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乃則目不識丁,文盲和億萬財富的反差成了近20年陝西首富身份中最大的談資。但這種反差又何止文盲與億萬財富。
他是南下珠海坐在私人飛機裡的首富,一度也成為“全府谷人都知道高總沒錢了”的“首付”。
他曾經連續幾年站上高臺,雙手高舉超大額“捐款牌”成為慈善家,同時也被控訴侵吞他人煤礦。
他是陝北民營企業家的代表,又一度成為備受質疑的縣長助理。
府谷人心中,高乃則的品性與膽識、忠厚和善行聯繫在一起,但他又被坐實,成為官員的“圍獵者”。
或許高乃則並不是一個複雜的人,但在陝北乃至煤炭、官場與財富混編成的密網中,他難以以一個單純的商人獨善自身。
本文梳理高乃則生平,以萬字長文詳細敘述這位陝北傳奇首富的浮沉。
◎ 作者 l 李直道
「大秦直道」&「上郡」 出品
全文近1萬字,精讀完需要24分鐘
成長:從豆腐坊到幾十億身家
一位接近高乃則的媒體人說,他並不是一個只會寫自己名字的文盲,幾十年裡,他慢慢認識了50多個字。
他成長的時代條件與經濟教育環境不允許他讀書。1961年,高乃則出生於陝西省府谷縣武家莊鄉高莊則村。幼年時他身患癲癇,所以到21歲時,弟弟娶了媳婦,他還是單身漢。
他母親一直有病,為掙錢看病,他背石頭、打磚坯子,府谷靠近內蒙古,所以他還和著表哥去接壤內蒙古販牛、販羊。
上世紀末的陝北,雖然發現了儲藏巨量的能源,但致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還是煤炭畫的一個餅。
一家姓黨的人看到高乃則吃苦、心善,把女兒嫁給了高乃則。他的妻子過門後嫌種地沒出頭日子,就鬧著要高乃則進縣城。這樣,賣豆腐成了他履歷中第一個身份標識。
他上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做豆腐,那時原料豆子才四五毛錢一斤。最早賣豆腐並不順利,他回憶:“豆腐只賣出去一半,全家人吃了一頓豆腐餐。”
高乃則後來跟地產商馮侖聊天時說:“他們讓我去鐵廠當工人,我說賣豆腐比鐵廠掙得多,而且自由,賣了1年多豆腐開始包工程。”
能源經濟的迅速崛起,催生了大量的工程建設,榆林能源“黃金十年”在那時隱隱啟動。神木至山西朔州的神朔鐵路開建,他承包了部分土方工程,用賣豆腐掙的錢,和幾個朋友籌錢買了一臺舊推土機掙錢。一臺推土機不夠,就跑到與府谷縣一水之隔的山西保德租來3臺。
高乃則沒上過學,但是對市場的研判很敏銳。一次,有個鐵路工程處的人喝酒時說:“這鐵路就是要把府谷的煤運出去賺大錢,你最好買個煤礦幹。”於是他用所有積蓄買下了府谷鎮二礦的經營權。
他後來也對馮侖說:“幹了1年多修公路,公路修完修鐵路,鐵路沒等修完我就整了2個煤礦。”但這個說法值得商榷,或許他資本積累的時間並沒有這麼快。
1984年10月14日,新華社發表《陝北有煤海,優質易開採》,報道了榆林地下埋藏著千億噸以上的優質煤炭資源的消息。但不要以為那時陝北就開始了“黑金”歲月,煤炭真正支撐整個榆林經濟也就是本世紀以來的事。最早時煤炭價格上不去,即便低廉的價格買一個煤礦,也經常虧損。
高乃則盯上煤礦時,建一個煤礦就100多萬。“我的煤礦當時年產20萬噸,每噸掙5塊錢,只要不被人騙,就能掙到100萬,掙100萬又能買一個煤礦。我那時候每年買一個煤礦。”
