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汪曾祺百年誕辰紀念丨讀廉價書

汪曾祺百年誕辰紀念丨讀廉價書


讀廉價書

文|汪曾祺


文章濫賤,書價騰踴。我已經有好多年不買書了。這一半也是因為房子太小,買了沒有地方放。年輕時倒也有買書的習慣。上街,總要到書店裡逛逛,挾一兩本回來。但我買的,大都是便宜的書。讀廉價書有幾樣好處:一是買得起,掏出錢時不肉痛;二是無須珍惜,可以隨便在上面圈點批註;三是丟了就丟了,不心疼。讀廉價書亦有可記之事,爰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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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八扣書


一折八扣書盛行於三十年代,中學生所買的大都是這種書。一折,而又打八扣,即定價如是一元,實售只是八分錢。當然書後面的定價是預先提高了的。但是經過一折八扣,總還是很便宜的。為什麼不把定價壓低,實價出售,而用這種一折八扣的辦法呢,大概是投合買書人貪便宜的心理:這差不多等於白給了。


一折八扣書多是供人消遣的筆記小說,如《子不語》《夜雨秋燈錄》《續齊諧》等等。但也有文筆好,內容有意思的,如餘譫心的《板橋雜記》、冒闢疆的《影梅庵憶語》。也有舊詩詞集。我最初讀到的《漱玉詞》和《斷腸詞》就是這種一折八扣本。《斷腸詞》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封面是磚紅色的,一側畫一枝滴下兩滴墨水的羽毛筆。一折八扣書都很薄,但也有較厚的,《劍南詩鈔》即是相當厚的兩本。這書的封面是米黃色的銅版紙,王西神題簽。這在一折八扣書中是相當貴的了。


星期天,上午上街,買買東西(毛巾、牙膏、襪子之類),吃一碗脆鱔面或辣油麵(我讀高中在江陰,江陰的面我以為是做得最好的,真是細若銀絲,湯也極好),幾隻豬油青韭餡餅(滿口清香),到書攤上挑一兩本一折八扣書,回校。下午躺在床上吃粉鹽豆(江陰的特產),喝白開水,看書,把三角函數、化學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後,考試、分數,於我何有哉,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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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折八扣書為什麼賣得如此之賤?因為成本低。除了墊出一點紙張油墨,就不須花什麼錢。談不上什麼編輯,選一個底本,排印一下就是。大都只是白文,無註釋,多數連標點也沒有。


我倒希望現在能出這種無前言後記,無註釋、評語、考證,只印白文的普及本的書。我不愛讀那種塞進長篇大論的前言後記的書,好像被人牽著鼻子走。讀了那樣板著面孔的前言和囉嗦的後記,常常叫人生氣。而且加進這樣的東西,書就賣得很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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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葉山房

掃葉山房是龔半千的齋名,我在南京,曾到清涼山看過其遺址。但這裡說的是一家書店。這家書店專出石印線裝書,白連史紙,字頗小,但行間加欄,所以看起來不很吃力。所印書大都幾冊作一部,外加一個藍布函套。挑選的都是內容比較嚴肅、有一定學術價值的古籍,這對於置不起善本的想做點學問的讀書人是方便的。我不知道這家書店的老闆是何許人,但是覺得是個有心人,他也想牟利,但也想做一點於人有益的事。這家書店在什麼地方,我不記得了,印象中好像在上海四馬路。掃葉山房出的書不少,嘉惠士林,功不可泯。我希望有人調查一下掃葉山房的始末,寫一篇報告,這在中國出版史上將是有意思的一筆,雖然是小小的一筆。


我買過一些掃葉山房的書,都已失去。前幾年架上有一函《景德鎮匋錄》,現在也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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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書攤

昆明的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街北頭路西,有幾家舊書店。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係,不是去買書,倒是常去賣書。這幾家舊書店的老闆和夥計對於書都不大內行,只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都要,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尤其是工具書,拿去,當時就付錢。我在西南聯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臥。朱德熙看我到快11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著落,於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推我:“起來起來,去吃飯!”到了文明街,出脫了字典,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燜雞米線,還可以喝二兩酒。


工具書裡最走俏的是《辭源》。有一個同學發現一家書店的《辭源》的收售價比原價要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商務印書館的書架就有幾十本嶄新的《辭源》,於是以原價買到,轉身即以高價賣給舊書店。他這種搬運工作幹了好幾次。


