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方方:記錄非常時期的人和事難道不是作家應該做的嗎?

中國新聞週刊

本刊記者/隗延章

武漢封城第三天,方方開始接受《收穫》主編程永新的建議,在微博上寫下“封城記”的文字,很意外的是,她發現她的微博恢復了。

方方因此廣為人知,但大多數人只是知道她是一位作家,寫下了“封城記”,但對於她的往事並不瞭解。事實上,方方作為當年“新寫實主義”作家群中的干將,一直是作家中的實力派,而她近些年又以鬥士的姿態向文壇上諸多暗面說不。從這個角度來看,此次她在疫情中的表現順理成章,就如她對《中國新聞週刊》所說,“把非常時期的人和事記錄下來,難道不是我們當作家的人應該做的嗎?”

“新作和她的知識分子批判精神一脈相承”

微博上,方方對現實問題勇敢發聲。書齋裡,她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在疫情發生之前,她剛剛發表了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是無等等》。小說的靈感來源於她聽聞的一樁真實事件。小說中,方方將一樁兇殺案和一樁詐騙案交纏在一起,串聯起四個小人物、兩個大人物、兩個警察的命運。小人物意外撞入大人物的生活,陷入一段冤獄,警察介入後小人物被釋放,大人物卻早已利用體制漏洞,詐騙一大筆錢財,遠逃海外。

方方為這部小說取過幾個名字,比如《馬後桃花》和《深不可測》,前者取自詩歌“馬後桃花門前雪,出門爭得不回頭”。有一次,方方去麥積山遊玩,在一座石窟前,見到匾上寫著“是無等等”,當即決定將其作為小說名字。“是無等等”出自《心經》,“是”指“正確的事”,“無”意為“錯的事情”,等等是指“不過如此”。連起來,則是:對錯,得失,都不過如此。

這四字也啟發了方方對小說結構的構想。她將小說分為“是”、“無”、“等等”三部分,從三個視角講述故事。

“是”的部分是最沒用的人馬一鳴的視角,他為陷入冤案的朋友陳亞非奔波,最終自殺。“無”講述了地產商人張照酉和朋友林松坡等人,合謀編織一起詐騙案,怕事情敗露,將妻子殺害,將兇殺案栽贓陳亞非,後逍遙法外。“等等”則是從警察蘇衛和楊高的角度講述破案過程,蘇衛起初急於立功,刑訊逼供陳亞非,險些將案件辦成錯案,後在楊高介入之後,找到真正的兇手。

方方寫作最多的題材,是關於底層生活和知識分子。這類涉及警察、犯罪的題材,在方方的小說中佔比不多,但她也並非沒有積累。

90年代,方方受電視劇《命案十三宗》導演高群書邀請,去石家莊的監獄採訪13個殺人犯。她也寫作過《過程》《埋伏》等涉及罪案的小說。

季亞婭是小說《是無等等》的責編,在她看來,《是無等等》與去年被媒體廣泛報道的“勞榮枝案”和“操場埋屍案”構成某種文化社會學意義上的互文性,“我想這部作品的氣質其實和她的知識分子批判精神一脈相承。這一次,方方對準的是90年代開始到世紀之交蓬勃生長的新自由主義資本市場之惡,很多當下問題的討論起點,都必須回到那個年代。”季亞婭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作家與搬運工

身處疫情中心,方方的痛苦、憤怒、悲傷是具象的。她對於這座城市太熟悉了。最早爆出疫情的華南海鮮市場,她的三哥就住在附近的一個小區,如今那個小區感染人數武漢第一。而疫情中還在舉辦百家宴的“百步亭”,方方曾經在那當過4年的搬運工。

如今,方方已經在武漢生活了63年。她自己、家人、朋友、她小說裡的人物,分佈在這個城市的不同角落。

以往,還能出門的日子,方方走在武漢街頭,腦海裡會閃過自己小說中的人物,“走到漢正街時,我會找李寶莉。過彩虹橋時,會想到何漢晴”。前者是《萬箭穿心》中的人物,後者是《出門尋思》裡的角色。《萬箭穿心》在2012年時被改編成電影,備受讚譽,至今豆瓣評分高達8.6。

