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讀來不尋常: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愛情,你讀懂了嗎

《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創作的一首詩歌。謝朓曾經對沈約說,好詩應該“圓美流轉如彈丸”(見《王直方詩話》),以這個標準來看,《春江花月夜》毫無疑問是一首好詩。王闓運說它“孤篇橫絕”,聞一多談到宮體詩時稱讚它是“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很多人都知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它是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詩歌之一。

《春江花月夜》應該如何欣賞?在結構上,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把這首詩分成前後兩大部分,前半部分寫景與人生,後半部分寫相思。王堯衢《古唐詩合解》說,以四句為一解,可以分為九解。這種觀點如今仍是主流,葛曉音把《春江花月夜》視作由九首七言絕句連接而成的長篇歌行,高雲光認為全詩分為九個單元,每個單元葉相同的韻。吳小如把這九個單元分為四個部分,前兩節為起筆,再兩節點明永恆主題,再三節寫遊子思婦,最後兩節漸趨結束。在對詩句的理解上更是眾說紛紜,讀讀程千帆曾《張若虛集評》就知道歷代研究者們的莫衷一是。

我們完全可以把《春江花月夜》讀得更透徹一些。籠罩在《春江花月夜》上的迷霧,可以通過結構分析和文本細讀來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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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花與月:《春江花月夜》的意象

張若虛留下的史傳記載極少,生平事蹟難考。只知道他是揚州人,做過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等合稱“吳中四士”。他所留下的詩篇只有《春江花月夜》和閨情詩《代答閨夢還》。他寫的這首《春江花月夜》其實是陳代所制的樂府新題,包括陳後主在內的許多人都寫過。因此,《春江花月夜》是陳朝傳下的一類題材固定的詩。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收錄了七首《春江花月夜》,作者分別是隋煬帝(楊廣)、諸葛穎、初唐張子容、張若虛和晚唐溫庭筠。溫庭筠是晚唐詩人,暫且不論,我們先讀一下其他作者的作品。

隋煬帝(楊廣):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映月暉。漢水逢遊女,湘川值兩妃。

諸葛穎:

張帆渡柳浦,結纜隱梅洲。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

張子容:

林花發岸口,氣色動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分明石潭裡,宜照浣紗人。

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沈沈綠江晚,惆悵碧雲姿。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

從這五首詩可以看出,第一,在陳朝時,《春江花月夜》可以配合音樂演唱,它的形式是固定的,按照隋煬帝和諸葛穎的詩歌,《春江花月夜》原本的句式是五言四句;第二,作詩時必須緊緊圍繞題面“春江花月夜”,把題面的意象做活。以上五首詩歌中,諸葛穎和張子容的兩首詩中都只含“江”、“花”、“月”三字,有兩首沒有“春”字,有三首沒有“夜”字。隋煬帝的一首詩中雖然沒有“江”,但有漢水和湘川。也就是說,《春江花月夜》必須描繪的意象是“江”、“花”、“月”三類。第三,題目中“春”和“夜”所起的作用,吳小如認為有“月”即有夜,“夜”原本就無需點明。題目中的“春”是季節, 是總背景,是表時間觀念的大範疇, “夜”則為表時間觀念的小范疇。這種理解方法也對,但更應該這樣看待:

“春”和“夜”雖然不是詩題主要意象,卻通過季節和時間的限定,樹立了悲愁、哀思的整體情感基調,這正是陳朝宮體詩的創作趣味,因此魏徵在《隋書·文學傳序》中抨擊南朝文學“情多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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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花”、“月”是對錶達意象的要求,“春”和“夜”是對詩歌情感的要求,正是從這兩方面,《春江花月夜》成了一個比較狹隘、僵化的“命題作文”。此時可以繼續研究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對宮體詩的突破問題。為了便於參看,原詩附錄如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每四句為一小節,可以分為九節。曾智安指出這九節互相聯繫又相對獨立,每一節都構成了一個特殊的場景。這九個場景,我們可以概括為春江月明、月照花汀、空中孤月;長江送流水、樓中相思、月光遍照;雁飛魚躍、落花說春去和落月搖情。

為什麼要梳理每一節的主題?因為《春江花月夜》的結構層次就在主題之中。對這種長達三十六句的長篇詩歌,詩人在創作時必定會仔細設計出層次清晰的總體結構。對讀者而言,不理清結構,就無法體會到詩人的原意,更談不上真正讀懂這首詩歌。

可以發現,這九節中的每一節,雖然常常同時詠江和月,偶爾還江、月、花共同出現,但要表現的核心場景還是有側重點的。比如第一節“春江月明”, 其重心在江,要表現的是“灩灩隨波千萬裡”的意象,第二節,其重心在花,要表現的是月光下的花林意象,第三節,其重心在月,要表現的是“皎皎空中孤月輪”的意象。第一節到第三節,分別構成了對“江”、“花”、“月”的詠歎,可以視為一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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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可以把第四節到第六節、第七節到第九節視為第二組、第三組嗎?

