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以其獨特的電影風格在華語影壇獨樹一幟，他的電影作品非常有個人意識，讓王家衛被貼上了“非常冷門另類孤芳自賞型文藝片”的標籤，《東邪西毒》作為其代表作，最能表現王家衛的電影氣質。
這部影片取材於金庸的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講述了六位主要人物複雜的情感糾葛，每個人物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張國榮飾演的歐陽鋒在兄長成婚的那天離家出走，因為大嫂（張曼玉飾）是他最愛的女人。他隱居在沙漠小鎮，經營著旅店，做著為他人尋找殺手的生意。他的朋友風流劍客黃藥師（梁家輝）每年都來小鎮與他暢飲。他迷戀著好友盲武士（梁朝偉飾）的老婆桃花（劉嘉玲飾）。
慕容燕（林青霞飾）愛上了黃藥師，她將自己幻想成慕容嫣請求歐陽鋒殺死黃藥師，卻始終下不了狠心。盲武士因為知道妻子心中戀著別人而浪跡天涯。與歐陽鋒構成短暫“買兇殺人”關係的洪七（張學友）、村姑（楊采妮）等人，也都有一段只有他們自己才知、不願回首的痛苦過往。
《東邪西毒》這部上映於1994年的武俠電影，描述了一大江湖背景下小兒女的生活，但又不乏大家風範。它區別於傳統武俠電影的地方在於，傳統武俠電影的主題集中在武林稱霸、復仇復位等等方面，而在王家衛這部影片中，並沒有走這些傳統的套路，而是對江湖和俠客有一種新的詮釋。
這部電影有著金庸武俠人物的構架，卻有著古龍武俠的內核，以蒼茫的大漠孤煙為背景，人與人之間的內心似如散落的沙石。它既是一部武俠片，籠罩著亂世中宿命的苦澀，又是一段淒涼的愛情寓言，影片中除洪七公與妻子外，再無一段圓滿的情緣。王家衛獨特的語言風格、一以貫之的時間構架在《東邪西毒》的複雜情感與矛盾心態裡做出了精緻的描摹。
01、影片通過人物自言自語的內心活動，來展現電影的內在思想，表現了人物在寂寥荒漠中封閉的孤獨狀態
大量的人物旁白運用是王家衛電影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元素，這些旁白獨語在《東邪西毒》中也表現出獨特的美感。影片運用了多種方式的旁白來作為語言載體。
①歐陽鋒的第一人稱獨白
在電影中，歐陽鋒這一角色貫穿了影片始終，他是一個看客，電影中每個人物的故事，他都是一個旁觀者，用旁白一字一句地講述出來。電影一開篇就是一段歐陽鋒的獨白:“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嫉妒。我不會介意 其他人怎麼看我，我只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更開心。”
影片接下來的幾分鐘都是他的內心獨白，“今年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有旱災的地方一定有麻煩，有麻煩那我就有生意。我叫歐陽鋒，我的職業就是幫助別人解除煩惱。”“......這四十多年，總有些事情你是不願意再提，有些人你不想再見。有個人曾經對不起你，也許你想過……要殺了他。但是你不敢，又或者你覺得不值。其實殺人，很容易。”
“很多年之後”這類詞語的表述指明瞭故事是以一種倒敘的模式展示開來。從歐陽鋒幾句的內心獨白中，我們便開始漸漸瞭解這個故事的前因始末，知道了歐陽鋒的職業。同時，也看出了歐陽鋒內心的孤傲與失意，開篇的獨白為整個影片定下了一種孤獨、寂寥的基調。
②第三人稱的旁白敘述
電影中人與人之間的對白很少，影片的故事情節大都是由歐陽鋒娓娓道，借他的嘴告訴觀眾一個個人物故事，劇中幾乎所有人的出現都是以歐陽鋒的旁白帶出來的。通過他的敘述，影片撲朔迷離的劇情一步步清晰了起來。
黃藥師的出場由一段旁白來表述，“初六日，驚蟄。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一個人來找我喝酒，他的名字叫黃藥師。這個人很奇怪，每次都從東面來，這個習慣已經維持了很多年。今年，他給我帶來一份手信。”
