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异乡记》:这地方是他也到过吗?


张爱玲《异乡记》:这地方是他也到过吗?


《异乡记》是张爱玲的一部遗稿残篇,三万多字,八十来页,成书也是薄薄的一本,但这部作品在专业的文艺读者眼里地位很高,有誉者称之为“巅峰神作”。

整理者宋以朗说,张爱玲后期创作的很多小说,一个重要的灵感来源就是《异乡记》,很多的场景都十分相似。

但读者看重的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异乡记》是自传性游记散文,讲述一位自称“沈太太”的女人,随闵先生由上海到X城寻一个叫托尼的恋人。宋以朗指出,X城其实就是温州,托尼,似乎暗指胡兰成,而沈太太自然就是张爱玲自己。胡兰成《今生今世》写避难温州时恰有张爱玲来奔之事,可为注脚。

张爱玲的这一段经历,是都市大小姐下乡,情感未卜,前途无料,因而感觉异常敏锐警觉,一路事物在她笔下鹘起鹘落,妙喻俯拾即是。当然,这个“都市大小姐”心绪冷淡,充满偏见,议论起来,用语刻薄入髓,各种人事常用难看、难堪的形象来比喻,虽不免过分,却也十分精准。以下且根据其行止摘录一些精彩段落供欣赏。


从上海动身前,沈太太先去钱庄卖金子。写台灯:

灯光里的小动物,生活在一种人造的夜里;在巨额的金钱里沉浸着,浸得透里透,而捞不到一点好处。

写车站:

天还只有一点蒙蒙亮,像个钢盔。这世界便如一个疲惫的小兵似的,在钢盔底下盹着了,又冷又不舒服。……巨大的车站本来就像俄国现代舞台上的那种象征派的伟大布景。

写自己的打扮:

我是这样的臃肿可憎,穿着特别加厚的蓝布棉袍,裹着深青绒线围巾,大概很像一个信教的老板娘。

写火车上:

中国人旅行永远属于野餐性质,一路吃过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产,兰花豆付干,酱麻雀,粽子。

火车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远是那一个样子——坟堆,水车;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陇里,像狗屋。

借宿在杭州蔡医生家,写解手:

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对着厨房,全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半夜想起拉尼,哭泣:

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路了。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点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吗?

写算命瞎子的琵琶声:

自古至今想必总有许多女人被这个声音触动了心弦,不由得就撩起围裙暗暗数着口袋里的钱,想着可要把瞎子叫进来问问,虽然明知自己的命不好。

游西湖:

我站在渡头上,简直觉得我们普天之下为什么偏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写游船:

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黑蚂蚁,两只浆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蚂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

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

杭州到永浬的小火车上,写军官姨太太:

头发也像一般的镇上的女子,前面的鬅发做得高高的,却又垂下丝丝的前溜海,显得叠床架屋。

写火车上交际花:

她坐在那里烤脚,揸开两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花的袴裆,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剥干净的猪只的下部。

借宿在半村半郭人家,写做年糕:

另有一张长板桌,围上许多人,这一头站着一个长工,两手搏弄着一个西瓜大的炽热的大白球,因为怕烫,他哈着腰,把它滚来滚去极快,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使人觉得他做的是一种艰苦卓绝的石工——女娲炼石。

写老太太:

为小女孩子脱衣服的时候,不住口地呐呐责备着她,脱一层骂一层,倒像给衣裳鞋袜都念上些辟邪的经咒。

坐轿子去闵家庄,写路上饭店:

这一带差不多每一家店里都有一个强盗婆似的老板娘,齐眉戴一顶粉紫绒线帽,左耳边更缀着一只孔雀蓝的大绒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兴出来的这样的打扮,活像武生的戏装。帽子底下长发直披下来,面色焦黄,杀气腾腾。

吃完等轿夫,写太阳:

太阳晒过来,仿佛是熟门熟路来惯了。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坐轿子行走,过完茅厕,过店铺:

这边的一个肉店里出来一个妇人,捧着个大红洋磁面盆,一盆脏水,她走过去往墙外一泼。看了吓人一跳——那外面虚无飘渺的,她好像一盆污水倒到了碧云天外去了。

在闵家庄快过年了,写杀猪:

尖刀戳入猪的咽喉,它的叫声也并没有改变,只是一声声地叫下去。直到最后,它短短地咕噜了一声,像个老年人的叹息,表示这班人是无可理喻的。从此就沉默了。

写刮猪毛:

家里一个女佣挑了两桶滚水出来,倾在个大木桶里。猪坐进去,人把它的头极力捺入水中,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替它挖耳朵。这想必也是它平生第一次的经验。

猪毛有些地方不易刮去,先由女佣从灶上提了水来,就用那冲茶的粉紫洋磁水壶,壶嘴紧挨在猪身上,往上面浇。混身都剃光了,单剩下头顶心与脑后的一摊黑毛最后剃。一个雪白滚壮的猪扑倒在桶边上,这时候有点像个人。但是最可憎可怕的是后来,完全去了毛的猪脸,整个的露出来,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眯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

