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逃學傳》是蒲松齡所寫的一出小戲,講述的是一個叫夏才的塾生不堪讀書之苦,作文之難,“終朝常受師傅氣”,終於有一天,他忍無可忍,“我今但得不受師傅氣,就在溝壑做了餓莩,也是情願的”,終於逃之夭夭的故事。

文章相沿幾千秋,令人一見皺眉頭;世界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是下流,小生姓夏名才字為喬木,別號幽谷主人,祖貫牛蹄村人也,祖上莊農為業,從來不知讀書。爹孃見我有些人氣,長到八九歲時也說出話來了,就動了個妄想的念頭,覓了一個先生,將我送在學裡,攻字讀書,指望後日登科及第,更改寒門,你老人家好不自揣,豈不知將相有種,說什麼白屋公卿!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夏才是一個厭學的小頑童,也是一個出身寒微的讀書人。蒙學教材《神童詩》中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詩句,激勵少年發奮讀書以求取功名,經過反覆誦讀已經內化為科舉時代讀書人的精神信仰。但夏才一出場卻反其道而言之:“世界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是下流。”這種憤激之語表達了蒲松齡對於個人的命運的慨嘆和對造成自己懷才不遇的環境的怨憤。

面對“富貴有力者,曳白可以衣紫,寒酸無援者,倚馬不得登龍”的社會現實,出身寒微的士子沒有權勢和金錢可以依靠,想只憑自己的真才實學通過科舉求取功名,希望是極為渺茫的。所以夏才上場就感嘆“豈不知將相有種,說什麼白屋公卿!”。夏才別號幽谷主人,即地位低下的下才之人。雖然蒲松齡以抱玉卞和自許,但在別人眼裡,他不過是一個科場上的失意者,一個貧寒的鄉村塾師,是一個地位低下的“下才”之人。可見,備受壓抑的讀書人——小頑童夏才,其實就是作者的化身或影子。

(唱)賦性粗俗,祖上相傳不讀書,忽爾異前轍,妄想登科第,誰知俺時運低,終朝常受師傅氣。正青春,不自如。晚睡早起,眼看一本書,手拿一管筆,真正是死囚牢,只當作活生計。

(白)幸而往年覓的俱是頭頂絕好的師傅,唸書寫字不好也是好,講書作文不會也是會,將所做的文字多多加上些圈圈點點,逢人誇獎,說我是大成之器,日後有發解發魁之望,那還罷了;誰想我今年小運不濟,覓了一個最不在行的師傅。他自上學以來,執笏掌板,拿腔作勢,坐在一把椅子上動也不動,恰如泥塑的相似,釘子錠住一般。你說厭氣不厭氣!每日講述作文,全不放我遊走遊走,比坐牢的更甚一遭。真正好苦也!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妄想登科第,誰知俺時運低”,這本來就是蒲松齡自己的生活和感受。蒲松齡自少年時代即刻苦攻讀經史,誦習舉業,十九歲時考上秀才,從此踏入科舉考場,慘淡經營,冀博一第,直到花甲之年仍不斷地寫作時文,參加考試,但“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玄”,此後四十餘年屢屢鎩羽,終困場屋。科舉不遇帶給他巨大的精神折磨,使他無奈之下只好“問前生何孽,人已徹骨,天尚含糊。悶裡傾樽,愁中對月,欲擊碎王家玉唾壺”。他具有強烈的功名心,冀求早日“登科第”,無奈“時運低”,一生場屋蹭蹬,止步於秀才,從而無緣仕途。

私塾裡的學生“不犯王法常坐監,終朝每日把書念,坐得屁股爛。” 之所以如此苦讀,因為他急切地渴望仕進,渴望通過舉業實現自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抱負,走上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正途。

科舉考試是選拔官員的考試,其主要手段是八股文,所以,寫好八股文對於士子來說至關重要,八股文因此成了士子的能力和價值的象徵。而夏才卻寫不好八股文。“作文好難,惱恨師傅太無端,出的題目短,叫俺長長作一篇。好叫俺仰彌高、鑽彌堅,又不知是在後與前,真果是無梯上天,超海挾山,火裡生蓮,從來罕見,這等畫蛇添足委實難!”“休說小子在幼間學疏才淺,就是那老儒,好手段,學富五車,讀書萬卷,他也無處搜尋,無處招管。”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夏才之寫作八股文之難,寓意著科場取得功名之難,“就是那老儒,好手段,學富五車,讀書萬卷,他也無處搜尋,無處招管。”何以如此之難?因為考場的腐敗,衡文的簾官耳聾目盲,不辨優劣。師傅對不會寫八股文的夏才“唸書寫字不好也是好,講書作文不會也是會,將所做的文字多多加上些圈圈點點,逢人誇獎,說我是大成之器,日後有發解發魁之望”,也必然會對美玉一樣的文章如“卞和抱荊璞,獻上章華臺。楚王憤不顧,棄之等塵埃”。