此後，慕容嫣的出現，也是通過歐陽鋒的旁白來展現。在一個酒館裡，慕容嫣和黃藥師相遇，歐陽鋒表情冷漠的自語：“他的名字叫慕容燕，自稱慕容公子的後人。他和黃藥師在姑蘇城外的桃花林一見如故，那天黃曆上寫著: 初四，立春，東風解凍。就是說，是一個新的開始......”從這句旁白中，慕容嫣與黃藥師之間的故事就慢慢浮出了水面。
同樣，過客洪七的出現是從歐陽鋒的旁白中得知的。“這個人的名字叫洪七。他的刀很快，但是他不喜歡穿鞋。我知道他可以幫我賺很多錢，但是我一直都不喜歡這個人。因為我命書裡有一句話: ‘猶忌七數，是以命終。’......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從鄉下出來。”
③畫面和聲音分立的旁白
在影片中，畫外音並不統一，影片一開始是歐陽鋒的聲音，但當時出現黃藥師和盲劍客喝酒的場面時，獨白變成了盲劍客，然後又是歐陽鋒重新敘事:“一個人的記性不好，就別去太多是非之地，因為你很容易忘記你的仇人。那天，黃藥師就差點死在一個人手上。”
在盲劍客與馬賊打殺的畫面中，盲劍客身亡後，畫面是黃藥師在荒漠邊陲小鎮，獨自飲酒，其中有一段旁白插入:“那天晚上之後，我的那位朋友再也沒來過。我是因為他而來，但是他到死也沒原諒我。”這段旁白交代了黃藥師與盲劍客之間的一段糾葛的友情。
洪七走後，畫面轉向歐陽鋒的大嫂，但是旁白卻是黃藥師:“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我是因為這個女人才喜歡桃花。”幾句話又交待了人物之間的情感關係。
王家衛電影中，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這些情節都是由旁白與對白的交替使用來連接的。《東邪西毒》中那些畫面一時是歐陽鋒的獨白，一時又變成了其他幾個人物的旁白，相互交錯，成為影片的敘事線，使影片結構更加多元化，人物形象也更加的生動立體。
02、人物對時間洪流的無法抵抗，映射出影片孤獨寂寥的基調
《東邪西毒》的英文名字是“Ashes of time”，中文直譯為“時間的灰燼”。王家衛曾說：“我所有的電影，講的都是這樣一個主題，都是人的拒絕與被拒絕。”這部電影也是如此，在尋找與逃避之間，留下的只是時間的灰燼，關於時間的思考是王家衛的電影中經久不衰的主題。
“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西毒。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做嫉妒。”電影在“很多年之後”的獨白中開場，這種句式電影裡多次出現。“在我出道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人，因為他喜歡在東邊出沒，所以 很多年之後，他有個綽號叫東邪。”“數年後，江湖上出現一個奇怪的劍客，沒有人知道他 的來歷，只知道，他喜歡跟自己的倒影練劍，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獨孤求敗。”
“多年之後”的句式，敘述了未來的事實，擺脫線性敘述的的歷史時間束縛，突出了在故事中人的自我存在。同時，“多年之後”所敘述的是客觀發生的事實，也意味著人永遠也無法擺脫時間帶來的宿命。
在《東邪西毒》中，王家衛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廣袤的沙漠之中。洪七曾站在沙丘上問歐陽鋒:“沙漠的後面是什麼？”他回答說:“只不過是另一個沙漠。”然後是獨白：“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山後面，你會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但是他不會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試過是不會甘心。”
影片中，多次用鏡頭從無垠的沙漠掃過，給人一種遼闊與不著邊際之感。沙漠無邊，常常會使人有無望的感覺，就像人對於時間的無力一樣，無望的沙漠是人對無盡時間的期待。綿延的沙漠不僅象徵了片中主人公的情感的荒漠，更表達了對於時間思考。