那幾年,煤炭市場正處於低谷時期,當地的煤礦主紛紛出賣煤礦。高乃則的膽量讓他在那時候把狙擊的靶子瞄準了煤礦企業,這也完成了他的原始資本積累。
府谷另一個老闆也說:“自己作為農民,沒有其他技能,做煤礦完全是被逼到這一步的。要是有文化,絕對不開煤礦。”
短時間內,陝北的煤礦的價格忽然爆發。注意,這是煤礦的價格爆發,而不僅僅是煤炭。幾十倍、上百倍的增長完全超出了一般市場的準則和規律,而核心來自
“炒煤礦”。後來一位府谷煤老闆回憶,自己2002年以75萬元賣掉一個煤礦,3年後這個礦竟增值了100多倍,再等自己打算再買回時,對方開價1.5億。
高乃則在馮侖考察時回憶:“煤價上來了,陝北人民炒,煤礦幾百萬,幾千萬,幾個億,最後幾十個億……實際那個東西(煤礦)沒價,由人炒了。”後來榆林民間集資,很大一部分錢都流向了炒煤礦。
這就像當年海南的炒地皮:在一樓籤的合同,到三樓就把地又賣掉了。
高乃則說:“還有一種人情況,兩人合夥往起抬價,你給我多賣2個億,我給你回扣2千萬,一下就起來了。”
財富:“佔了府谷半條街”
輝煌時,高乃則到底有多富有?
府谷縣城有個形象的說法——“佔了府谷半條街”,他在府谷縣城的廠房、百貨公司、酒店、辦公樓林立在主要街道。
大約在2004年10月, 高乃則買了府谷縣新民鎮丈八崖煤礦,原始股折價共計360萬,高乃則成為該煤礦的執行合夥事務人。當時很多人覺得幾百萬買一個煤礦,高乃則虧了!
起先這個煤礦確實不掙錢,但到了2011年,這個礦每年銷售總額3.24億,利潤總額達1.47億。煤炭暴利,關鍵是體量還碩大。
2009年高乃則闊綽出手,拿下廟溝門鎮餘傢伙盤煤礦、府谷縣廟溝門鎮香柏林溝煤礦、廟溝門鎮郝家溝煤礦,整合興茂集團旗下的一座礦。此後一年,陝西排名第一的特大型民營煤礦及煤化工集團,就是高乃則的陝西興茂侏羅紀集團。
一個銀行人員後來回憶:“那時,高乃則公司一次驗資銀行流水竟高達2.45億。”
2011年,煤價漲至巔峰,煤炭市場風向標——5500大卡環渤海動力煤價格超過了800元每噸,陝北富豪的資產也出現新高。2011年,高和資本的《中國民間資本投資調研報告》統計,僅僅在府谷縣,資產過億的富豪人數達2000人,這個數字不包括大量千萬級、百萬級的富人。
我們梳理發現,2016年,高乃則本人名下公司超過30家。
其中大多數為煤炭領域,涉及煤炭建設、開採、洗煤、選煤、煤化工。其中以陝西奧維乾元化工有限公司與陝西興茂侏羅紀煤業鎂電(集團)有限公司而為代表。
除此之外,高乃則旗下資產還包括金屬鎂、蘭炭、電石領域,這些資源要麼神木、府谷獨有,要麼產量在全國佔比較大。
此外還有涉及房地產、商貿、酒店與小額貸款公司。比如西安北郊一家五星酒店,就是高乃則與陝北煤老闆投資的。
2009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高乃則成為陝西首富,是陝西富豪唯一入榜者,他以20.5億元的身家位列富豪榜第383位。
福布斯統計的財富是一個模糊概念,到底誰是榆林真正的首富,誰也說不清。但當時沒有人敢說他的財富超過高乃則。
陝北富人形象:膽大、炫富、行善……
府谷當地人說:“高乃則為人仗義實在,愛開玩笑,愛講黃段子,他文化程度低,缺乏對企業應有的管理;掙了很多錢,也被一些朋友騙走不少。”
