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熊坪,保護大熊貓的年輕人


在白熊坪,保護大熊貓的年輕人

唐家河保護區400平方公里的山林中,生活著39只野生大熊貓。它們離群索居,僅在交配的季節彼此相見。在白熊坪站上待了五年,坪坪之後,刁鯤鵬再也沒在白熊坪親眼見過大熊貓。但他不覺得遺憾,「能保持在人看不到的狀態,對熊貓而言是件好事。好多人說,野生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不,野生動物絕不是人類的朋友,它們頂多是人類的鄰居。我們和鄰居互相尊重就行了,沒必要像朋友似的那麼親密。」


文|塗雨清

攝影|尹夕遠


白熊出沒之地

深秋,四川唐家河保護區裡層林盡染,青皮樹葉子是絳紅色,褐紅色的是山毛櫸,三椏烏藥是鵝黃色,一層層向更高的山峰盪漾開去。川甘邊界的岷山是大熊貓棲息地面積最大、數量最多的山系。往森林的更深處去,公路消失,人聲幾乎絕跡處,駐紮著一個大熊貓觀測站——白熊坪保護站,當地人稱大熊貓為白熊,因此而得名。如果足夠幸運,你可以見到野生大熊貓留下的新鮮糞便,帶著薄荷的清香。

2014年,刁鯤鵬第一次來到白熊坪時,唐家河的紅葉像今年這樣紅。那年11月,落葉常常堵住白熊坪水電站上游的水渠。一旦堵上,站上又沒電可用,刁鯤鵬就要和站上的同事輪班去離站上不遠的水渠掏葉子。

在白熊坪,保護大熊貓的年輕人

一個早晨,掏樹葉的路上,刁鯤鵬第一次在唐家河保護區見到大熊貓。它趴在幾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之間,一動不動。本以為聽到人類的腳步聲它會逃走,但刁鯤鵬很快注意到,它肚子下有一片血跡,腹部撕裂,腸子外露。

刁鯤鵬馬上上報保護區,很快,保護區聯絡了成都的幾位專家,他們出發趕往白熊坪。站上物資有限,為了保持熊貓的體溫,刁鯤鵬和同事們在站上燒熱水灌進暖水袋,暖水袋不夠,就把溫水裝進礦泉水瓶,放在大熊貓的身邊。他們不敢挪動它,只能陪著它,等待救援的到來。

因為在白熊坪被發現,他們給這隻3歲的熊貓取名坪坪,希望它能平平安安。

從成都到白熊坪要經過幾百個彎道,早晨8點發現坪坪,專家們下午5點就趕到了。但坪坪太虛弱了,經不起顛簸,大家決定先讓坪坪在站上救治,觀察48小時。刁鯤鵬和同事拿自己的棉被給坪坪取暖,它似乎有了起色,還抱著飯盆玩了一會兒。但48小時後,坪坪的病情突然惡化,只能送往成都。刁鯤鵬隨車。剛下過雨,山裡路滑,又不平整。他一路提醒司機,慢點,慢點開,坪坪能少受一些顛簸。

經過五六天的治療,坪坪最終沒能活下來。

大熊貓粉絲眾多,一時難以接受坪坪死亡的消息,刁鯤鵬成了眾矢之的,他的私人信息被曝光出來,人們責怪他,為什麼不早一點讓坪坪接受最好的治療?

刁鯤鵬說,對於野生大熊貓而言,這是野外生存必須面臨的考驗。讀研究生時,他曾在陝西佛坪自然保護區駐紮一年,研究大熊貓的行為和叫聲。在佛坪,他也遇到過一隻受傷的大熊貓。它叫喜悅,是保護區裡的明星,身體健碩,長得高大,腦袋圓滾滾的。刁鯤鵬發現時,喜悅正在和幾隻公熊貓打架,母熊貓趴在樹上,等著看誰是贏家。

喜悅在那場求偶戰爭中輸了,躺在森林裡,一副大戰後的疲態,爪子上要麼是血,要麼是裂口,還有一隻爪子上扎進一根手指長的竹茬子。

刁鯤鵬壯著膽子,悄悄地過去把喜悅的爪子拽過來,把竹茬子拔出。那是刁鯤鵬離野生大熊貓最近的一次,他看到喜悅身上爬了很多蜱蟲,吸飽血,「像大豆子那麼大」,刁鯤鵬一點點幫它清理。喜悅沒有反抗,它抬起頭來看一看刁鯤鵬,又別了過去。