可以。月是貫穿全詩的主要意象。第一組的三節詠歎月升,首節明月升起於春江之上,次節照見江中的花汀,尾節月亮慢慢升入天中,孤懸夜空,這是第一輪江、花、月。第二組的三節詠歎月中,首節大江空流,次節以樓中婦人代替花,如花美眷只能獨處樓中,尾節月色在婦人身邊徘徊,這是第二輪的江、花、月。第三組的三節詠月落,首節月華難逐、鴻雁難度,只有大江中魚躍成文,次節夢見落花,引起愁緒,尾節落月搖情,這是第三輪的江、花、月,也是春江花月夜的最終結束。由月升、月中而月落,反覆詠歎不同階段的春江花月夜,這是一個非常整齊、互相照應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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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虛以三節為一組,設計出三次循環往復,詠歎了三輪江、花和月。我們可以從一個細節中看出張若虛在分組上的苦心孤詣:第四節為紙韻,呼應第一節“灩灩隨波千萬裡”之“裡”,第七節為文韻,呼應第四節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之“人”,一、四、七節互相鏈接,正是分設三組的證明。

(二)三重循環結構下的《春江花月夜》

三重循環結構是真正讀懂《春江花月夜》的關竅。根據這一總綱,過去在這首詩歌理解上存在的一些爭議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過去的學者認為,幾乎所有的研究者談到《春江花月夜》都會把它當成遊子懷人思鄉的主題,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詩歌中發生了從“遊子思婦”到“婦思遊子”的視角轉換,寫的是遊子和思婦相望相思。比如,吳小如說詩歌第七節“此時相望不相聞”等句是“從思婦的角度懷念天涯遊子”,王世海認為玉戶簾、搗衣砧等句傳達出思婦於家中的諸多苦惱和煎熬。這些觀點都未必符合張若虛的原意。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應該理解為,

全詩都是以女性口吻表達思君之情。既然以思婦的情感、角色就能夠解釋全篇,何必又要橫生枝節地預設出一個男性的口吻呢?看見海上生明月的是女性,欣賞月照花林的也是女性,感嘆人生無窮已的也是女性,願逐月華流照君的也是女性,這首《春江花月夜》本質上和他的另一首詩《代答閨夢還》一樣,都是閨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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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君”是什麼身份,丈夫或是情人,他因為什麼原因、去了何處,詩歌中統統沒有說明。不過,我們通過細讀,可以從詩歌中獲得一些線索:詩歌以“海上明月共潮生”,以“斜月沉沉藏海霧”結束,說明這位思婦是在江海連接之處。所謂“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為觀滄海之地,正是這位思婦所在,那麼遠在無限路之外的“瀟湘”就是情人的位置,她的情郎在江的上游或者可以通過水路來往。“瀟湘”泛指湖南,那麼,詩中的“江”一定是指南方的河流。

思婦與遊子在水路的上下游,頗有“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意思。這位思婦感嘆“何處春江無月明”,因為兩人可以同享春江月明;她失落於“但見長江送流水”,是因為長江的滾滾東逝水,卻沒有送來她的情人;她感慨“鴻雁長飛光不度”,只有“魚龍潛躍水成文”,因為情郎就在水路的上游,寄託她相思的魚龍之文彷彿能夠傳情達意。她嘆息著“誰家今夜扁舟子”,吳小如解釋為“江上的遊子是誰家的丈夫”,王世海說意思是“孤月之下,哪裡沒有漂泊在外的遊子呢?”竊以為理解為“今夜你在誰家的船上”或“今夜誰在為你操船”似乎更妥,而下一句“何處相思明月樓”,宜解讀為“你在哪裡思念著我”,畢竟思婦一直居住在樓中,從未變過,只可能對遊子發出“何處”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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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虛以江、花、月之景寫春夜的思婦,情與景非常契合。為何這位思婦在春天發出詠歎?因為春天容易引起遊子思婦的離愁別恨,“昨夜閒潭夢落花”,“江水流春去欲盡”,偏偏春日將盡,遠人未歸,漸漸憔悴而思念日增。為何詠歎在夜