高乃則底層出身,豪爽仗義,愛出風頭,喜歡“豹子號”(9999)手機號。傳聞,一次赴西安參展,乘坐一輛奔馳S600,讓一輛房車跟隨到西安。不是西安沒有五星級酒店,更不是他住不起五星級酒店,高乃則有錢任性,就是要住房車。
他極少媒體露面接受採訪,接近他的人說:“他識字不多,對敲詐勒索他的假記者痛恨在心,發誓不接受記者採訪。”
以高乃則為首的群體,塑造了最早的陝北富豪或者陝北煤老闆的形象,他們文化層次低,膽子大,迅速完成原始積累,炫富,又做慈善。
✒ “你到西安買房嗎?給我也稍買一套。”
✒ 一個陝北口音的中年男子對著置業顧問說:“這一單元從低到頂層,我都要。”
✒ 路虎車停在夜市攤點前,一口82年的拉菲,一口陝北羊蹄子。
✒ 西安世紀金花櫃員面對陝北口音的表情……
這些段子或真或假,但是從本世紀以來就迅速流傳開,成為羨慕嘲諷戲謔陝北煤老闆的未加考據的佐證。沒有人證明這些是真的,但大家寧願相信是真的。
2010年第八屆珠海航展,高乃則南下到了現場,他坐在一架私人飛機上。或許他也像中國其他富豪一樣,希望擁有一架私人飛機,甚至像成龍一樣,把飛機以自己的名字命名。
那一次,榆林通用航空運營中心率領榆林的富人參加珠海航展,以謀榆林通航產業。發展通航產業,說白了背後榆林有龐大的私人飛機需求或通用航空市場。
10年前的此舉說明了當時人對後續煤炭市場的研判和堅定,但緊接著的能源價格暴跌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高乃則的段子繼續被無限解讀。
他和時任府谷縣扶貧辦主任去北京出差,晚上看見高乃則穿的襪子破了洞,扶貧辦主任問:“你為啥不買雙新襪子穿?”高乃則笑著說:“洞在腳底下,誰也看不見。”
然後被媒體解讀為高的勤儉、節約。事實上,熟悉他的人可能知道,高習慣用生活中的情景開玩笑。
他說:“學習幹什麼,愛學習的是窮人,愛乾的是富人;寫材料的是窮人,念材料的是富人。”
北京來的教授來他的興茂公司講課。高乃則對教授說:“你有柴(才),我有炭,還是我的炭耐燒吧?”但在流傳中,這個諧音的玩笑,被不公正地指責為陝北煤老闆對人才不尊重的體現。
不過有一次,在西安一家五星級酒店退房出來,高乃則懷中抱著幾個牙具和兩雙拖鞋,西安一位企業家很不理解:“我們沒把這與高的勤儉聯繫在一起,也沒覺得他摳門小氣,不理解的是,盯著這些小細節,那作為一個億萬身家的企業家的注意力到底在哪?”
從陝西首富到陝西首善
高乃則另一個重要的身份,是慈善家。媒體最熱衷報道的是他為家鄉修建的66套別墅。
2012年,高乃則為他的老家——府谷縣高莊則村民每戶送了一套別墅,別墅每套造價100萬,上下三層,300多平方米,大客廳、空中花園,還帶有車庫。
其實2006年,高乃則就要拿出超過7億,建設8平方公里的高莊則新農村,扶貧府谷縣武家莊鄉近1萬人。除了別墅和街道,他還配了產業——現代化的養殖基地和蔬菜大棚。
高乃則自小貧窮,沒念過一天書,他希望府谷能多出大學生。
2004年起,每年拿出一筆錢獎勵高考中榜的府谷學生和優秀教師,並資助貧困大學生。不完全統計,他累計向教育部門贊助約2000萬。
高乃則還許言,府谷的學生誰得了高考第一名,他就獎兩萬,誰得了第二名和第三名,他就獎一萬五,要是誰考得了600分以上,他就獎勵每人1萬元。學校和鄉鎮政府證明的家庭貧困的府谷籍大學生,每人能從他那裡拿到2000到5000元不等的資助。要考上清華北大,他獎勵10萬!
