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團的滋味

黃堡文化研究 507期

攪團的滋味

白 描


攪團的滋味

攪團在關中食品中,就像人類階級社會中的貧農,曾經很是時興,如今卻漸漸從生活舞臺淡出了。

一鍋滾水,玉米麵一把一把撒下去。從撒第一把面開始,就得不停地攪。不是用勺,用鏟,是用擀杖攪,小孩胳膊粗細的擀麵杖,或順時針或逆時針,沿著一個方向一直攪下去。灶膛裡用火須恰到好處,太猛,糊鍋;太弱,打出的攪團不筋斗。最好是麥秸火,焰長,面大,勢頭均勻。麵粉撒到適量時,一鍋粘稠狀的麵糊古嘟古嘟鼓起滿鍋氣泡,這時火要頂上,攪動更須用心,好在操作者此時騰出手來,雙手執杖,加力使勁,攪它個昏天黑地,直到不殘留一個麵疙瘩,直到認為透熟。

攪團的滋味

攪團是俗名,就像農村孩子叫貓兒狗兒一樣。貓兒狗兒也有官名,攪團自有響亮的別稱,如“水圍城”、“水漫金山”。這稱謂皆因型而來,不光恰貼形象,而且似乎跟某種淵源深遠的文化有了牽葛,讓這普通的粗糧吃物煥發出盡可供人想象的詩意來。也有不那麼浪漫的叫法,比如“哄上坡”。攪團漲肚不耐飢,明明剛吃飽,可是拉車挑擔爬一道坡,肚子裡就稀鬆,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下去了。至於為什麼叫攪團?這個古怪的名字緣何而得?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去想。

第一次推敲考據攪團名字的,在我瞭解的範圍內,是位社教運動幹部,駐我們生產隊的工作組趙組長。村裡人是不會拿攪團待客的,更不會招待工作組。一天給工作組管飯輪到一個寡婦家,寡婦家日子恓惶,打了頓攪團,工作組沒說什麼,吃罷抹嘴走了。晚上全隊召開批判“四不清”幹部大會,會議進入正式議題之前,趙組長先考了幾個有點文墨的村民:攪團兩個字怎麼寫?大夥懵了,最熟悉的吃食卻從來沒琢磨過那名字究竟怎麼個寫法。趙組長破解難題:攪動的攪,團結的團。趙組長通俗易懂地啟發眾人:打攪團不是要攪嗎?攪團是玉米麵,是粗糧,跟白麵差遠了,連糊袼褙打糨糊都用不得,想讓它粘到一起,就得使勁攪,攪團攪團,就是先攪亂,然後求團結。趙組長對攪團名字進行的是學理性推考,但村民們在增長知識之外,捕獲到兩個重要信息:一是趙組長明確傳達出不喜歡吃攪團,誰要再拿糊袼褙打糨糊都不用的東西管待工作組,就要當心了;二是看來你鬥我、我鬥你還要長期進行下去,不鬥爭,不攪亂,就休得安生。多少年後,當我琢磨趙組長對攪團的詮釋,心中仍不由得佩服他對階級鬥爭哲學精髓的透徹理解,此人算得上一個智者。

攪團的滋味

攪團做法單一,但吃法眾多,甚至可以花樣翻新。最普通的吃法是趁熱盛一團入碗,加入酸湯,夾一筷子油潑辣子,順湯攪勻,然後從碗邊開始,夾起一塊,湯裡一撩送入口中。萬不能咬嚼,就那麼囫圇一咽,順順當當便入得肚去。那酸湯種類可以很多,地道的要算蘿蔔纓漬成的那種,蘿蔔纓這東西本算不得菜,燒、炒、熗、煸都進不了口,可漬成酸菜,特別是配攪團吃,增色,爽口,自有種獨特味道。攪團軟和,不怕吃撐,連著幾碗,冒一頭白毛汗,身子一抬放幾聲響屁,上下舒坦,渾身通泰。沒有酸菜也行,純粹一碗辣子酸湯,熱熱的酸酸的辣辣的吃下去,也算是吃出攪團的滋味了。除了煎湯熱吃,還可涼調冷拌:熱攪團出鍋,攤晾於案板,待冷卻定型,用刀切成薄條,像拌涼粉一樣,酸辣鹹淡,任什麼口味隨你來定。這種涼拌攪團,是飯,也可充菜,過去關中農村很少種菜,飯桌上一盤涼拌攪團,粗茶淡飯就有滋有味了。印象中最相宜的是玉米疹就攪團,稠稠一碗玉米疹上,堆起一堆調滿汪油紅辣子的涼拌攪團,扒口飯就口攪團,其它菜都可免去。