雖然方方被當做武漢作家的代表之一,但她並非武漢生人,而是出生於南京。兩歲那年,在水利部下游局做工程師的父親,為了響應國家建設三峽大壩的決策,帶全家溯江而上,從南京遷至武漢。三輪車將他們拉到一個叫劉家廟的宿舍,那裡剛建起十六棟紅色的樓房。

在這十六棟樓房的院子裡,方方完成了最初的文學啟蒙和人格教育。她父親學工科,卻熱愛文學,常給她講《唐人小說》。家中,最大的家規是“不準說謊”。5歲那年,方方撕了哥哥的作業本疊飛機,母親找到她,她撒謊說不是自己做的,被母親嚴厲懲罰,“從此對說謊有了心理障礙”。

方方讀小學時,“文革”來臨。父親這期間過世,兩個哥哥被下放到農村,家庭的重擔壓在她身上。為了養活母親,方方在19歲時去了百步亭的一家運輸合作社當搬運工,每月工資42元。更輕鬆的工作也有,是去工廠做學徒,但月工資只有18元,難以養活家庭。當時,她體重只有80多斤,卻要扛起100多斤的大包。多年之後她回憶,那時領導說的最多的卻是,“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

最難捱時,她對同事說,“如果30歲,我還在這個地方,我就自殺”。

在百步亭當搬運工的日子,方方見識的世界,與她童年生活的院子裡,那些知識分子們的生活完全不同。一次,一位同事跟她說,“今天早上,我老孃在我跟前囉嗦,我煩不過,一腳把她踹到牆角,她半天都爬不起來。”一邊說,一邊比劃。

另一次,方方去一個同事家,見到房間只有五六平方米,房間裡有一個上下鋪,同事和父親各睡一個。一個紙盒,鋪一塊塑料布,就是飯桌,揭開又是衣箱。方方日後形容見到這一情景,有“驚嚇感”。那時她與同事聊,同事卻態度達觀,常掛在嘴邊上的是“怎麼辦呢?只能這個樣子呀”。

1978年,方方等來恢復高考的消息,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彼時,新的世界已經開啟,舊世界的痕跡卻尚未褪去。方方記得,那時她參加了一個名為“紅楓葉”的文學社,社團裡討論最多的幾個話題是:小說能不能寫愛情、能不能寫悲劇、社會主義國家能不能暴露陰暗面,以及,文學是不是階級鬥爭的工具?

方方開始了自己的寫作。她的一篇小說,因為“調子陰暗”被斃掉了。大四那年,發表了處女作《大篷車上》,之後成為一名稿約不斷的作家。她曾經的百步亭4年的搬運工生涯,成為她寫作時常汲取的養料。她完成於上世紀80年代中旬的作品《風景》,被評論界稱之為“拉開了新寫實主義序幕”,小說中一對夫妻和9個孩子生活在只有13平方米的板棚屋裡,困厄地掙扎與彼此毆鬥,呆板、機械地打發著生活。這一切,像極了方方4年搬運工所見所聞的生活。

知識分子

熟悉方方的人都知道,其實“封城記”並不是這位作家第一次用文字記錄災難。1998年洪災,方方曾去湖北嘉魚縣的堤壩等地採訪。有一次,她到堤壩那一刻,水已高過堤面,全靠堤上壘起的半米沙包擋著江水。災難之後,方方寫作了一篇名為《把這一切都記住》的文章,文中除了表達對解放軍的讚美,著重提到對災難背後人禍的反思,在結尾她寫道,“請無論如何也要記住,這場洪水是大自然給我們人類的一個憤怒的大巴掌”。

只不過,那時,中國還沒有互聯網,方方對洪災的記錄與反思,並未引起廣泛的關注。在大多數人心中,那時她並非一個關注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更多還是一個書齋中的作家,依靠虛構和想象工作。