他年輕時認識的以為朋友癌症晚期,過來找他說自己不行了,兒子沒房,娶不到老婆,自己死不瞑目,高乃則聽後,送了他兒子一套房。
高乃則旗下興茂集團經營最好時,高乃則投資6億多修通府谷南鄉豐李公路,為貧困山區修建40多公里黃河飲水工程。
2008年,高乃則以2890萬元的捐贈額,位列胡潤慈善榜第91位,是當時唯一上榜的陝西富豪。之後連續3年名列胡潤慈善榜第85、第15位,其中2011年高乃則捐款總額為2.3億元,
在胡潤慈善榜排名第7——他成了當年的陝西首善。2009年,國慶“60週年”,高乃則被評為“中國扶貧開發典型人物”。
善舉並非高乃則一人。當時很多府谷富豪都很厚道,在公益事業上出手很大方。地域的確能塑造人,在陝北的確非常清晰準確。比如,清澗、佳縣籍人當官的很多,綏德人有文化,神木、府谷人多心胸寬廣忠厚善良。
2010年年初,高乃則聯合57位民營企業家,籌集捐贈資金12.8億元,用於醫療、教育等社會公益事業,其中高乃則個人捐款2.34億,其集團所屬煤礦捐款6600萬元。
府谷一個官員對我說:“早年府谷煤老闆修通往煤礦的路,順便把原本政府應該修的、要花幾千萬的路也修了。”
幾年前,有公開報道說:“高乃則多年投巨資7.56億用於扶貧開發。”
但善舉並非都能得到全部人的理解,有時高乃則也很無奈。
他2016年時對馮侖感嘆:“現在全村總共也沒200人,年輕的大都給我幹活去了,我修了66棟別墅,每家都一套,300多平米,我弄了一千個蔬菜棚,一戶種兩三個棚,也能賣到十來萬。過中秋節,一人發30個月餅,村裡我們每人一袋白麵,就這樣還罵我,說我掙的比他們多,他們沒趕上我。”
危機來了!
有人問高乃則:“你到底掙了多少錢?”
高乃則說:“掙的錢十輩子也花不完。
問:“到底有多少債?”
高乃則:“欠的債十輩子也還不完。”
但出來混的早晚要還,還人情,還欠的錢。
其實,不光是高乃則,10年前的榆林,整個煤炭行業還基本停留在賣原煤的階段,儘管煤化工、高端能化已經提上日程,但很少奏效。最關鍵是與開煤礦相比,煤化工投資時間長,利潤率低,而且極為專業。
高乃則的化工項目——陝西奧維乾元化工當初目標宏大,但市場狀況並不理想。2008年,高乃則投資設立陝西奧維乾元化工有限責任公司,陝西興茂侏羅紀煤業鎂電(集團)有限公司(佔股70%),主要經營煤炭、甲醇、液氨、尿素等,公司投資48億元。
當地一位幹部介紹,當地生產的化肥出口韓國滯銷,後來只能在本地銷售。但這個項目投資甚大,高乃則為興建奧維乾元公司貸款33億。
2012年,煤炭價格暴跌是府谷乃至整個榆林經濟滑坡的始肇,而帶來更廣泛影響的是與煤炭緊密關聯的民間借貸。
早在2007年,高乃則成立了興茂典當行,這是府谷縣第一家典當行。他一腳踏進熱錢區域的高利貸市場。
煤價下跌,緊接著就是民間借貸資金鍊的斷裂。當時,媒體援引府谷縣工商局一位前負責人說:“府谷超過70%的人捲入民間集資浪潮中。”更不要說最大的民企掌舵者高乃則。
自此,他被編織在四面八方襲來的重債中。高乃則在當地逐漸被非議,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民間借貸延期還款。
站在民間借貸的金字塔頂端,就意味著,他的債主除了各大商業銀行,還有一大把府谷本地的人——這是他資金鍊緊張之後最讓他難纏的問題之一。成十上百的民間借貸案被告中出現高乃則。
一位當地幹部當時對媒體說:“幾年前,高乃則已準備宣告破產,但當地政府不同意。這關乎穩定。高乃則名下公司牽涉近2萬人,約是府谷十分之一的人口。”
一度,“全府谷人都知道高總沒錢了。”那時候,他的危機真的來了。
最有文化的商人與不識字的首富
2016年,地產界的“思想家”、最有文化的商人馮侖到了府谷會見高乃則。後來的文章中,聰明睿智的馮侖一直稱高乃則為“高大哥”。
他們兩個人聊了很久,公開報道的內容也不少,我們在本文中大部分他兩人的對話都來自公開報道。