這兩種吃法之外,還可煎、可炒,還可變法兒生出另一番名堂。一頓吃不完,留給下頓吃,煎、炒就是隔頓再加工的做法。攪團的延伸產品魚兒,顧名思義就像小魚兒形狀,熱攪團從鍋裡盛入有著粗眼口的小竹篩,自然漏入涼水盆中,打撈出來拌上調料,形態生動,品質柔細,入口爽滑,沒待你費勁,那東西便魚兒似的自個溜溜梭梭順你咽道直鑽下去。延伸產品之外,還有副產品,攪團鍋巴。攪團盛完,鍋底亮出薄薄一層底粑,這時灶膛間最好輕輕燎把柔火,那底鈀便微微鼓爆,貼鍋鏟起,到手便是一張鼓皮似的黃亮亮的硬殼。這攪團鍋巴又幹又脆,又有種特殊的香味,而且愈嚼愈香,孩子們會爭搶著吃,簡直就是一種土產點心。

攪團的滋味

攪團我沒曾少吃,有幾次留下了特別的印象。一次是“文革”中初中畢業回鄉務農,在跑運輸途中吃的一頓。生產隊蓋倉庫,派勞力去七十里外富平縣的石栓河石灰窯拉石灰,我是被派遣的勞力之一。那是一個風雪天,從石灰窯裝車返回,晚上要在一個叫做瓦頭坡的地方歇一夜。那時開店都是黑店,店主偷偷摸摸經營,打開一孔窯,不管你多少人,麥草鋪上扔兩床破被子,怎麼將就隨你。飯是可以做的,此種場合,為大家做飯的總是一個人,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眾人已經累得王朝馬漢,平躺在麥草鋪上抽菸閒聊,反革命分子飯做好,招呼一聲,大家才肯起身對付肚子。這天蒸了一鍋紅薯,打了一鍋攪團。紅薯是從當地老鄉家買的,塬坡地帶比我們家鄉水地生長的紅薯既幹又面且甜,大家很是享用了一番。攪團是正餐,玉米麵是出門時從家裡帶來的,沒有酸菜,加醋就是。飯後風雪愈大,窯洞破門不擋風,凍得受不了,便有人抱了捆玉米稈,在窯門裡籠起一堆火。剛剛覺出暖活,店主女人氣急敗壞衝將進來,帚打腳踩,把火撲滅。我們以為燒了人家的柴火讓人家起急,待到店主女人道出原委,人人嚇出一身冷汗。我們家鄉世代築房而居,毫無窯居經驗,窯洞除了門窗,再無通氣之處,當門籠起一堆火,窯內氧氣很快就會燒光,裡邊的人不知不覺就會窒息而死。沒有了火,災難在這一夜便降臨在我身上,紅薯、玉米麵都屬性涼之物,又有那麼多醋和辣子在腹內作祟,更加上破窯的寒冷,我那酸水便一口一口往上泛,心口灼燒如有火鹼腐蝕。折騰一夜,三番五次爬起去窯外嘔,第二天人已是渾身癱軟,面色蠟黃了。現在仍分明記得,當時咬牙切齒髮了鐵誓:今生今世若能活出個人樣,決不再讓攪團沾牙!