90年代的作家方方,相比80年代,寫作已經有所轉變,她寫作大量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在她的筆下,知識分子的命運大多沉重、悲哀。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祖父在父親心中》裡,畢業於京師大學堂的祖父,一生“書生一樣活著,勇士一樣死去”。而到了父親這一代,曾經“好穿白色西裝”“勇敢反抗舊式婚姻”,“通曉五國語言”的父親,最終在一場場政治運動中變得戰戰兢兢,懦弱無力。

方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我對祖父的瞭解太少,他去世時,我父親自己也才剛剛大學畢業。但我父親則有一堆日記留了下來。他從1942年開始到他死的日記,都保留著。其實像中國很多知識分子一樣,他愛國,有正義感,希望生活安靜平和,愛家庭,對政治運動充滿苦惱,為自己所學無處可用感到悲觀。儘管如此,他還是在努力地學習,希望有一天能有用處。‘文革’中,我父親在家,除了讀書就是讀書。他們真是悲哀的兩代人。祖父是遇到戰爭,社會動盪,導致被日寇殺害,而父親更多的是在政治運動中不得安寧。”

由於家庭關係以及自己的見證,方方對於知識分子的觀察充滿真切的細節。對於這個群體,她悲憫、同情又本能地審視。

那些與方方同輩的知識分子們,在她筆下依然處境尷尬,在物慾逼迫下節節敗退:《滄浪之水》中,曾經心懷士大夫理想的池大為,最終選擇向權力投降;《無處遁逃》中,科研工作者嚴航,收入低微、老婆出軌,想要出國改變命運,卻被美大使館拒之門外。

作品之外,方方本人,卻沒有她筆下的知識分子身上那股或窩囊或世故的氣質。她個性直率、行事灑脫。某種程度上,她繼承了祖輩和父輩老派知識分子原初的正直,也從當年搬運工的工友那裡習得了一些樸素直接的處事之風。她沒有知識分子的酸腐和瞻前顧後,更多的像是不諳世故的爽直。

方方上大學時,一場詩會上,方方是唯一在場的大學生。一位老詩人讓她發言,她說“很多老詩人已經寫不出詩來了,可他們還在使勁寫,這是很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詩已經沒人讀了(大意)”。日後,像這樣的直言不諱,已經成為方方的標籤。畢業之後,方方在湖北電視臺工作。一到開會,領導就跟她說:“現在我們開會了,你就回家吧”。“他們擔心一讓我發言,我就會說他們不想聽的話”。方方日後回憶。

方方對公共事務發聲最初引起公眾的廣泛關注,要從2014年說起。那年5月,彼時身為湖北省作協主席的方方,發微博公開質疑詩人柳忠秧“跑獎”。一年之後,方方又在微博公開質疑某詩人“跑職稱”,矛頭直指湖北省人社廳違規操作,讓不符合晉職規定的“T詩人”順利晉升到文科最高級別職稱正高二級。曾經外界聞所未聞的文壇黑幕,被方方次第揭開,一時間引發軒然大波。

文學編輯季亞婭第一次見到方方,是在《十月》雜誌35週年紀念會上。方方給她的第一印象是:短髮,很精神,嗓門大,“好像是五四青年或者是延安青年穿越到了當代”。她欣賞方方對公共事務的發言,“她是不會為長者諱為尊者諱為同路人諱這一套的,就事論事實事求是,很難說她有哪種固定不變的圈子或者派別立場”。

質疑“跑獎”“跑職稱”,和這次寫作“封城記”,讓方方在人們印象中,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形象越發鮮明。但在接受採訪時,方方卻有意無意的,將自己與“知識分子”和“關心公共事務”的標籤拉開距離。她更願意將自己發聲的原因,歸因於樸素的良知和正義感

,“我根本不是一個關注公共事務的人。但我會關注民生和世道,關注個人的生活。”方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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