但媒體沒有報道,其實馮侖來府谷見高乃則,最重要的是考察協商馮侖團隊代為管理高乃則旗下的集團。最初高乃則有意,府谷地方政府也有意撮合——高乃則的資產玩好就是一塊大蛋糕,玩不好就是一頂大包袱。
2016年,榆林經濟經過了煤炭市場暴跌期,逐漸企穩,但是經濟指標還沒有大幅向好。與神木有重大國企託底不一樣,府谷這種倚重民營經濟的縣城遭到重創,而高乃則旗下的集團又是府谷民企中最大的一個集團企業。
而高乃則這個集團的核心產業都是圍繞著煤炭,當時高乃則旗下公司運營到底如何?兩個人的對話中,可以透露出很多高乃則旗下企業當時的境況:
馮侖:你現在還有多少個煤礦。
高乃則:現在還有八、九個。
馮侖:那還挺好,八、九個多少噸呢,有多少面積?
高乃則:八九個一百幾十平方,現在大約就是八億噸。
馮侖:那你現在這個產量每年還保持在多少噸。
高乃則:一千多萬,你看我這攤子多好。
馮侖:還有興茂酒店,大的小的都有。
高乃則:酒店、百貨大樓。
馮侖:你那時候掙錢太多,都出去了。
高乃則:不是,投資太多出去了,掙不回來了,利息就背上了,利息不著急,都借的國有銀行的,就現在總共加起來一百多萬每天。
馮侖:現在還有多少?
高乃則:九十多億。
馮侖:你現在煤價。
高乃則:東西是有了,就是分散著了,都是我當了法人,我簽字貸的。
馮侖:那這些東西,慢慢就是煤價好一點,一下子完全緩解。
高乃則:對,煤價好起來就是,兩三年就完事了。
高乃則這種負債下,有馮侖這種頂級團隊來管理運營,當然是好的。
馮侖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20年以前,榆林邀請馮侖收購一個幾十平方公里的煤礦和一個礦井,另外有個小火車的堆場,一個小火車站,打包價400萬。馮侖不懂煤炭,他回去問了世界上最頂級的會計師事務所之一——普華永道。這個會計事務所認為,這些無法明確估價的資源沒法做在資產負債表上,一些法律、制度上限制,馮侖放棄了。
如果他持有到現在,至少有上百億。
馮侖說:“我之所以錯過,是因為我識字,我自己認識字,我去找了普華,高先生之所以賺錢,他說他因為不識字,他賺了錢,所以為什麼他不識字,他膽大。”
這句話一半真,一半假,膽子之外的嗅覺、判斷才是最重要的。
高乃則說:“我這個人思想不活,但膽子很大,什麼也不怕,最後給人吹的,不懂敢幹,一干就賺,有的人說:‘我是大學生,我不敢幹膽子小,我說你幹不了,我說我這個擔的風險,自己掙的丟了也行了。”
他當時還有個想法:在西安建一個西安環球中心,最好是亞洲最大的單體建築。但是馮侖勸他別這麼做,“西安沒這個消費市場。”
馮侖團隊接管這個事情,最終也沒有成行。
府谷的官員後來告訴我:“看到馮侖的誠心和本事,高乃則有點動搖了,但最後他身邊人,尤其是親近的人勸他不要把管理權讓出去:‘我們自己人管多好,多自由,什麼都我們說了算,別人來管,誰知道會怎麼樣,你有這麼厚道’。”
兩位陝西首富的官司
2012年5月21日,《經濟參考報》報道,陝西興茂侏羅紀煤業鎂電(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高乃則,涉嫌偽造證明侵佔他人價值數億元的煤礦——餘傢伙盤煤礦。
由於這起案子涉及相關政府公職人員,陝西榆林市紀委當時也介入調查。
幾名原告稱,餘傢伙盤煤礦股東變更為高乃則等人,高乃則由余傢伙盤煤礦的承包經營者轉變為企業股東,“在我們幾個股東一點都不知情的情況下,餘傢伙盤煤礦股東變為高乃則等人。當時餘傢伙盤煤礦市場價不低於三億元,現在該煤礦市場價在十億元以上。”
高乃則絕少接受媒體採訪,正因為此,他的傳聞往往不脛而走,而且真假難辨。
2016年,財經媒體報道,西安市中院一份“陝01執第282-6號執行裁定書”中,高乃則與他持股的一家公司名下財產已全部被查封,且已進入評估拍賣程序。
什麼情況呢?
