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詠的上邪,我再也聽不真切

十里桃紅,灼灼其華,林中深處一座孤墳佇立,上書:“靈夫人茹嫿之墓。”

悽風冷雨,暮色微露,一青衫男子盤膝撫琴,琴音繞樑,唇畔吟詠的是那首《上邪》,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東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如訴如泣。他是在懷念墓中的女子吧?

那個她負了一生的女子。

你詠的上邪,我再也聽不真切

江南的濛濛煙雨將秦淮一帶襯得更勝仙境。河上船隻往來,絲竹管絃唱作之聲糜糜,那一首首《後庭花》唱出了此間的紙醉金迷,亦唱出了此間的朝花夜月,情比紙薄。

那年梅雨時節,他厭了京城的沉重、繁華、肅穆,散心至這江南胭脂之地。

那年桃花遲遲不謝,來得妖異,她及笄首次登臺,拍賣初夜。

秦淮河上一艘紫紗垂曼的花船旁聚集了大大小小無數船隻。

樂聲響起,只見輕紗曼帳間一白衣女子翩翩起舞,嘴裡吟唱著《上邪》。聲若黃鶯、舞似游龍,那舞姿比起梅妃的驚鴻舞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歌息舞畢,河上一片啞然,這些恩客還沉靜在剛才的樂舞中吧,看來這一曲《上邪》、一舞《忘情》今日是要傾了秦淮的天下了。

不知誰先起頭叫了聲好,頓時掌聲雷動,像要把秦淮河掀起滔天巨波。一時間競價者無數,價格一度創下最高記錄。

即便如此船中佳人貌似不為金銀所動,卬自捧了香茗悠然嘬飲。看了會兒外面喚來侍婢耳語幾句,那邊侍婢便站在船頭沉聲喊到:“請各位靜一靜,我家姑娘有話要說。”

微風拂過,紗簾翩飛,可依舊看不清裡面佳人到底是怎樣的傾國絕色。

河上幾近落針可聞,一清冽男聲傳來,“不知小姐要說什麼?”

“奴家不過一勾欄女子,可擔不得這小姐二字,公子莫要取笑才是。”她這是在自嘲吧,頓了頓又道:“小女子茹嫿初次獻藝,只想覓得一位能再為他詠次《上邪》的人,不求錢財。小女子在畫舫恭候諸位大駕,望各位珍重。”

船隻開走,剛才那侍婢的聲音又響起:“我家姑娘說了,若想進畫舫必須遊著過去。”

“那在下便只能到畫舫再向茹嫿姑娘討一杯薑茶了。”

他與她的初遇便是這樣。 一眼傾情,而後一世成殤。

她看著船頭的他透著怎樣都掩不盡的風華,雖全身溼淋淋的卻依然如謫仙般遺世而獨立。

“公子還是快些去裡間將溼了的衣物換下吧,仔細著涼了。”

他出來,一襲青衫風流,看著她把玩一把蘇造團扇,果然如想象中一樣傾城魅惑。

拱手在她對面坐下,“在下向姑娘討薑茶了。”

“漣漪,還不快給公子奉茶。”她手上動作不變,連頭都不願抬,似那把扇子才是她摯愛之物。

此後誰也不再說話,氣氛變得微妙。她玩扇子,他看她玩扇子。

原以為今夜就此而過,可佳人在側,終是他先忍不住,“難道在下還不如姑娘手中的扇子的重要?”

“公子說笑了,一死物而已,它若惹得公子不高興,扔了便是。”

她將扇子投入河中,他微微有些怔忡,她似不像一般花街柳巷中的女子呢。

他笑:“一句玩笑而已,姑娘何必較真,倒可惜了那把上好的蘇造流雲團扇。‘’

過了又道:‘’姑娘今日一舞《上邪》若教飛燕、採蘋之流看了也定然自愧羞憤。”

她神色皆是淡然,“曲是《上邪》可那舞叫《忘情》。”

也不等他問,她自己就先說了。“勾欄女子一生仿若飄絮浮萍,所吟《上邪》只是想讓今夜美好些,所舞《忘情》卻是這裡本無情也不該有情,情深則不壽。”

此刻他應是真心心疼眼前這個驕傲的女子,“若在下能得姑娘垂青長情必以金屋藏之。”

次日他以金屋之價為她贖身,她住進了他在江南的別苑。

她曾一舞動了天下,此後卻只為他一人而舞。

你詠的上邪,我再也聽不真切

他帶她江湖縱馬,風月飲酒,他教她詩詞歌賦,她為他舞盡盛世繁華。

泛舟西湖,他擁著她,她在他耳邊輕訴《上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眉眼間盡是寵溺,“定不負卿卿意。”