?其一,思念情濃,長夜無眠,竟然從“海上明月共潮生”一直徘徊到“落月搖情滿江樹”;其二,清冷孤寂的月夜更能襯托出思婦心中的焦躁痛苦;其三,在暗沉的月夜之下,只有思婦一人獨處,可以卸去白天的偽裝,抒發本真的感情。

在第二組“江”、“花”、“月”中,思婦以花自喻,這一點明代的徐增已經敏銳地感覺到了。他認為“閒潭落花”就暗示著紅顏易老,有如花落。將女性比作花,這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源遠流長的一大傳統,曹植《洛神賦》中就以“榮曜秋菊”、“芙蕖出淥波”來形容宓妃了。《春江花月夜》在陳朝宮廷中屬於豔詩,女性和花之間的互相指稱,簡直是一種必然。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僅僅出現兩次“花”字,這兩次實際上都是落花,隱喻著思婦在空虛度過的年華。第一次為“月照花林”,接著寫道“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如何解釋這兩句才妥當,難倒了一眾研究者。徐增說,“春夜安得有霜?霜又豈是流的?”吳小如解釋說前一句是“寫月光之活,更寫月色之亮。活到似流霜,但實不覺其飛”,後一句是“用看不見汀上白沙來反襯月光之亮之強”,這樣理解太生硬了,月光強烈到亮如流霜,實在難以想象,也破壞了全詩清寂幽苦的氣氛。王世海認為水、物散出細密水氣,形成的稀薄水霧“於靜夜中徐徐飄散,有似流雲,在月光照射看似白霜”,正因為這水霧,所以就看不見汀上白沙。那麼,既然有連汀上白沙都看不見的大霧,怎麼還能看見花林似霰,看見魚龍潛躍水成文?

正如前文中所談到的,第二節專寫江中花汀,著眼點在“花”上。花林似霰,霰是白色不透明的小冰粒,可見花林中盛開的多是白花。此時已經暮春,“空裡流霜”應該和花落相聯繫,所流之“霜”實際是紛紛揚揚的落花,汀上白沙看不見的原因也不是起霧,而是被落下的一層花瓣遮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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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從三重循環結構來看待《春江花月夜》,不但整首詩歌顯得清晰透徹,也能更好地理解這首詩歌中的細節,這應該是最符合張若虛創作原意的一種解讀方式。

(三)《春江花月夜》:文學史意義與接受史意義

《春江花月夜》被聞一多抬到極高位置上,稱之為宮體詩的救贖。所謂宮體詩,是南朝梁簡文帝蕭綱及宮廷文人提倡、一直延續到唐代的輕浮豔麗之詩。歷代對宮體詩的評價普遍不高,韓愈《薦士》說:“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竊。”用“蟬噪”來形容宮體詩的空洞無聊,更指出了互相沿襲、剽竊的大弊。朱熹《清邃閣論詩》認為它太懶散,使人四肢懶慢,不收拾。聞一多更加對宮體詩深惡痛絕,怒斥其為“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一種文字的裎裸狂”。

對《春江花月夜》,聞一多則讚揚張若虛“態度不亢不卑,衝融和易”,這首詩顯示出“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他把全詩視為遊子對“妝鏡臺”邊“離人”的思念和幻想,理解成男性對女性的“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最終表現出“

強烈的宇宙意識,被宇宙意識昇華過的純潔的愛情,又由愛情輻射出來的同情心”這三重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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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前文的分析,張若虛這首詩歌其實通篇是女性對男性的懷想,那麼聞一多所分析的宇宙意識、純潔愛情和同情心三重意蘊,起碼第三重是看不大出來的,聞一多所強調的“同情心”,指的是遊子所幻想出的“離人”對自己的思念,而張若虛全詩都只是女性在抒發愁苦,並沒有幻想男方的回應。

那麼,聞一多將這首詩視為對宮體詩的“救贖”,經過三重循環結構的重新解讀之後,還成立嗎?