僅僅過了三天,刁鯤鵬又能從無線電接收機中收到喜悅的消息,它又開始到處打架,在新的發情場把其他熊貓攆得到處跑,「野生動物的恢復能力太牛了」,刁鯤鵬想。

坪坪死後的三個星期,紅外相機裡可以看到,另一隻熊貓出現在發現坪坪的地點,保護區裡的大熊貓已經重新分配了領地。

唐家河保護區400平方公里的山林中,生活著39只野生大熊貓。它們離群索居,僅在交配的季節彼此相見。在白熊坪站上待了五年,坪坪之後,刁鯤鵬再也沒在白熊坪親眼見過大熊貓。但他不覺得遺憾,「能保持在人看不到的狀態,對熊貓而言是件好事。好多人說,野生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不,野生動物絕不是人類的朋友,它們頂多是人類的鄰居。我們和鄰居互相尊重就行了,沒必要像朋友似的那麼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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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熊貓「坪坪」的地方,圖中為刁鯤鵬


上山

上世紀八十年代,動物學家喬治·夏勒作為WWF的代表來到中國,和國內學者胡錦矗教授共同開展野生大熊貓研究。在唐家河白熊坪觀測站和臥龍保護區的五一棚觀測站,他們觀察和研究大熊貓,第一次從自然史的角度闡明瞭大熊貓的基本行為模式、生活習性和棲息地選擇的基本特徵。五一棚和白熊坪,這兩個保護站先後成為世界上大熊貓研究最知名的地點。

80年代末,隨著國際合作項目的結束,喬治·夏勒離開了白熊坪。作為唐家河海拔最高(1800米)的保護站,因為地處偏遠,條件艱苦,白熊坪保護站曾一度併入相鄰的水池坪保護站管理,但白熊坪區域內的研究工作一直延續了下來。胡錦矗帶著弟子魏輔文繼續在這裡開展大熊貓研究,頗有建樹。魏輔文後來成為我國首位保護動物學院士。

在動物保護領域,熊貓同時兼顧「傘護種」和「旗艦種」的角色,它知名度高,生存的區域能覆蓋很多其它物種的棲息地。保護熊貓,同時也就保護了更多的物種與環境。

刁鯤鵬從小喜歡動物,上大學時,他看了紀錄片《海豚灣》,發生在文明社會里對海豚無限制捕殺的場景衝擊著他,令他想做一點和動物保護有關的事,「我這麼喜歡動物的人都不去保護這些動物,它們還能指望誰?」研究生階段,刁鯤鵬來到魏輔文門下。畢業時,他有出國讀博的機會,但他想到自己學生物的初衷,還是為了保護動物。他不想像有的同行,研究熊貓幾年,從來沒見過熊貓。他決定先不讀博,去一線。

也是這一年,四川唐家河自然保護區和NGO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合作,重新開啟白熊坪保護站,共同管理。山水發佈了一則招聘啟事,刁鯤鵬投了簡歷,成了站長。他沒有想到,自己無意中來到前輩開展大熊貓研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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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熊坪成了國內第一家政府與NGO共建的保護站,刁鯤鵬的同事中,一半是保護區工作人員,一半來自山水。原本在白熊坪駐紮的護林員大多是青川縣本地人,刁鯤鵬只是外地來的、講普通話的「學生娃」,剛來的時候,他們不服他,不會主動配合他的管理。

「在山裡面,有的事情你講道理講不明白,喝酒喝高興了,你說這件事情咱怎麼做,好,大家就去做。大城市裡做工作,契約精神深入人心,但在這裡,好多事情要靠人情。」刁鯤鵬說。

來白熊坪的第一年,刁鯤鵬喝了48斤白酒,胖了20斤。事情經常是在酒桌上辦成的。從學生變成帶著些「匪氣」的山裡人,他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座山刁」,決意在這個山頭幹下去。

2019年11月,我來到白熊坪。剛下過雨,山裡溼冷。這天工作結束,站上的人開著白色的皮卡,在只能容一輛車通行的山路上開了1個小時,到最近的清溪鎮上吃飯。食草動物偶然出現在路的兩邊,開車的人每次都會急剎車,用習以為常又自豪的語氣說:「你看沒看到?剛剛過去了幾隻小麂!」

銅火鍋店叫「虎式山莊」,招牌是紅色霓虹燈,在黑暗裡高高舉起。火鍋突突地冒著熱氣,酒桌上的每個男人都在敬酒。在熱氣裡,他們討論抓黑熊的方案。

最近,刁鯤鵬正在研究保護區內亞洲黑熊的行為,需要抓到一隻黑熊,給它戴上GPS項圈,追蹤落腳點。但黑熊太聰明瞭。護林員們在黑熊常出沒的地方架設了捕籠,用羊肉當誘餌。可是,眼看項目時間要過了,黑熊還沒上鉤。