可謂“縱教書向窗前讀,無奈場中不論文”,影射了“士子以僥倖為能,主司以文場為市”導致考場衡文不公平的科舉弊端。

(白)我還記的上兩次作文,批的批語云:“出乎八大家之外,有高山擂鼓之音。”看起來這個光景,定然是說我這文字句調響亮,似這等批語,輕易也就難得。又一次,作文已畢,家父忽到學中,問師傅說道:“小兒文章如何?”師傅拿來一看,又批雲:“此文已通六竅。”恰好昨日是家父生辰,眾客鹹集,家父便有自諞之意,說道:“小兒文章較前大有進步,列位可曾知道麼?我雖不通文理,聽的這兩次批語,批的甚是妥當。”客中有一位不在行的,姓高名文,字是解語,是敝縣有名的秀才,聽說此言,欲求一觀。我見那批語老到,我就沒十分吝教,料他看了,必然在眾客面前誇獎我幾句。誰想他看著文字,不覺的就笑了;及至看到批語,一發鼓掌大笑。家父遂問道:“批語如何?”那人卻是個老實頭,全不藏行,把批語逐字逐句解說:文章莫過於八大家,若出乎八大家之外,便不成文字;有高山擂鼓之音,此乃是不通不通;聖人心有七竅,已通六竅,豈不是一竅不通乎?被他這一解說,直落得一場掃興。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感嘆“蓋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湧,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即人各具有不同的才性和優缺點,除非聖賢,難以責備求全。但是,由於將軍、宰相位高權重而被寬容原諒,讀書士子則因位卑言輕而常受指責。正如大江大河能洶湧奔騰而暢通無阻,小溝小渠則千折百回而阻礙重重。布衣寒族無所憑藉而易招譏謗,這是下層讀書人的共同感受。蒲松齡在《葉生》中感嘆窮厄困頓的士子總是招致勢利小人的嘲侮與奚落:“頻居康了之中,則鬚髮之條條可醜;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多次落榜的人,從人身到文章,都被世俗譏貶得一無是處。夏才的文章被大人們無情地嘲諷,因為在大人眼裡,他不過是一個小頑童罷了,另外也與他出身於牛蹄村這個社會的“幽谷”地位不無關係。在等級森嚴的社會里,貧寒士子的政治地位卑下,經濟上沒有依靠,進身上沒有援手,甚至受到歧視而不得不忍辱含垢。蒲松齡以夏才的作文受到別人貶損嘲笑的故事情節,曲折表達了自己因為科舉失意而自尊心受到挫傷、價值受到貶損、人格受到踐踏的極度壓抑之感,抒發了“良馬非不駿,鹽阪徒悲鳴;美玉非不貴,抱璞為世輕”的憤懣之情。

(白)昨日又該作文日期,師傅出了一個難題。欲待不做,又怕究責;欲待做,又想來這驢身上哪有虎毛,豬嘴裡哪有象牙?罷罷罷!只得拿出作文的架子走到學中呵。

(唱)只得是將身倚在桌案,牙兒咬著指尖,腳兒把地點,眼兒往上翻,口裡哼哼唧唧把墨研,細細的詳參,慢慢的週轉,五臟六腑搜尋遍,最可憐,使碎三毛心,六頁肺,七花肝,那有一字並一言!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為寫文章,夏才“五臟六腑搜尋遍,最可憐,使碎三毛心,六頁肺,七花肝…”夏才之學堂寫文章,類似蒲松齡之科場追求功名,其用盡心機,千折百回,如出一輒。夏才的所思、所想、所為都表現出兒童所獨有的天真和機趣,這是因為蒲松齡長時間做私塾先生,熟悉孩子們的生活,對他們有著深入細緻的觀察與瞭解。

傳奇,戲也。戲曲的功能之一是娛樂性,所以,戲總包含著遊戲、玩笑、逸樂、嘲弄,“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聖為狂,寓哭於笑”,

借夏才的苦練八股文寄寓自己在科舉路上求取功名的執著與艱難,自嘲自娛,亦莊亦諧,其諧謔不傷溫厚,笑談不失深刻。抒寫襟懷蘊藉詼諧,可謂“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

當他感覺“神合機湊,心靈意會,便想起無數的字眼,許多的熟套。”“方信文章無定則,不過是就題推,胸中有幾字,任意往上堆,憑他幾張紙,管叫一時黑,休說八股文,那怕萬言策!”於是便“研了研墨,膏了膏筆,刷刷的寫了許多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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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只在儼然間,一霎時,把雪白的紙兒黑了一大片。

(白)我想這一作呵。

(唱) 定然是滿捲上加上些圈圈點點,尾後邊批語兒冠冠冕冕,俺也體體面面,喜喜歡歡。

(白) 師傅一定說賢徒呵。

(唱 )難為今朝構思這一番,文章真可玩,休說進學取案首,就是科舉也中解元。誰知道他是老精年,拿來一看,就怒髮衝冠,手指劣才罵幾番:真狗屁!好大膽!怎敢胡支扯也來哄俺!戒尺兒撲頭蓋臉,苦哇,險些兒結果了俺!