十里桃林深處,他為她撫琴,她為他起舞,這次曲、舞終於都是《上邪》了,同樣美輪美奐,同樣可以驚動天下。卻只有他一人看到。

曲終她轉到他懷裡,他為她拈下肩頭桃花,“當日梅妃作驚鴻舞,玄宗戲稱之為梅精,莫不是我們的嫿兒姑娘是桃精。”

她撥弄他的琴絃,“那我死後便葬在這十里桃林吧,日夜吸收桃花之精氣定能從聚魂魄,肉白骨,生死肌。”

斷橋之上,她執了二十四節紫竹骨傘看他在橋下為她買糖葫蘆。其實她並不愛吃那甜膩之物,只是想看他難得的害羞之色。

他拿了糖葫蘆上來,她歡欣鼓舞地去迎他,她想他必不會是尋常身份,只是他定不會負她了,她等著與他的一場紅妝花嫁。

她的幸福是來得如此容易,容易到使上天都嫉妒。

他接到家裡來信,他帶她回家,她才知原來他是傾侯子孤,風流倜儻貌勝宋玉,才情橫溢文高子建的傾侯子孤。

她以他義妹的身份客居在他的傾侯府,她想只要能與他每日相見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

他對她越發溫柔體貼,伴在她身邊足不出院。他對她說過了年關便進宮請皇上賜婚。

她沉浸在他溫柔的謊言裡迎來他與別人的大婚,還一娶就是兩個,分別賜號湘夫人,懷夫人。

他大婚那日她躲過下人,著一身素服出現在他的禮堂上,他眼神有片刻慌亂卻很快恢復正常,只是叫來家丁密切注意她的舉動。

她冷笑著看他的婚禮結束,也不搗亂,回房熄燈便睡。

廿日他接到下人來報,她帶著衣物失蹤了,房中金銀卻還都在。他想這樣也好,若留在府中,護國將軍與右丞相之女她得罪不起,心下雖有些惋惜,但由著她去了。

三日後聖旨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傾侯之妹茹嫿溫婉淑德,朕見之不忘,思其才德特命其進宮伴駕,位立三宮之西宮淑妃。欽此!”

他不曾想那日皇上微服前來觀禮竟看上了孤傲清冽的她。

他派人找到她時她是在怡紅院中掛了牌子賣藝,舞是初見時的《忘情》,曲亦是《忘情》。

再次跨入這侯府,她中規中矩的對他和他的夫人們行禮,:“小女子茹嫿見過侯爺、夫人,不知侯爺要茹嫿來是所謂何事?”

他一派悠閒自在,“嫿兒莫要玩笑,什麼侯爺夫人的,這是你哥哥嫂子。今日這事說來也是你的福氣,為兄大婚之日聖上微服出行看你溫婉淑德要你進宮侍駕呢。”

她心下然, “呵!哥哥。是哥哥要我進宮的?”

他一句“是!”將她那顆殘破的心徹底擊碎,“那我進宮便是。”

一月後,帝妃大婚,舉國同慶。

他親自將她送上鳳攆,看她嫁衣如火心中不知為何會有種針扎的感覺。

她啟唇似又要吟遍《上邪》,說的卻是:“我願與君絕。”

他為她掀下蓋頭,她咬開藏於舌下的蠟丸,毒入五臟,她最後一次唱起《上邪》,可他卻再也聽不真切,安詳閉目,此生她只願做他的新娘。

淑貴妃薨,有旨詔告天下,帝妃大婚當日,有歹人意圖刺駕,新晉淑妃為護朕龍體無恙,以弱質之軀相護,中毒而亡,朕甚感其德,特追封為淑貴妃,以皇后之禮厚葬。

同時,傾侯子孤自請削去所有爵位,幽居江南,侯府家產留與二位夫人平分。

同年皇陵被盜,卻只丟了淑貴妃大婚當日所穿嫁衣。有人看見似乎傾侯用那件嫁衣在江南十里桃林處建了座衣冠冢,特請名家上書“愛妻靈夫人茹嫿之墓”幾個字。

此去經年,十里桃紅之時林中必有一青衫男子對著靈夫人之暮彈奏那首《上邪》。

嫿兒,都這麼多年你為何還未凝精聚魄。

有風拂過,似是女子在吟唱《上邪》,這聲音是你的嗎?可我再聽不真切。

你詠的上邪,我再也聽不真切

清盈沒想到,她落水後重活一世,卻還是擺脫不了那些人,籌謀一生,最終依舊落得一個投河自盡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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