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丨何謂尼采的權力意志?

孫周興丨何謂尼采的權力意志?

何謂“權力意志”?尼采的“權力意志”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尼采為何要提出“權力意志”概念?這是我們首先要討論的問題。我們已經知道,受所謂“意志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就已經開始談論“意志”了。有論者甚至認為,尼采《悲劇的誕生》中的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其實就是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


接著主要在《曙光》(1881年)中,尼采對“權力意志”說做了初步的勾勒,但他此時說的是“力”( Kraft),而不是“權力”(Macht)。《曙光》一書的第548節題為“力之戰勝”,尼采在其中講到:“由於一種古老的奴隸習慣,我們一見到力就雙腿發軟,不由自主地要在它面前下跑,但一種力是否可敬和可敬到什麼程度,取決於它所包含的理性的程度:因此,我們必須確定,力到底在何種程度上被某種更高的東西克服了,這種更高的東西現在把力用作一種手段和工具。……偉人值得崇拜的偉大之處仍然宛若遙遠的星星一般不為人知:他對於力的戰勝一直沒有見證,因而也沒有歌唱和歌唱者”。尼采此時講的“力之戰勝”( der Sieg über die Kraft)或者“力之克服”( überwindung der Kraft),指向的是創造性人物即“偉人”的創造活動。


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形成了自己的“權力意志”概念:“權力意志”被拓展至一般生命現象,甚至被認為是高於或先於生命的:


凡在我發現生命的地方,我都發現了權力意志;即便在奴僕的意志中,我也發現了做主人的意志……而生命本身向我說出了這個秘密。它曾說:“看哪,我是那必須永遠克服自身的東西”……甚至於你,認識者啊,你也只不過是我的意志的小徑和腳印:真的,我的權力意志也緊跟著你的真理的意志!以“求此在的意志”這種說辭射向真理者,當然擊不中真理:這樣一種意志是沒有的!因為:不存在的東西是不可能意願的;而在此在( Dasein)中存在的東西,如何還可能意願此在呢!只不過,凡有生命處,就有意志:但不是求生命的意,而是——我要如是教你——求權力的意志!對於生命體來說,許多東西被高估了,高於生命本身;然則在這種評估本身中說話的——就是權力意志!


人們通常願意認為,尼采的“權力意志”學說是對生命力量的張揚。這固然沒錯。的確,尼采經常從生命現象入手來講“權力意志”。其典型的說法是,意志是做主人的意願,是要支配、控制什麼;但即使在奴僕/奴隸的意志中也有權力意志。原因有二:一是奴隸以自己的身份掌管著由他命令的勞動對象;二是奴僕/奴隸雖低微,但對主人來說不可或缺,往往引導主人依於自己,所以就在某種意義上控制了主人一舊式社會里的主奴關係被顛倒過來的事例並不少見,當今社會里亦然。


這方面的例證,大概可以舉我老家的“紹興師爺”。“紹興師爺”是明清時代地方官吏聘請的幫助自己處理刑名、錢穀、文牘等事務的文職人員,並無官職,也被稱為“作幕、佐治或佐幕”。師爺多出於吾鄉紹興(古代的會稽和山陰),清代甚至有“無紹不成衙”之說。紹興籍師爺龔萼在《雪鴻軒尺牘》中說:“吾鄉之業於斯(作幕)者不啻萬家。”這當然跟紹興人有文化、精明、點子多有關,也跟紹興人多地少相關。這且不去說它。只說紹興師爺的本事:他們城府極深,善於舞文弄墨,常有“刀筆吏”之稱。紹興師爺在晚清可謂盛極一時,其時東三省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均僱傭了紹興師爺,號稱一代名幕的婁春藩,更是先後被李鴻章、袁世凱、端方等六任直隸總督相繼聘用。當時的天下,差不是紹興師爺們的。師爺畢竟近乎僕人(決非主人),但他們卻最能發揮“權力意志”。


做一個僕人,這依然是“權力意志”的一種方式。由此已可見“權力意志”的普遍性了。對於“權力意志”無所不在的普遍性,尼采曾用一句話來加以傳達:意志“寧求對虛無的意願,而不是不意願”。因為在“對虛無的意願”中,權力總還有所求,總還為自己保證了命令的可能性。凡有生命者都是“權力意志”。“權力意志”是“生命”的基本特徵。而按海德格爾的解釋,在尼采那裡,作為“權力意志”的意志乃是一切存在者的基本特徵,凡一切存在者都是“權力意志”。