這份裁定書中,申請執行人是東嶺鋅業股份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李黑記也曾是陝西首富。李黑記,陝西東嶺工貿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與身居陝北的高乃則一樣,從陝西寶雞發家的李黑記,同樣是鼎鼎大名的陝西首富。
東嶺鋅業與府谷煤業、高乃則借款保證合同糾紛一案中,東嶺鋅業申請強制執行,執行標的向申請執行人償還借款本金16472.1萬元,以及利息、承擔仲裁費133.24萬元。
府谷煤業由39名自然人股東出資5.5億元成立,其中高乃則出資1.21億元,為第一大股東。
對於陝西兩位首富來講,當然不算“攤上了大事兒”。後來我們查詢公開報道發現,高乃則與李黑記對簿公堂,是因為別人借了李黑記的錢,高乃則是擔保人,由此才引出官司。
但涉及到了強制執行,難道曾經的首富高乃則償還不起1.66億嗎?
不錯,正是這樣!
這份2016年的裁定書還提到“執行中,有關被執行人名下財產已全部被另案查封,且已進入評估拍賣程序。”這就意味著,府谷煤業集團有限公司與高乃則本人名下財產已全部被查封,且已進入評估拍賣程序。
現在來看,高乃則和李黑記的官司只是他大風大浪中的一個小插曲,捲入的陝西官場的腐敗案,才是他面臨的真正旋渦——這似乎是古往今來中國富商難以逃脫的命運,他們在原始積累與底層崛起中不得不依靠強權,但由此也將身系強權,乃至身不由己。
高乃則在府谷,無法獨善其身,無法避開與時任府谷縣長辛耀峰的深度接觸。多年來,高乃則成為府谷縣經濟的象徵,在當地權勢無二。
2008年,府谷縣發紅頭文件,一度擬聘任高乃則等四人為縣政府縣長助理。在此背景下,高乃則與府谷縣政界早已形成密切的共生關係。
辛耀峰在任職榆林駐京辦主任期間,與榆林市委原書記胡志強家族關係密切,經常與胡志強家往來。2011年—2016年,辛耀峰出任府谷縣長,把辛提拔到這個陝西民企最發達縣區的就是胡志強。
此外,高乃則曾任中國扶貧開發協會副會長,而胡志強的父親從山西省委書記卸任後,出任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副組長、中國扶貧開發協會會長。
一張網形成了,主陣地是陝西榆林、府谷。
最早引起公眾關注和爭議的是一筆6億多元的借款。
2014年7月9日,時任縣長辛耀峰主持召開了專題會議,會議的內容是借款——由府谷縣政府控制的國有資產運營公司向其他公司借款6億,再轉借給高乃則,用府谷縣國有資產運營公司在其他公司的分紅和股份擔保。
值得注意的是,借款合同簽訂前,高乃則旗下多個公司股權均已被質押。
這次政府救市在民間引起軒然大波,也無疑讓高乃則與辛耀峰、胡志強等利益團體再次勾連。
“圍獵者”高乃則
胡志強案,高乃則身間其中。
在胡志強的公訴書中:2008年至2011年,胡志強為高乃則的陝西興茂侏羅紀煤業鎂電(集團)有限公司在煤炭資源整合審批、3052化工項目(奧維乾元公司項目)順利進行、協調建設銀行榆林分行籌集資金等方面提供幫助。
煤炭資源整合審批、化工項目推進等能源體量太大了,動輒幾十億上百億,其中一旦滋生腐敗,所涉金額必定不小。