写屠夫身边:

几只鸡,先是咯咯叫着跑开了,后来又回来了,脖子一探一探的,提心吊胆四处踏逻。但是鸡这样东西,本身就活得提心吊胆的。

写闵先生患肺炎的叔叔:

夜深人静,我常常可以听见他的咳嗽——奇异的没有嗓子的咳嗽,空空的,狭狭的,就像是断断续续的风吹到一个有裂罅的小竹管里,听得人毛骨悚然,已经有鬼气了。

河边捣衣洗菜:

妇人拿起棒槌来打衣裳,忽然,对岸的山林里发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我怎么着也不相信这不过是回声。总好像是那边发生了什么大事——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坐在阳台上看天井里磨珍珠米粉:

做短工的女人隐身在黑影里,有时候把一只手伸到阳光里来,将磨上的一层珍珠米抹抹平,金黄色泛白的一颗颗,缓缓成了黄沙泻下来。真是沙漠。

结婚的炮竹:

要放炮竹了,大人连叫小孩子把耳朵掩起来。但并不很响,只听见拍的一声,半晌,又炸了一声,只把院子里的几只鸡吓跑了。

闵家庄卧船听社戏:

笛子又吹起来,一扭一扭,像个小银蛇蜿蜒引路,半晌,才把人引到一个悲伤的心的深处。歌者又唱起来,搬演的都是些“古来争战”的事迹,但是那声音是这样地苍凉与从容,简直像是一老妇人微带笑容将她的水旱刀兵讲给孩子们听。

闵家庄两个月后,坐轿子出发去X城:

沿路一个小山冈子背后也露出一块蓝天,蓝得那么肯定,如果探手在那山冈子背后一掏,一定可以掏出一些什么东西……

闵先生孩子与她同轿,坐在她膝下:

我在我的两只膝盖之间可以觉得他的小小的身体,松隆笼地包在棉袍里。我总觉得他是个猫或兔子,然而他是比猫或兔子都聪明的一个人。在这一瞬间,我可以想象母爱这样东西是怎样的。

又坐黄包车:

我的行李另有一个挑夫挑着,不在我身边,一条毛巾无处可放,一路握在手里,冰凉的,就等于小孩子溺湿了袴裆,老是不干老有那么一块冰凉的贴在身上,有那样的一种犯罪的感觉。

到一县城朋友家投宿,同许多老鼠一屋:

蜡烛点完了,床肚底下便吱吱叫起来,但是并没有鬼气,分明是生气勃勃的血肉之躯,而且,跟着就噗隆隆噗隆隆奔驰起来,满地跑,脚步重得像小狗,简直使人心惊肉跳。这种生活在腐蚀中的小生命,我可以闻见它们身上的气味直扑到人脸上来——这黑洞洞的小房间是在是太小了。

我没有用他们的枕头。那脏得发黑的白布小枕头,薄薄的,腻软的小枕头,油气氤氲……如果我有一天看见这样的东西就径自把疲倦的头枕在上面,那我是真的满不在乎了,真的沉沦了。

坐汽车:

不尽的风沙虑过我的头发,头发成了涩涩的一块,手都插不进去。

路上汽车抛锚了:

许多小孩都围上来看,发现他们可以在光亮的车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一声吆喝,小孩子把身子挫了一挫,都不见了。然而并没有走远,只跑到公路旁边的土沟子里站着,看哲人走开了,就又拥上前来,嘻嘻哈哈对着汽车照镜子,仿佛他们每个人自己都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东西。

又换公共汽车,写乘务员收钱:

他一个个地向他们报账,收钱,车就要开了,就要开了。……他是比外国的首相更是生活在不断的危局中的,他也不得心脏病或神经衰落。

公共汽车上了一批农夫:

半路上,车厢里的空气突然恶化,看样子一定是他们这一群人有一个人放了屁。可是他们脸上都坦然。……但是实在臭得厉害。有一个小生意人点起一根香烟抽着,刺鼻的廉价纸烟,我对那一点飘过来的青烟简直感觉到依依不舍。

借住在一县党部:

那国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纸糊的。将将就就,“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青色用紫色来代替,大红也改用玫瑰红。灯光之下,娇艳异常,可是就像一种善打小算盘的主妇的省钱的办法,有时候想入非非,使南人哭笑不得。

坐独轮车到丽水:

两只脚虽然离地不到三寸,可是永远是悬空的。四面海阔天空,只有十万八千里外的一个灼热的铜盆大小的太阳是一个确实存在的东西,和我脸对脸,面红耳赤地遥遥相对。

元宵节进一县城旅馆:

有一桌子人在那里吃饭,也不像是客人,也不像是旅馆业的人,七七八八,有老婆子,有喂奶的妇人,穿短打的男人,围着个圆桌坐着,在油灯的光与影里,一个个都像凶神似的,面目狰狞。缺乏了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普通的人变成恶魔。

(完)


张爱玲《异乡记》:这地方是他也到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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