言了自己的死期,也在於預示了王朝的結局,更在於他直抒胸臆,一語道破千百年間都明白都想說卻又誰也不敢說不願說出口的真理。

這一杯酒,敬得坦蕩,敬得真實,敬得達觀通脫。

《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當所有人追在屁股後邊山呼萬歲,稱頌千秋萬代一統江湖的時候,當萬歲萬歲萬萬歲都已經成為每個人的信仰的時候,被“萬歲”的對象、“萬歲”的主人公,卻斟滿一杯酒,遙敬滿天星辰,並朗聲高喝一聲:

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

振聾發聵。

就像黃遵憲在詩所寫的:

英雄萬事期一快,不復區區計成敗。長星勸汝酒一杯,一世之雄曠世才。

豈不痛快?




《世說新語》那些直擊人心的瞬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秉持何種態度度過一生,是每個人應當認真思考的問題,也往往是一個略顯沉重的問題。

而少數人卻能完全不受世事羈絆,隨心所欲,任意行之。

隨時都能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甚是瀟灑。

比如,西晉的張翰。

某天,蘇州閶門下,一艘船上琴聲清越,端坐附近金閶亭的張翰被吸引過去,與琴手賀循一見如故。

賀循正要北上洛陽尋官,張翰聽說,並無半點猶豫,他登船就走,一路北上洛陽,與家人不辭而別。

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某天,已經身為齊王重要幕僚的張翰,又忽然被一陣秋風吹動思鄉之情,念及老家吳中的菰菜、蓴羹、鱸魚膾,一甩袖子一扭頭,官不當了,俺要回老家。

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

當即,“命駕而歸”。

北上三千里,張翰去得任性,南歸三千里,張翰回得隨性。

哪管官府除名,哪管王爺問罪,來回三千里,張翰從來心無掛礙。

“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乎!”

有人問他,你一味追求當下痛快自在,就不為身後的名聲考慮一下?

“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

張翰的回答一點磕巴都不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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