還有就是“權力”與“意志”。何謂“權力意志”中的“權力”和“意志”呢?在尼采看來,“權力”與“意志”根本上是一回事,“權力”是“意志”的本質,“意志”就是求“權力”的“意志”。對此,海德格爾進一步解說道:“權力意志”就是求意志的意志,意願( Wollen)就是自我意願。尼采也把“權力意志”稱為原始的情緒形式:“權力意志是原始的情緒形式,其他一切情緒只不過是權力意志的擴大”。尼采還乾脆把“意願”把握為“感情”是一種急迫的情感。在1885年的一則筆記中,尼采寫道:“在每一種意願中,首先有一種感情的多樣性,這就是說,有關於從此離開的狀態的感情,有關於向此行進的狀態的感情,有關於這種‘離開’(weg)和‘行進’(hin)本身的感情;進而,其中還有一種伴隨而來的肌肉方面的感情,即使我們並沒有活動‘手腳’,這種肌肉方面的感情也由於某種習慣的驅使,一旦我們進行‘意願’時它就開始運作了”。


對尼采來說,人們一般所見的情緒、激情和感情,在其本質的基礎上就都是“權力意志”。因此,尼采把“快樂”(通常是一種情緒)把握為一種“更強大的感覺”,一種關於超出自身的存在和超出自身的能力的感情:“感覺更強大一或者換種說法,即快樂一總是以某種比較為前提的(但未必是與他人相比較,而是與自身相比較,在某種增長狀態中,而且人們首先並不知道怎樣進行比較一一)”。


不但人意願權力,而且任何生命體都普遍地意願權力、追求權力。尼采說:“一一人意願什麼,一個生命機體的每個細微部分意願什麼呢?它們意願的是權力之增長”。尼采接著舉出的例子是細胞原生質:“讓我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即原始營養的例子:細胞原生質伸出它的偽足,是要搜尋某種與它對抗的東西一一併不是由於飢餓,而是由於權力意志。進而,它就要征服這種東西,佔有之、同化之。我們所謂的‘營養’,只是一個後果,只是那個力求變得更強大的原始意志的一種實際應用”。尼采以為,這個例子已經足以證明他所謂的“凡有生命處就有權力意志”。


海德格爾發現,尼采的“生命”概念具有形而上學的意義,這方面確實有尼采本人的表述為證。尼采把“生命”稱為“我們最熟悉的存在形式”。在尼采看來,“存在”本身只不過是“對‘生命’概念的普遍化,而‘生命’(呼吸)即‘富有生機’、‘意願、作用’、‘生成’。”尼采最著名的一個說法則是:“‘存在’一除‘生命’外,我們沒有別的關於‘存在’的現念。某種死亡的東西又怎麼能‘存在’呢?”在另一則筆記中,尼采徑直把“存在的最內在的本質”標識為“權力意志”。


如此看來,特別是在海德格爾的哲學解釋中,尼采的“權力意志”就成了一個存在學/本體論( Ontologie)的概念。在海德格爾看來,“權力意志”是尼采對形而上學的基本問題即“存在者是什麼”或者“本質”( essentia)問題的解答,實質上也就是對世界之本質的問題的解答。世界與生命,在尼采那裡經常被等同起來使用,都被等同於存在者整體,亦即存在。尼采的1885年的一則筆記道出了作為世界之本質的“權力意志”:


你們知道嗎,“世界”對我意味著什麼?我該把它在我的鏡子裡向你們展示嗎?這個世界:一個力的可怕怪物,沒有開端,沒有終結,一個力的堅硬的、金屬般的龐然大物,它不會變大,不會縮小,不會被耗盡,只會變換,作為整體大小不變,一個沒有支出和損失的財政,但同樣沒有增長,沒有收入,被“虛無”所圍繞,有如被自己的邊界所圍繞一樣,不是什麼逐漸消失的東西,不是什麼被消耗的東西,不是什麼無限擴張的東西,相反,它只是作為某種力被置入某個空間之中,那不是一個在某個地方是“空的”空間,而毋寧說,作為力到處存在作為力和力之波浪的遊戲,它同時是唯一和“許多”,在這裡聚焦,同時在那裡減少,是一片大海,自身充滿呼嘯和洶湧的力,永遠地變幻不停,永遠地湧回,以千萬年為期的輪迴,帶著其形態的潮起潮落,從最簡單進入最豐富,從最靜謐、最僵直、最冰冷進入最灼熱、最瘋狂、最自相矛盾,然後重新從充盈中返回簡單,從矛盾的遊戲中返回到和諧的樂趣,在自己的軌道和年歲的這個相同性中自我肯定,自我祝福,作為那必然永恆輪迴的東西,作為一種生成,它不知饜足,不知厭煩,不知疲倦——這就是我那

狄奧尼索斯的永恆的自我創造、永恆的自我毀滅的世界,這樣一個雙重歡快的神秘的世界,這樣一個我的善惡之彼岸,沒有目標(如若不是在環狀的幸福中有一個目標),沒有意志(如若一個圓圈沒有對自身的善良意志),一一你們知道這個世界的名字嗎?一個為你們所有的謎團的答案嗎?這難道不是為你們的一道光芒,為你們這些最隱蔽者、最強大者、最無所畏懼者和最午夜者的一道光芒麼?一一這個世界就是權力意志一一此外一切皆無!而且你們自身也是這種權力意志——此外一切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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