歐陽鋒的嫂子託黃藥師帶給他一壺酒，名叫醉生夢死。嫂子說：“喝了之後，可以叫你忘掉以前做過的任何事。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那你說多開心？”黃藥師喝了，他忘了很多的事情，但卻記得他喜歡桃花。於是他去了一個開滿桃花的地方，以桃花島島主自居。
後來，歐陽鋒也喝了，他望向白駝山，清楚地記得曾經有一個女人在那邊等著他。然後他明白:“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嫂子跟他開的一個玩笑。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時候，反而記得越清楚。”人們總以為時間可以療治一切傷痕，於是輕易的把記憶都丟給時間，卻發現，記憶經過時間的打磨，反而越來越清晰。
王家衛在解構時間的同時，用人物的自語來表述故事。《東邪西毒》不僅有人物的對話，彷彿還與無涯的時間進行了一次長久的交談。時間、愛情與記憶都是每個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對於時間的束縛，無從拒絕，也無法逃避。人在流逝的時間中，深感無能為力的悲涼。
03、在時間描述的複雜交錯中，影片關於愛情的主題詮釋著拒絕與被拒絕的無力悲涼
王家衛的作品中反反覆覆都在詮釋的同一個主題：愛情與記憶。《東邪西毒》在時間的交錯中愛情關係也錯綜複雜，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例子幾乎絕跡。
歐陽鋒最愛的女人嫁給了他的大哥, 他便離開了白駝山, 在大漠裡, 經營著一家旅店,做著為他人尋找殺手的生意。黃藥師喜歡歐陽鋒的大嫂, 但還沒有開口就失敗了,所以他一直在追尋被喜歡的感覺, 不知不覺傷害了很多人。黃藥師因為得不到自己的所愛 , 他喝下名為 “ 醉生夢死” 的酒, 忘卻一切。
盲武士是桃花的丈夫, 在得知桃花愛上了黃藥師之後, 離開了她, 成為歐陽鋒的殺手, 他一人獨戰數百名馬賊, 最終為馬賊所殺。桃花在丈夫離開後, 才知道自己其實喜歡的是自己的丈夫, 卻沒想到在第二年, 盼來了盲武士的死訊。
慕容燕出重金請歐陽鋒殺黃藥師, 而慕容嫣也要求歐陽鋒殺慕容燕。實際上他們是同一人, 因為得不到黃藥師的愛, 最終導致人格分裂。少女想聘殺手為弟弟報仇, 卻遭到歐陽鋒的拒絕。洪七是一名連草鞋都買不起的刀客，他答應了少女的要求, 隻身殺光太尉府的刀客, 也失去了右手食指。
歐陽鋒的嫂子當年因為無法忍受他的驕傲而故意嫁給他的哥哥，不久於人世的她終究敗給了時間：“我以為我贏了, 其實我輸了。”黃藥師隱居桃花島, 綽號東邪。洪七遠走加入丐幫,成為北丐。慕容嫣改頭換面, 成為一代劍俠獨孤求敗。歐陽鋒火燒了小店, 返回故鄉, 人稱西毒, 時間挫敗了愛情, 讓人又重新回到江湖。
影片中的人物幾乎都沒有和所愛的人在一起，相反因為自身的自私、懦弱的性格缺陷，自顧愛著自己，每一個人都在這場愛情的悲歡中掙扎著。
傳統武俠片中的爭霸、復仇的熱血故事在《東邪西毒》中並未出現,。所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走入江湖,而大多是因為愛情。影片仍然沿襲著王家衛一貫的風格, 整個故事都在講述著拒絕與被拒絕，人物個性在平靜的情感敘述中瀰漫著悲涼氣息。
總結一下
《東邪西毒》沒有描述場面宏大的江湖恩怨，但卻講述了人心的江湖。影片中的人物在等待與被等待、拒絕與被拒絕之間徘徊，每一個人都是孤獨遊離的。 沉默的大漠煙雲、日升日落、壓抑的情緒，將片中人物的情感糾葛演繹得淋漓盡致。歐陽峰說：“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絕別人。”無論是尋找還是規避，都是王家衛電影中對人存在意義的探究，而最終，又都是藏匿在時間背後無法迴避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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