站上的人說四川方言,提議「去成都借個麻醉槍打」,刁鯤鵬說普通話,「太危險了」。麻醉的劑量難以精確掌控,小了會激怒黑熊,可能會攻擊人類;劑量大了,又會傷害它。

有人說,「再晚,黑熊都不在了,莫說抓它,糞便都沒得。」

刁鯤鵬給他們打氣,端起酒杯,「別急,兄弟夥一起幹,事情幹好了,咱們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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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站公示的人員去向牌


重建白熊坪

在白熊坪,刁鯤鵬做了很多針對保護區的研究項目,試圖找到一線保護工作中最高效實用的方式。他研究過動物屍體對保護區壞境的影響。過去,保護區內一旦發現動物的屍體都會深埋,刁鯤鵬覺得這個方法既費人力,也不一定合理。他發動站上的人和志願者在發現的動物屍體附近架設紅外相機,記錄動物屍體自然分解的過程。

收集來的信息連那些在保護區工作十幾年的人都感到驚訝,參與屍體分解的動物有十幾種,吃得最多的是大嘴烏鴉,羚牛、黃鼬和亞洲黑熊也都來分一杯羹,而野豬除了吃,還會把屍體拖離本來的位置,有時根本找不到。紅外相機拍攝的黑白畫面裡,果子狸享用完腐肉後,會像舉行某種儀式一樣在屍體上打滾、跳舞。刁鯤鵬也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但這些信息證明,在不汙染水源且排除瘟疫的情況下,動物死亡不需要深埋,它的自然分解為很多其他動物提供了食物,是生態系統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保護區也因此改變了傳統的做法。

給狗打針也是刁鯤鵬對原有保護區做法的改變。因為家犬容易將高致死的犬瘟熱傳染給大熊貓,野生動物保護的專家們都說保護區內不能有家犬存在。但保護區裡有村民居住,每家每戶都養狗。把狗殺了,會傷害村民們的感情,而村民也是動物保護鏈條中重要的一環。怎麼辦?刁鯤鵬想到給保護區裡的家犬打疫苗,只要免疫率達到95%,就能建立防疫的屏障。

2015年春天,刁鯤鵬和站上的兄弟揹著幾大箱犬隻疫苗盒,驅車前往保護區裡的各個村莊,勸說村民給自家的狗打疫苗。

平橋村的老李,60歲,死活不願意給自己的狗打。老李住在進村的小路邊上,院裡的香椿樹正抽新芽,刁鯤鵬和村支書一起上老李家勸說,老李搬一把竹凳,翹著二郎腿,坐在自家院內。

「我打這個有什麼用?」

「打完了這個狗不會染病,染了病萬一死了怎麼辦?」

老李一扭頭,「死了就死了嘛,狗又不是啥特別值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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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鯤鵬和顧偉⻰到村裡回訪犬隻接種疫苗的情況


這是刁鯤鵬在保護區常遇到的事。人們賦予森林浪漫的想象,刁鯤鵬第一次去佛坪保護區裡做研究的時候,也曾認為在山裡做動物保護,就應該像珍妮·古道爾、喬治·夏勒那樣純粹的、英雄般地進入山林。事實上,在這裡待得越久,就會越覺得跟想象中的完美狀態不一樣。

白熊坪保護站的每一個人,都用「瑣碎」來形容自己的工作。每天走一趟小圈;每月走一趟大圈,檢查紅外相機;每個季度檢測一回大熊貓,幾人一組,去深山裡撿熊貓糞便,一走就是一週。和村民的關係也得處理,時常有村民投訴野豬拱了自家莊稼,他們得上門協調,還要叮囑村民,不要上山挖藥。刁鯤鵬更多了一重任務:開會。護林防火的,遊客管理的,部門學習的,他都得參加。

他不是沒有失落。

工作站的木屋漏風,和刁鯤鵬聊了一會兒,我們都哆哆嗦嗦。刁鯤鵬提議去山上走走,雲霧繚繞,白熊坪的植被垂直分佈很明顯,走了幾十米,紅葉就幾乎看不到了。他說,來到白熊坪後,從事的研究大多針對保護區的管理開展,和師兄弟們更前沿的動物學研究相比,這些研究沒有那麼重要的學術價值,也發不了高分的論文。