本以為憑這篇文章考秀才中舉人,卻惹得那老精年“怒髮衝冠,手指劣才罵幾番…戒尺兒撲頭蓋臉,險些兒結果了俺!”夏才欲憑這篇文章“進學取案首,科舉中解元”的美好願望和遠大理想在師傅的無情責罵中化為泡影。願望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使他日坐愁城,其痛徹心扉的不遇之悲、不遇之痛與不遇之憤,使“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亦孰甚焉”。

(唱) 怨爹孃見識淺,恨師傅工課嚴,嘆自己時運艱,這場氣受的無端,滿腹苦楚對誰言?有恨難傳,只得是仰青天兒長吁嘆。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夏才認為自己無端受氣、滿腹苦楚並不是因為自己的文章寫得不好,而是“爹孃見識淺、自己時運艱”這些外在的因素所致。這與其說是夏才的抱怨,不如說是蒲松齡的夫子自道。他認為科場的腐敗導致“陋劣倖進而英雄失志”,“黜佳士而進凡庸”,這才是他自己科舉失敗的根本原因。他以抱玉卞和自許,從不因舉業成敗而動搖對自身才華的自信和對自身價值的肯定。夏才雖然只是私塾裡的一個小頑童,但他以科場落魄的書生形象出現在懷才不遇的蒲松齡筆下不是偶然的,在他身上,生動地閃耀著作者自身的影子,深深地寄託著作者對自已的身世與命運的感慨,抒發了作者懷才不遇的無限壓抑與悲憤。以旁觀者的視角,把自己當局者的感受加以藝術再現,可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磊”。

(唱)想人生有幾個青春年少?一世光陰有多少?好容易陽世三間走一遭,老爹孃不叫俺逍遙,反著俺焦勞,只怕你疼兒的心腸反做了害兒的根苗!

(白)有了,我如今知道東西,曉的南北,若在學中囚監死了,怎得世上風流為人?況且世間樂事盡多,我想那紗帽就像那雨點兒下來,一時也落不到我的頭上。我今但得不受師傅氣,就在溝壑做了餓莩,也是情願的。常言說道的好:一日清閒一日仙,勝似朝中做高官。走遍天涯,手只掇了一個碗,哪塊黃土不中埋人?你看天色將明,無人知覺,拿定主意,走他孃的罷!

(唱)撇下了冤家子曰,可惡詩云,唯有逍遙玩耍,省得敝勞精神。揹著師傅走羊腸,消卻學堂帳,再不念文章,從今後逃出了天羅地網。

夏才的逃學行為,表達了蒲松齡對科舉功名的幻滅感和對其一生孜孜相求而浪擲生命的追悔心態。當他意識到“那紗帽就像那雨點兒下來,一時也落不到我的頭上”,那種絕望和痛苦非遁入空門無法解脫,只有安慰自己“一日清閒一日仙,勝似朝中做高官。走遍天涯,手只掇了一個碗,哪塊黃土不中埋人?”。“消卻學堂帳,再不念文章,從今後逃出了天羅地網”,夏才的逃學猶如文人士子的披髮入山,放下功名之念,是絕望之中的頓悟和解脫,也是在嚴酷的現實中被迫做出的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選擇。但現實生活中的蒲松齡始終沒有“逃學”,直到晚年仍為科舉而衝風冒雪於青州道上。但作為藝術家的蒲松齡則超越自身的痛苦,勇敢面對自己執迷於科舉進行自我嘲笑,自我否定。將現實中的蒲松齡與藝術家的蒲松齡比照,看到他在理想與現實之中的痛苦掙扎。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李漁在《閒情偶記》中寫道:“文字之最豪宕風雅、作之最健人脾胃者,莫過填詞一種。若無此種,幾於悶殺才人,困死豪傑。予生於憂患之中,處落魄之境,自幼兒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惟於制曲填詞之頃,非但鬱藉以舒,慍為之解,且嘗僭作兩間最樂之人,覺富貴榮華,其受用不過如此…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富貴;我欲致仕,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原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 正是戲曲這種特殊的功能,借劇中人物的嘻笑怒罵,使蒲松齡的一腔憤懣不平之氣得以宣洩,心靈的巨大創傷得以療治。科場給蒲松齡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和創傷,而這一切在戲場裡都得到了紓解和撫慰。

辛棄疾曾經感嘆“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意思是說富貴不是我的事情,還是回到家鄉隱居和白鷗結為盟友吧!夏才的逃學與辛棄疾的回鄉隱居有相通之處,但“歸隱”一詞遠遠不能涵蓋《 逃學傳》豐富的故事內容。

蒲松齡《逃學傳》: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作為一齣戲曲底本,《逃學傳》以幽默滑稽的筆調,通俗易懂的語言,寫出一個頭尾完整的故事。雖情節曲折卻線索清晰,且一線到底,毫無旁逸側出之情,如孤桐勁松,直上無枝,三尺童子觀演此劇亦能瞭然於心。戲場娛樂不能沒有笑。有的笑是歡樂,有的笑是悲苦,有的笑別人,有的笑自己。《逃學傳》的戲場上充滿童真童趣的表演定會激起婦女兒童天真爛漫的歡笑,也必然會引起在科舉路上艱難跋涉的秋涼人士發出意味深長的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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