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言直谏 魂归蒿里——死于嘉靖大地震的韩邦奇

犯言直谏 魂归蒿里——死于嘉靖大地震的韩邦奇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6年),韩邦奇荣归故里已经七年。作为作为原南京兵部尚书,他在过去七十多年的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

作为官宦世家子弟,韩邦奇从小就有忠君报国的壮志,他在正德三年考中进士,此后任吏部考功主事、升员外郎、浙江按察司佥事、山西巡抚、浙江按察司佥事等职,宦海生涯辗转大半个中国。

犯言直谏 魂归蒿里——死于嘉靖大地震的韩邦奇

应当说,韩邦奇的官声是非常好的,朝廷也屡次嘉奖这位劳苦功高的老臣,韩邦奇在做官之外,还兼通文法,专注经史,留下了《苑洛集》等的解经之作。

犯言直谏 魂归蒿里——死于嘉靖大地震的韩邦奇

韩邦奇回到陕西老家,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他在含饴弄孙之际,也时常想到这几十年的跌宕起伏,好在自己的人生大体顺遂,虽也有挫折,曾被罢官为民,但又能东升再起,最后竟能老来还乡,颐养天年,实在是人生之幸事。

况且,故乡百姓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在他的心中,天下承平的理想可能在不久后就能实现。

韩邦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七十七岁这年的深冬,还没等到过年,一场天灾浩劫突然发生。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子时,突然大地摇动、山川崩裂,史上最惨烈的一场地震灾难在渭河平原降临,八级大地震让陕西、山西和河南的大部分地区变成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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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地震虽然不是历史上震级和烈度最大者,却是造成死亡人数最多、破坏力最强者,史称华县大地震。

《明世宗实录》中对此有非常惨烈的记载,这段话也是记录这场天灾最知名的史料:

壬寅,是日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鸡犬鸣吠,陕西渭南、华州、朝邑、三原等处、山西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池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连震数次。河渭泛张,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压死官吏军民奏报有名者八十三万有奇。时致仕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南京光禄寺卿马理、南京国子监祭酒王维祯同日死焉。其不知名未经奏报者,复不可数计......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面出现的人名只有韩邦奇、马理、王维祯等人,至于其他其他八十三万罹难者,几乎都没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在民间的记载里,有不少家族惨遭全灭,其中不仅有草根平民,也有乡绅富农。

明代文人朱国祯在《涌幢小品》第二十七卷中有一则名为《地震》的记录,便是对华县大地震十分形象的描述,其中讲到:“米仲良家八十五丁,陈朝元家一百十九丁,俱覆......”

虽然只是简单几个数字,但背后的惨剧却是世所罕见的,即使是大规模的战争,也无法在瞬间摧毁这么多家族人口。

朱国祯的记载十分详细:

潼关、蒲坂、城垣沦没。他如民庶之居。官府之舍,可类推矣。缙绅被害......又有渭南郎中薛祖学、员外贺承光、主事王尚礼、进士白大用、华阴御史杨九泽、蒲州参议白壁。而渭南谢令,全家靡遗。其他如士夫居民,合族而压死者甚众。受祸大数。潼、蒲之死者什七,同华什六,渭南什五,临潼什四,省城什三,而其他州县,则以地之所剥,别远近,分浅深矣。受祸之惨者,如韩尚书以火厢坑煨烬其骨,薛郎中陷入水穴者丈余,马光禄深埋土窟而检尸甚难......

与《明世宗实录》的记载相似,朱国祯也记下了这几个罹难的大人物的名字,而且对其死因记载更清楚。文中的韩尚书,指的就是韩邦奇,他在地震发生时不幸坠入火炕坑被烧死。

这一细节固然悲惨,但也暗示了一个关键问题,很多罹难者与之相似,因超强地震造成的破坏力,很多人死于各种相关的原因。

当地人的居住环境和地震时间是一个重要因素。当时,大量人口居住在窑洞中,或者简易的土坯房和砖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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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居住环境虽然冬暖夏凉,却没有抗震能力,尤其是面对超强的地震,大多数房屋都彻底坍塌。更要命的是,地震发生在深夜,几乎所有人正在熟睡,即使有人在挑灯夜读,因为深冬彻骨的寒风,他们也不可能在户外院子里看书,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们,早已进入酣睡之中,哪里会想到地震突然发生?如果地震发生在白天,哪怕是傍晚时分,遇难人数可能都会少很多。

这场地震波及范围很广,以华县为中心,灾情严重程度呈椭圆形向周围扩展。受灾最严重是华县、渭南、华阴一带,这片也是人口稠密地区,因而伤亡非常惨重。

与此同时,西安、大荔、临潼一带受灾也很重,在陕西西部,从咸阳、兴平、礼泉、扶风一直到凤翔一带,都有严重的灾情。而在山西,严重的受灾范围一直扩散到临汾、曲沃一带,这片区域都属于华县大地震的严重灾害地区,可见其破坏力之大、影响之深远。

这场灾厄也引起了明朝文坛的震动,不少人为之悲恸,位列嘉靖文人“后七子”的宗臣写道:“地颤山愁千万里,奇峰片片下沉水,黄河直上峰头座,忽散人家室屋里。往往屋上游赤鲤,千门万户半作鬼,广厦高宫尽成土,白日不闻父老哭”。