在《最後的大熊貓》中,喬治·夏勒描寫野外工作的生活,「我們自甘寂寞的生活,缺乏生活中的種種便利,和文化上的慰藉,在塵土、炎熱、風霜雨雪中,過苦行僧的生活。野外工作沒有浪漫的成分。一天晚上,我縮在睡袋裡思索,野外生物學家最大的考驗,不是兇猛的動物或是崎嶇的地形,而是受到舒適生活的誘惑。」

30多年後,同在野外工作的刁鯤鵬有了不同的感受,「爬山其實是最輕鬆的,你身體累,心裡不累。」時間久了,他有了一個「山裡人的鼻子」,能分辨出每個季節的味道。在冬天,突然間聞到一種溼溼的、草一樣的氣味,就知道春天要來了;夏天是「一種熱帶的土腥味」。秋季的森林比往日干燥一點,氣味不像春、夏那麼明顯,「有一種樹葉、樹粉的味道,像是乾的樹葉被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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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上來的機械師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被白熊坪吸引。大西洋的一艘貨輪上,二副顧偉龍看到了白熊坪招收研修生的信息。2015年,他辭掉了海上的工作,來到這裡。來時,他帶了三個大箱子,裡面裝著各種工具,其中一架天文望遠鏡和兩個配重金屬球,在過安檢時差點被當成迫擊炮,也讓他差點被帶走。

坪坪事件後,刁鯤鵬決定,要讓更多的人瞭解野生大熊貓,瞭解自然保護區。他把一年制的研修生制度延續下來,也開始寫公眾號、發微博講述白熊坪的故事,吸引更多研修生和志願者來到白熊坪。即使待不長,也能達到自然教育的目的。截止到2019年冬天,白熊坪已經有接近2000人*天的志願者工作量,這在全國兩千多個自然保護區內都不多見。

顧偉龍是北京人,家住東直門,從小一是喜歡拆機械,二是喜歡逛動物園。直到現在,他閉著眼睛也能在腦海中把北京動物園逛個遍。他精通跳傘、滑雪和潛水,還駕駛過通航小飛機。大學他學醫,但在醫院總是莫名其妙地焦慮,於是找了一份在貨輪上的工作,但看到白熊坪的招聘信息,他立刻就報了名。

在白熊坪的第一天,顧偉龍開著站上的皮卡上了山。那是夏天,山裡潮熱,開到半路,他看見一雙眼睛在邊溝子裡反光,拿手電筒一照,是隻受傷的斑羚。顧偉龍和同事們趕緊下車,把斑羚裝在卡車上,帶去站上營救。

那是顧偉龍第一次真正摸到野生動物。到了站上,他想著自己也學醫,按照給人看病的方式,給斑羚做身體檢查,用手電檢查了眼睛和體表的寄生蟲,又看了看嘴巴。刁鯤鵬勸住了他。對野生動物來說,靜養很重要,避免它應激。

從那以後,顧偉龍開始陸陸續續接觸到豪豬、東方角鴞、毛冠鹿、水獺,他說,能看到野生動物,「每天的工作都挺帶勁兒的」。

他的動手能力派上了用場。壞了許久沒人能修好的油鋸,不再正常工作的紅外相機,或是騰騰亂響的摩托車,經過顧偉龍的一番改造,用得比新買的還溜。平地裡只能用2公里的對講機,經過他的改裝,山野裡竟然能喊出幾十裡地。而航海經歷讓他操作一手熟練的無線電和雷達,在白熊坪恰好可以用於動物野外定位跟蹤的研究。有一年斯坦福大學工學院的志願者來到白熊坪,顧偉龍和他們合作製作了智能反偷盜獵系統,安裝在紅外相機上,讓保護站的同事們「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蹲在屋裡喝著熱茶監視盜獵分子成為可能」。

顧偉龍話不多,愛笑,笑起來有個小梨渦。在白熊坪,每個人都喜歡聚在顧偉龍的房間。角落擺上了齊書桌高的幾大箱工具箱,旁邊有一把吉他;牆上掛著他拆掉的iPhone5s零件拼圖,桌上擺著幾塊不規則的手錶機芯——他買來幾百個零件細細組裝起來的。顧偉龍給自己的電腦安上了賽車遊戲用的離合器踏板和方向盤,打發山裡無聊的時光。天文望遠鏡擺在窗邊,「在北京只能看霧霾,在這裡才有星星。」

很多次,顧偉龍開著他5000塊淘來的老捷達,在無人的林間小道橫衝直撞。這是在北京不可能擁有的感受。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來白熊坪,但他記得做船員時,他曾在歐洲自駕,路過一片又一片平整遼闊的田野。這是在北京不可能擁有的感受。風吹在他的身上,他想,自己的一生在結束的時候最好想不起來到底做過什麼,因為已經做了太多好玩的事情,多到記不清楚。白熊坪也在這「好玩的事情」中。