我應當在昆明舊書店也買過幾本書,是些什麼書,記不得了。


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也買過幾本書。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其時大概是想好好學學英文,但這本《威尼斯商人》始終沒有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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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箇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伙食極簡便,經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老許坐於校門內側,手裡做著事,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鹼,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著。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我曾經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裡。一本在我來說,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有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的。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萬有文庫”算是什麼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隨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只能於記憶中得其彷彿,不勝悵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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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書遇

我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沙嶺子是宣化至張家口之間的一個小站,這裡有一個鎮,本地叫做“堡”(讀如“捕”)。每遇星期天、節假日,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我們就去堡裡逛逛。堡裡有一個供銷社(賣紅黑燈芯絨、鳳穿牡丹被面、花素直貢呢、動物餅乾、果醬麵包、油鹽醬醋、韭菜花、青椒糊、臭豆腐),一個山貨店,一個縫紉社,一個木業生產合作社,一個獸醫站。若是逢集,則有一些賣茄子、辣椒、疙瘩白的菜擔,一些用繩絡網在筐裡的小豬秧子。我們就懷了很大的興趣,看鳳穿牡丹被面,看鐵鍋,看掃帚,看茄子,看辣椒,看豬秧子。


堡裡照例還有一個新華書店。充斥於書架上的當然是毛選,此外還有些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冊子、介紹化肥農藥配製的科普書、連環畫《智取威虎山》《三打白骨精》。有一天,我去逛書店,忽然在一個書架的最高層發現了幾本書:《夢溪筆談》《容齋隨筆》《癸巳類稿》《十駕齋養新錄》。我不無激動地搬過一張凳子,把這幾冊書抽下來,請售貨員計價。售貨員把我打量了一遍,開了發票。


“你們這個書店怎麼會進這樣的書?”


“誰知道!也除是你,要不然,這幾本書永遠不會有人要。”


不久,我結束勞動,派到縣上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就帶了這幾本書,還有一套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到沽源去了。白天畫圖譜,夜晚燈下讀書,如此右派,當得!


這幾本書是按原價賣給我們的,不是廉價書。但這是早先的定價,故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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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書

趙樹理同志曾希望他的書能在農村的廟會上賣,農民可以拿幾個雞蛋來換。這個理想一直未見實現。用實物換書,有一定困難,因為雞蛋的價錢是漲落不定的。但是便宜到只值兩三個雞蛋,這樣的書原先就有過。


我家在高郵北市口開了一爿中藥店萬全堂。萬全堂的廊下常年擺著一個書攤,兩張板凳支三塊門板,“書”就一本一本地平放在上面。為了怕風吹跑,用幾根削方了的木棍橫壓著。攤主用一個小板凳坐在一邊,神情古樸。這些書都是唱本,封面一色是淺紫色的很薄的標語紙的,上面印了單線的人物畫,都與內容有關,左邊留出長方的框,印出書名:《薛丁山徵西》《三請樊梨花》《李三娘挑水》《孟姜女哭長城》……裡面是白色有光紙石印的“文本”,兩句之間空一字,念起來不易串行。我曾經跟攤主借閱過。一本“書”一會兒就看完了,因為只有幾頁,看完一本,再去換。這種唱本幾乎千篇一律,開頭總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三皇五帝是和什麼故事都捱得上的。唱詞是沒有多大文采的,但卻文從字順,合轍押韻(七字句和十字句)。當中當然有許多不必要的“水詞”。老舍先生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如“開言有語叫張生”,“叫張生”就得了嘛,幹嘛還要“開言”還“有語”呢?不行啊,不這樣就湊不足七個字,而且韻也押不好。這種“水詞”在唱本中比比皆是,也自成一種文理。我倒想什麼時候有空,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里的“水詞”。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我們的新詩裡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字句之間過於擁擠,這是題外話。我讀過的唱本最有趣的一本是《王婆罵雞》。


汪曾祺百年誕辰紀念丨讀廉價書


這種唱本是賣給農民的。農民進城,打了油,撕了布,稱了鹽,到萬全堂買了治牙疼的“過街笑”、治肚子疼的暖臍膏,順便就到書攤上翻翻,挑兩本,放進捎碼子,帶回去了。


農民拿了這種書,不是看,是要大聲唸的。會唱“送麒麟” “看火戲”的還要打起調子唱。一人唱唸,就有不少人圍坐靜聽。自娛娛人,這是家鄉農村的重要文化生活。


唱本定價一百二十文左右,與一碗寬湯餃面相等,相當於三個雞蛋。

這種石印唱本不知是什麼地方出的(大概是上海),曲本作者更不知道是什麼人。


另外一種極便宜的書是“百本張”的鼓曲段子。這是用毛邊紙手抄的,摺疊式,不裝訂,書面寫出曲段名,背後有一方長方形的墨印“百本張”的印記(大小如豆腐乾)。裡面的字頗大,是蹩腳的館閣體楷書,而皆微扁。這種曲本是在廟會上賣的,我曾在隆福寺買到過幾本。後來,就再看不見了。這種唱本的價錢,也就是相當於三個雞蛋。