深夜的地震发生后,又出现了很多余震,大量房屋坍塌,几十万百姓被掩埋在废墟和黄土之下,甚至连西安城里的小雁塔也因此震塌了两层。

史书上说的“压死官吏军民奏报有名者八十三万有奇”,这只是一个模糊的数字,考虑到当时的历史条件,实际罹难者很可能更多。

以明朝的统计数据能力,测算人口都是依靠实地调查、收集数据所得,一些人为了逃避税收就故意少报人数,而统计官员也势必有漏算之时。地震发生后,统计幸存者数字后,与原人口数比对,便能测算出遇难人数,但这种算法非常粗糙,大量不在册的人口都无法被纳入统计。

即便如此,有名有姓的遇难者超过八十三万,这绝对算得上是人类浩劫了,但这场灾厄似乎对嘉靖皇帝并无太大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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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明朝的衰亡就从嘉靖开始,赈灾与否,不能全靠朝廷。在地震后不久,疫病、旱灾等次生灾害层出不穷,当地幸存的士绅纷纷与民众一起展开自救,只有朝廷的赈灾援助,直到第二年春天才逐渐开始。

在这期间,又有大量百姓因伤病和饥馑而亡,上百万人流离失所,原本还相对富饶的关中地区变得贫瘠而混乱,直到明朝末年,此处的生产力都没得到恢复。

华县大地震并没有震醒明朝的统治者,除了假惺惺地祭祀一下,暂时免征灾区的税赋,提供些许赈灾粮款,朝廷也没做什么。

而那些赈灾粮款,因为官僚层层的克扣,最后发到灾民手里的寥寥无几,甚至很多灾民根本就没看到救济粮款。耐人寻味的是,在古代,天灾尤其是巨大的灾厄往往意味着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在不少朝代的末期,伴随着朝纲混乱和腐败的官僚集团的正是大量天灾,尤其是旱灾、蝗灾最为常见。

相比之下,超级地震发生的频率较小,而且多发于人口稀疏的山区,或者远离中原王朝的边疆地带,虽然会造成严重的人口和财产损失,但一般不会直接威胁到朝廷的统治。但华县大地震不一样,它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关中地区,它造成损害,会直接动摇明朝的民心与官僚体制。

韩邦奇的死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不仅是因为其死于意外,更在于外界深知韩邦奇的人生起伏,是当时很典型的读书人所遭遇的经历,很多人对韩邦奇的人生能感同身受,他的罹难,让任产生了同理心,也更加慨叹生命的无常。

据《明史》上记载:“(正德)六年冬,京师地震,上疏陈时政阙失。忤旨,不报。会给事中孙祯等劾臣人僚不职者,并及邦奇。吏部已议留,帝竟以前疏故,黜为平阳通判。”

正德皇帝也不是什么明君,经常是非混淆,对忠言逆耳听不进去,也就不难理解了。然而,韩邦奇在京师地震后,明知皇上未必会听取自己的诤言,还是上奏指出朝廷施政的过失,他无非是想借此警醒皇上罢了。

然而,正德皇帝哪里听得进去,他随手一挥,就让韩邦奇从员外郎贬称了平阳通判。当然,这其中也有奸臣诬陷的因素,因为韩邦奇正直不阿,他竟然被小人落井下石,原本是为了百姓求福,不料被诬告为别有用心。

不过,韩邦奇也没有怨恨谁,他依然恪守着儒家知识分子的精神原则,即使被贬官,也想着“求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事让韩邦奇的官声大增,而它与另一场地震有关,韩邦奇最后死于地震,将这些事联想起来,世人更是唏嘘不已。

另一件让韩邦奇载入史书的事情是关于兄弟情谊的。《明史》上讲:“邦奇尝庐居,病岁余不能起。其弟邦靖药必分尝,食饮皆手进。后帮靖病亟,邦奇日夜持弟泣,不解衣者三月。及殁,衰蔬食,终丧弗懈。乡人为立孝弟碑。”

韩邦奇的弟弟韩邦靖三十六岁就去世了,但邦奇在弟弟病危时,对他悉心照料,看病情无法好转,他没日没夜地抱着弟弟哭泣,三个月都没有脱衣服睡觉。

这些事总让人们想起儒家信守的道德准则,韩邦奇也的确算得上“孝悌忠义”的模范典型。

因此,在他意外离世后,朝廷还是作出了比较客观的评价,给韩邦奇“恭简”的谥号。后来,黄宗羲还写有《恭简韩苑洛先生邦奇》一文,来称赞他的生平事迹,并收录在《明儒学案》书中。

然而,即使如韩邦奇这样的恭俭之人,也没法革除大明朝的积弊。

或者说,韩邦奇从来就不是一个改革家,他对政治的理解,更偏重具体政策上的实务改良,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弊端背后的根本在于体制的腐朽。韩邦奇的升迁也好,贬官也罢,都与皇帝一念之间的想法有关,至于其生死安危,更是早就完全与明朝的官僚体制绑定。

明朝后期,国家官僚体制的弊病越来越多,但因为大明享国时间长,多数人意识不到这其中的制度缺陷,即使发生了华县大地震,即使想到天人感应的问题,也不会从革除体制弊病的维度去思考现实问题。

因此,韩邦奇死于华县大地震,更像是一个传统的儒生的死法,这个体制对他最后的评价也是中规中矩,毕竟,他从来没想要改变它,因为不存在改革家的睿智和见识,韩邦奇对政治上的小修小补,反而让他始终能与体制保持相对和谐的关系。

相比之下,韩邦奇还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拥有自己的传记,而那些死在地震中的芸芸众生,则没有任何人能记下他们的名字,至于其一生的喜怒哀乐,更无从考证,而那些湮没在尘土下的百姓,才是整个体制最基础的构成,但他们意识不到这点,也无法作出任何改变,更何况,连书写悲情的可能性都没有,他们才是华县大地震里真正的沉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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