要強調的是,聞一多始終在宮體詩的框架裡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他所謂“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是以宮體詩為參照來談的,他沒有也不可能把《春江花月夜》的藝術價值抬到超過李杜的高度。張若虛的時代,宮體詩在帝王的推崇下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何況他本就是“吳中四士”,生活在南朝文學的大本營,受到宮體詩的影響也很正常。其次,聞一多並不排斥男性詩人以女性口吻來創作詩歌,他能夠接受並稱贊劉希夷採用代言抒情方式創作的《公子行》。

聞一多對《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識和愛情觀的評價仍然適用。張若虛在詩歌中把情感沉浸在茫遠的時空之中,一開始就以遼闊浩渺海來襯托江,以“人生代代無窮已”來激起對無盡時空的感思,襟懷深沉廣遠,這本就是細碎狹小的南朝文風所未能體現的博大胸懷。在主題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雖沿用舊題,但他所創作的內容與原本的宮廷豔曲大相徑庭,宮體詩中習見的紈絝習氣和對女性的玩弄態度消失了,對常態的、健康的愛情進行誠摯歌頌,雖然仍然以女性為花、書寫婉約細膩的愁情,整體上看,卻

有厚重純正的一面。同為相思,同為離別,《春江花月夜》的氣質顯然與前代的詩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清除六朝浮靡華豔的病態詩風上,這首詩歌依然有獨特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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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聞一多所指出的這兩個方面,還應該注意到《春江花月夜》在詩歌形式上所具有的突破意義。在體裁上,六朝詩體以簡約的五言為主,樂府詩歌中的吳歌、西曲多為五言四句的單曲,六朝宮體詩常常用來配樂演唱,這種五言詩體制就成為入腔的基本要求。對《春江花月夜》而言,《通典》中說,大唐武太后之時,《春江花月夜》是少有的可以合於管絃的詩題。但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把五言形式改為七言,根本就難以入腔,恐怕不能用於演唱了,

表現出脫離音樂形式束縛的傾向。這是詩歌藝術在語言方面的“自覺”,是對南朝文學的一個關鍵性突破。

五言短詩一目瞭然,而張若虛的長詩體量增大,為了不顯拖沓,必須特別講究結構經營。原本也有《西洲曲》這樣把多首短篇連綴成長篇的詩歌,每個短篇都表達一個相關的場景,但它的連綴比較鬆散,各個場景相對獨立。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吸收了這種場景聯章的方式,卻別出心裁地按照月升與月落的時序來設計每一小節的不同主題,又每四句設計為一韻,避免了節奏上的單調,產生迴環之美。通過轉韻與轉意的結合,雖然全詩字句繁多,卻構成了渾然無隙的藝術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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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春江花月夜》只有接受史意義而沒有文學史意義。程千帆在《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一文中考察了《春江花月夜》在唐宋時期的接受情況,得出的結論是唐五代近250年,只傳文名,不見詩名;兩宋金元400年,雖見詩篇,不見詩評。這首詩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無人知曉、無人欣賞、無人傳播,有賴郭茂倩《樂府詩集》才僥倖留存,因此很有些人認為,“不被接受即不能產生影響”,《春江花月夜》的文學史意義被誇大、被誤解了。

這種仔細的考證當然非常有意義,它幫助我們認識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真實傳播情況。但是,像王棟樑等學者一樣認為《春江花月夜》長期未擁有自己的影響史,否定其文學史價值,這也是不可取的。文學史研究文學發展的歷程和規律,它並不等於接受史、影響史,我們談論當代文學史的時候,也並不需要以文學作品的銷量來判斷它的價值。聞一多盛讚《春江花月夜》,認為《春江花月夜》廓清了宮體詩的“妖氛”,如果對聞一多的評價進行僵化的理解,當然會認為他說得不夠準確。

宮體詩沉痾日久,並不是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出就能夠立刻“斬立決”的。聞一多所謂《春江花月夜》洗淨了宮體詩最黑暗的罪孽,也並非從這首詩本身在當時社會上的影響力來談,否則聞一多應該對《春江花月夜》在唐代社會引起的思想激盪大書特書。

《春江花月夜》雖然在唐代並沒有多少欣賞者和傳播者,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和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等詩歌一起,體現出一種雄渾浩大的的新的文學精神接近醞釀成功。聞一多所謂“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後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正是指出從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時期開始,那種綺靡浮豔、扭曲生命的宮體詩不再具有優勢地位,轟轟烈烈、元氣淋漓的盛唐氣象從張若虛筆下已經可見端倪,士人們的趣味慢慢脫離了齊梁體的桎梏,文學終於能從狹小細碎的宮體詩轉向浩朗磅礴的宇宙、國家與人生,屬於李白、杜甫和白居易的節拍即將響起——作為新的文學精神的敲門之聲,紛湧著的時代潮流的映射,難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不具有文學史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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