2019年,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工作重心發生變化,撤出白熊坪。刁鯤鵬和顧偉龍不願走,他們成立了新的機構,叫做青野——青年人與野生動物保護,繼續駐紮在白熊坪,並以白熊坪為基地,把技術和專業知識帶去更多的保護區。

在白熊坪,保護大熊貓的年輕人

顧偉⻰在保護站的房間


和森林有關的人生選擇

山裡落雨了,秋風吹落山毛櫸樹棕紅色的葉子。護林員松哥開著一輛被他喚作「小白」的車上山了。松哥三十多歲,長著一張邊角圓潤的方臉,看起來精力充沛。喜歡大聲吆喝一句,自己先被自己逗笑了。這一天沒有什麼特別的工作,下了車,松哥扛一把鋤頭,哼著「大王叫我來巡山喲」,去水渠掏樹葉。

護林員波哥正在站上擺放他一罐又一罐的蜂蜜。對波哥來說,白熊坪只是份平淡的工作,「掙得少,幹得多」。他不喜歡站上雜亂又細碎的事務,「我和他們的生活不一樣,我就喜歡出去玩,結交朋友」,他還悄悄做起了小生意,賣山上的蜂蜜和木耳,攢下的錢用來旅行。站上的人和波哥打照面的時候都打趣,「今天又做了好大一單生意?」

像是生怕走漏風聲,波哥立馬說,「哪裡有撒子生意哦,沒得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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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裡養蜜蜂


雲霧不散,越發覺得寒冷,不到12點,大家就圍坐在一起吃午飯。副站長楊俊泡的五味子酒被發現了,趁他不在,一群人喝得精光。平時話最少的龍哥講起自己當兵的故事。他以前是武警,專門看管重刑犯。一個死刑犯逃跑了,他們一群武警拼命追趕,十幾聲槍響後,犯人死了,一個戰友也在流彈中犧牲。

在白熊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留下與離開,也都有自己的緣由。

刁鯤鵬招來的研修生和志願者通常在一年後離開,不會被保護區裡工資低、晉升困難的現狀牽絆。但對保護站的工作人員來說,在山裡的生活就是「肺洗好了,腦子木掉了」。護林員們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爬無窮無盡的山。工資只有2000多塊,也沒有編制。這些狀況令基層保護站很少有年輕人願意留下。

等到再冷一些,山裡的河流上凍發不了電,白熊坪真成了與世隔絕的孤島,周圍黑乎乎的,大家只能圍爐子,再點個小煤油燈,一起聊聊天,喝個啤酒,吃點瓜子。手機玩一會也沒電了,屏幕的光熄了,煤油燈也暗下去。寂靜的冬天,刁鯤鵬讀很多書,梭羅的《瓦爾登湖》、利奧波的《沙鄉年鑑》,也讀像磚頭那麼厚的介紹植物分類的書,對照山裡看到的植物,山間四季的樣子就在眼前。

在白熊坪,保護大熊貓的年輕人

冬天保護站只能靠幾臺電爐取暖


2018年,刁鯤鵬的孩子兩歲,妻子帶著孩子在北京生活,兩人都沒有北京戶口,孩子上不了學。家人勸他回京考公務員,生活可以變得穩定。那是刁鯤鵬第一次真正思考自己要不要繼續留在白熊坪。這幾年眼見站上的年輕人來了又走,他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留在站上的決定。那一次,他有點心動。做保護區工作,沒有錢,也不像他的師兄弟們,在學術上深耕,能發重要的論文,獲得很高的名聲。

他不需要太久,就有了答案。

「如果轉行,我就是為了拿戶口,多掙錢,如果我沒當上大官掙到大錢,我就覺得過得挺憋屈。繼續幹保護區,跟動物、植物打交道,即使將來幹不出一個很牛逼的結果來,我也覺得高興,因為我很喜歡。」

吃過午飯,我和副站長楊俊出來散步,他和刁鯤鵬年紀相仿,跟鎮上許多青壯年一樣,有很多出外打工的機會,錢掙得比在保護區裡工作多多了。「在山裡面確實辛苦,整天圍著山轉,一年四季,人都見不到幾個。也是想過放棄,但無聊的時候,和站上的人出來轉一轉,看自己保護的動物到處跑,慢慢就想開了。」

站上遠遠傳來松哥打噴嚏的聲音,接著是他一長串的笑聲,「哈哈哈,大熊貓被我嚇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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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刻都在笑的松哥


互動話題

你想為自然保護區做點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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