附帶想到一個問題,北京的鼓詞俗曲的資料極為豐富,可是一直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孫楷第先生曾編過俗曲目錄,但只是目錄而已。事實上這裡可研究的東西很多,從民俗學的角度,從北京方言角度,當然也從文學角度,都很值得鑽進去,搞十年八年。一般對北京曲段多隻重視其文學性,重視羅松窗、韓小窗,對於更俚俗的不大看重。其實有些極俗的曲段。如“闊大奶奶逛廟會” “窮大奶奶逛廟會”,單看題目就知道是非常有趣的。車王府有那麼多曲本,一直躺在首都圖書館睡覺,太可惜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八日

選自《汪曾祺散文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版


汪曾祺百年誕辰紀念丨讀廉價書


附:汪曾祺文

人得有點業餘愛好


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餘愛好。這些年來我的業餘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這樣。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後,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餘愛好。


我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餘派老生。大學三四年級唱了一陣崑曲,吹了一陣笛子。後來到劇團工作,就不再唱戲吹笛子了,因為劇團有許多專業名角,在他們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門弄斧,還是以藏拙為好。笛子本來還可以吹吹,我的笛風甚好,是“滿口笛”,但是後來沒法再吹,因為我的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


這些年來我的業餘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


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我記得我描的紅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十六個字其實是很難寫的,也許是寫紅模子的先生故意用這些結體複雜的字來折磨小孩子,而且紅模子底子是歐字,這就更難落筆了。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略窺筆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亂寫的。


大概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並日課大字一張,小字二十行。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閒邪公家傳》,這兩本帖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中選出來的。祖父認為我的字有點才分,獎了我一塊豬肝紫端硯,是圓的,並且拿了幾本初拓的字帖給我,讓我常看看。我記得有小字《麻姑仙壇》、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


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一個姓韋的先生讀桐城派古文,並跟他學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但他讓我臨的卻是《多寶塔》。初一暑假,我父親拿了一本影印的《張猛龍碑》,說:“你最好寫寫魏碑,這樣字才有骨力。”我於是寫了相當長時期《張猛龍》。用的是我父親選購來的特殊的紙。這種紙是用稻草做的,紙質較粗,也厚,寫魏碑很合適,用筆須沉著,不能浮滑。這種紙一張有二尺高,尺半寬,我每天寫滿一張。寫《張猛龍》使我終身受益,到現在我的字的間架用筆還能看出痕跡。


這以後,我沒有認真臨過帖,平常只是讀帖而已。我於二王書未窺門徑。寫過一個很短時期的《樂毅論》,放下了,因為我很懶。《行穰》、《喪亂》等帖我很欣賞,但我知道我寫不來那樣的字。我覺得王大令的字的確比王右軍寫得好。讀顏真卿的《祭侄文》,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顏字,並且對顏書從二王來之說很信服。大學時,喜讀宋四家。有人說中國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這話有道理。但我覺得宋人字是書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點是少拘束,有個性,我比較喜歡蔡京和米芾的字(蘇東坡字太俗,黃山谷字做作)。有人說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則終身擺脫不開,想要升入晉唐,就不可能了。一點不錯。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打一個不太好聽的比方,一寫米字,猶如寡婦失了身,無法挽回了。我現在寫的字有點《張猛龍》的底子、米字的意思,還加上一點亂七八糟的影響,形成我自己的那麼一種體,格韻不高。


我也愛看漢碑。臨過一遍《張遷碑》,《石門銘》、《西狹頌》看看而已。我不喜歡《曹全碑》。蓋漢碑好處全在筋骨開張,意態從容,《曹全碑》則過於整飭了。


我平日寫字,多是小條幅,四尺宣紙一裁為四。這樣把書桌上書籍信函往邊上推推,攤開紙就能寫了。正兒八經地拉開案子,鋪了畫氈,著意寫字,好像練了一趟氣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寫行書。寫真書,太吃力了。偶爾也寫對聯。曾在大理寫了一副對子:


蒼山負雪

洱海流雲


字大徑尺。字少,只能體兼隸篆。那天喝了一點酒,字寫得飛揚霸悍,亦是快事。對聯字稍多,則可寫行書。為武夷山一招待所寫過一副對子:


四圍山色臨窗秀

一夜溪聲入夢清


字頗清秀,似明朝人書。


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佈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劃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後掛在成績展覽室裡。這大概是我的畫第一次上裱。我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大學四年,也極少畫畫。工作之後,更是久廢畫筆了。當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結束勞動後,倒畫了不少畫,主要的“作品”是兩套植物圖譜,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套《口蘑圖譜》,一是淡水彩,一是鋼筆畫。摘了帽子回京,到劇團寫劇本,沒有人知道我能畫兩筆。重拈畫筆,是運動促成的。運動中沒完沒了地寫交待,實在是煩人,於是買了一刀元書紙,於寫交待之空隙,瞎抹一氣,少抒鬱悶。這樣就一發而不可收,重新拾起舊營生。有的朋友看見,要了去,掛在屋裡,被人發現了,於是求畫的人漸多。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緻而已。


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曾畫了一幅紫藤,滿紙淋漓,水氣很足,幾乎不辨花形。這幅畫現在掛在我的家裡。我的一個同鄉來,問:“這畫畫的是什麼?”我說是:“驟雨初晴。”他端詳了一會,說:“哎,經你一說,是有點那個意思!”他還能看出彩墨之間的一些小塊空白,是陽光。我常把後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


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曾用幹筆焦墨在浙江皮紙上畫冬日菊花,題詩代簡,寄給一個老朋友,詩是:


新沏清茶飯後煙,自搔短髮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留得秋光過小年。


為宗璞畫牡丹,只佔紙的一角,題曰:


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


今年洛陽春寒,牡丹至期不開。張抗抗在洛陽等了幾天,敗興而歸,寫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絕》。我給她畫了一幅畫,紅葉綠花,並題一詩: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斜。

見說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花。


我的畫,遣興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夠格的。最近請人刻一閒章:“只可自怡悅”,用以押角,是實在話。


汪曾祺百年誕辰紀念丨讀廉價書


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著手遛彎兒要“好白相”。到一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一盤雪裡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一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著(沒有人坐著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做菜待客,須看對象。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夫婦到北京來,中國作協不知是哪一位,忽發奇想,在宴請幾次後,讓我在家裡做幾個菜招待他們,說是這樣別緻一點。我給做了幾道菜,其中有一道煮乾絲。這是淮揚菜。華苓是湖北人,年輕時是吃過的。但在美國不易吃到。她吃得非常愜意,連最後剩的一點湯都端起碗來喝掉了。不是這道菜如何稀罕,我只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國鄉情耳。臺灣女作家陳怡真(我在美國認識她),到北京來,指名要我給她做一回飯。我給她做了幾個菜。一個是乾貝燒小蘿蔔。我知道臺灣沒有“楊花蘿蔔”(只有白蘿蔔)。那幾天正是北京小蘿蔔長得最足最嫩的時候。這個菜連我自己吃了都很驚詫:味道鮮甜如此!我還給她炒了一盤雲南的乾巴菌。臺灣咋會有乾巴菌呢?她吃了,還剩下一點,用一個塑料袋包起,說帶到賓館去吃。如果我給雲南人炒一盤乾巴菌,給揚州人煮一碗乾絲,那就成了魯迅請曹靖華吃柿霜糖了。


做菜要實踐。要多吃,多問,多看(看菜譜),多做。一個菜點得試燒幾回,才能掌握鹹淡火候。冰糖肘子、乳腐肉,何時軟入味,只有神而明之,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富於想象。想得到,才能做得出。我曾用家鄉拌薺菜法涼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開水鍋焯至斷生,撈出,去根切碎,入少鹽,擠去汁,與香乾(北京無香乾,以燻幹代)細丁、蝦米、蒜末、薑末一起,在盤中摶成寶塔狀,上桌後淋以麻醬油醋,推倒拌勻。有餘姚作家嘗後,說是“很像馬蘭頭”。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應急的保留節目。有一道菜,敢稱是我的發明:塞肉回鍋油條。油條切段,寸半許長,肉餡剁至成泥,入細蔥花、少量榨菜或醬瓜末拌勻,塞入油條段中,入半開油鍋重炸。嚼之酥碎,真可聲動十里人。


我很欣賞《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說得何等瀟灑。不知道為什麼,漢宣帝竟因此把他腰斬了,我一直想不透。這樣的話,也不許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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