公訴書說:2008年至2011年,胡志強先後8次在其榆林市政府辦公室、榆林市金龍飯店附近等地,共計收受該公司法定代表人給予的人民幣830萬元、美元24萬元、價值人民幣35.65萬元的紀念金幣一套。
胡志強所有行賄者中,高乃則公司屬於行賄金額最大的兩個公司或者個人之一。
在整個陝西反腐戰場,能源重地榆林是主戰場之一,其中,府谷被查的官員在12個區縣市中最多,被查的官員有:
✒ 府谷縣委原書記張惠榮、
✒ 府谷原縣長辛耀峰、
✒ 府谷縣政協主席白雪梅
✒ 府谷縣原副縣長田乃飛
✒ 府谷縣煤炭總公司原總經理劉俊華
✒ 尚向陽等13名府谷縣煤炭運銷管理站工作人員
……
高乃則被帶走調查,隨後回來,然後再次被帶走調查……
如果按照之前的風向,民營企業家在官員腐敗案中並不會承擔過重的責任。
然而,陝西省紀委監委2020年3月10日通報稱,陝西省監察委員會決定對陝西興茂侏羅紀煤業鎂電(集團)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高乃則涉嫌行賄犯罪問題立案調查。
這是個很反常的通報,在此之前,民營企業家主要是協助調查,而非立案調查。
更罕見的是,陝西省紀委監委官方公眾號當天隨後又發佈一篇評論文章《高乃則被立案調查釋放了什麼信號?》文章幾個核心觀點:
✒ 紀檢監察正在由注重調查受賄問題向受賄行賄問題並查轉變,讓“圍獵者”付出應有代價將成常態。
✒ 黨員幹部被“圍獵”是當前腐敗的重要形式,“圍獵”和行賄是造成許多黨員幹部腐敗的直接原因。
✒ 要“堅持受賄行賄一起查”。
✒ 受賄行賄一起查、讓“圍獵者”付出代價。
✒ 對行賄人的法律責任追究將提到和受賄人同等重要的程度,行賄人不僅受到刑事責任追究,不正當財產利益也將被全部追繳。
這是很罕見的一個定性。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央紀委監委的官方公眾號昨天也推出文章《陝北"首富"涉嫌行賄犯罪被查,讓"圍獵者"付出代價》,措辭極為嚴厲:
行賄與受賄是一根藤上的兩個“毒瓜”,“圍獵”行為性質惡劣,影響極壞,不僅破壞親清政商關係、損害營商環境,還嚴重敗壞社會風氣、汙染政治生態,必須堅決清除。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指出,堅持受賄行賄一起查。
不幸,這個決定落到高乃則頭上。
毋庸多說,高乃則的履歷很傳奇,一個目不識丁的人能通過膽識和基本的判斷就能成為身家數十億的首富。
但似乎財富在他手上盤局的時間並不長。
榆林一位當地人給我說:“高乃則不善管理,不會理財,容易相信別人,有時候又分別不出對謬,他作為底層出身暴富者的長處和短板都非常明顯。”然而在波譎雲詭的官場與官商網織的場域,高乃則的單純與他沒有受過系統教育本來就是一個極大的短板。更何況與其它多數富豪相比,他常年待在一個陝北腹地的縣城,他的眼界、危機感都限制了他對風險的研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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