攪團的滋味

破了這誓言是若干年後在朋友家中。1977年陝西省有關部門抽調賈平凹、鄒志安和我,去禮泉縣寫烽火社史。志安是禮泉人,家離烽火不遠,一日邀平凹和我去他家做客。志安家境不好,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張羅著割肉沽酒,一頓飯本想整的很複雜,被我和平凹勸住了。平凹心血來潮,提出要吃攪團。志安朗然一笑,說別的不敢吹牛,攪團是他老婆最拿手的飯食。志安老婆無愧丈夫的誇耀,這頓攪團做得格外經心,家裡有玉米麵,卻從鄰居家討來剛出磨的新鮮麵粉,又從地裡扒來鮮嫩小蔥,臼窩裡細搗了辣子,汪油陳醋,大碗寬湯,吃得平凹連連叫好。我對攪團本有成見,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在我吃過的攪團裡最講究的一次。大概志安從平凹的興高采烈中獲得了靈感,以後舉家進了城,在家招待天南海北賓客,屢屢便是攪團了。志安逝世多年後,我聽雷抒雁講過在志安家吃玉米疹就鹹菜的經歷,那是他特意點的,我告訴抒雁志安家最絕的是攪團,抒雁直遺憾再無法品嚐。憑心而論,志安家攪團是絕,但眾人要吃他家攪團,大都包藏著一個不能戳破的心思,志安生活拖累一直很重,不光上有老,下有小,還挑著弟弟一家的生活擔子,弟弟弟媳都是殘疾人,孩子從出生就歸志安夫婦撫養,即使成為名作家後,志安也從未有過寬鬆的日子。朋友吃志安家攪團,除過嚐鮮的想法外,還有種體恤的心思在裡邊,不忍增加他待客的負擔。志安何等聰明之人,怎不明白朋友心思?只不過在對攪團的讚美中,主客雙方都維持了一種心理的平衡。現在回想起來,這攪團竟也有種酸楚的味道了。

攪團的滋味

​攪團伴隨著家鄉人走過了一個時代。家鄉農民現在一般不吃粗糧了,攪團在日常飯食中已難覓蹤影。世事往往顛來倒去,被鄉下人拋棄的東西,忽有那麼一日竟會被城裡人揀回來。一天一位香港珠寶商朋友來訪,點名要我請他吃農家飯。西安有家雜糧食府,在北京開了分店,我領朋友到了那裡,在食譜中竟發現有酸湯魚兒。朋友以為是酸菜魚之類,無甚興趣,待我做過介紹,朋友來了興趣,執意要品嚐。酸湯魚兒端上來,卻是摻了麥子面的變種。朋友缺乏比較,只覺新鮮,而我怎麼也吃不出那純粹玉米麵做成的原汁原味來。從此之後,莫名其妙地,我開始有點懷念攪團,懷念久違的玉米麵的香味,懷念蘿蔔纓酸菜湯,懷念端起粗瓷老碗,趷蹴在什麼地方,對付那碗煎汪酸辣入口貨的感覺。後來在大街食品小攤上發現也有賣魚兒的,都不地道,逗引得對攪團的懷念愈發強烈。

去年偕妻子女兒回陝西,特意對姐姐提出想吃攪團。這對姐姐可算出了個難題,姐姐住在縣城,首先玉米麵就弄不來。電話打給鄉下的外甥,外甥好不容易從村裡討得半袋,騎摩托送來,蘿蔔纓酸菜是解決不了的,幸虧有上好的陳醋,有名聞遐邇的秦椒辣面。親人團聚,熱騰騰的攪團,熱騰騰的氣氛,直吃得歡天喜地。姐姐說他們也有多年不吃攪團了,飯間不知怎麼就說到當年對攪團感覺,發現同一種東西,今天和昨天竟完全可以吃出不同的滋味來。看來人的感覺真是奇妙,攪團這東西也真是奇妙。

攪團的滋味


有時我呆想,假若有人要寫關中飲食史,攪團是斷斷少不得的,攪團的興衰史裡包含著人們太多太複雜對生存的感覺,斗膽往大說,嚐出了攪團的滋味,你就咂摸出了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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