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1 漢景帝為什麼要氣死申屠嘉、腰斬晁錯、餓死周亞夫?

公元前157年,漢文帝去世,其子劉啟繼位,是為漢景帝。漢景帝時代,是西漢帝國極為關鍵的轉型期。

白馬之盟的玄機

劉邦建國,其帝位合法性,來自諸侯的推舉。按《史記》的記載,諸侯之所以推舉劉邦做皇帝,是因為他在滅秦與滅項羽兩事上“功”最高,且在恢復諸王和封賞功臣方面“德”最高。也就是說,劉邦的帝位,與秦始皇的帝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秦始皇的“帝位”,意味著至高無上不容置疑,是一種絕對權力;劉邦的“帝位”,僅意味著他的功與德比其他諸侯要大,是一種相對權力。

換句話說,西漢建國一事的本質,乃是一場“按功勞大小分配戰利品”。功勞最大的劉邦分得帝位,其次者得王,再其次者得各級別的侯,分別享有大小不同的蛋糕。最末稍的“軍吏卒”,按“高帝五年詔”,也被授予了“第五等爵之大夫”的爵位,可以獲得五頃左右的田宅。

但是,這種粗糙的“蛋糕分配”背後,並無穩定的權力架構來維繫——帝、王、侯的權力邊界並不清晰,彼此間也缺乏信任。殺臧荼、殺韓信、殺彭越、殺英布……殺得血腥滿身,劉邦也尋不到自己想要的安全感。高帝十二年三月,自覺時日無多的劉邦,終於決定變殺戮為妥協,嘗試通過與功臣集團舉行盟誓的方式,固化各自的權力邊界,換取漢帝國的長治久安。這就是著名的“白馬之盟”。

參與白馬之盟者,共有三方勢力:(1)代表宮廷力量的劉邦;(2)代表王國力量的劉姓諸侯王;(3)代表軍功集團力量的列侯(王陵、周勃與陳平等人)。這場盟誓,完成了一次以互相制約為核心要義的權力分配——無功者不得侯,旨在保證軍功列侯的利益,不會被皇權隨意稀釋;非劉氏不王,旨在保證諸侯王的權益,不會被掌控朝堂的軍功列侯侵犯。皇帝握有王與侯的分封大權,居中起到平衡作用。這種權力分配,具化到漢初的政治生活當中,體現為皇室掌控宮廷、軍功列侯掌控政府(丞相必出自軍功集團)、諸侯王掌控王國。

遵循這種分配格局,自劉邦時代開始,擔任政府首腦,也就是丞相一職者,全部都是軍功列侯,他們依次是: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審食其—呂產—周勃—灌嬰—張蒼—申屠嘉—陶青—周亞夫—劉舍—衛綰。從蕭何到申屠嘉,除呂產外,皆是軍功元老;從陶青到劉舍,俱屬於軍功二代(軍功一代已死亡殆盡)。

漢初的許多政治事件,其解讀密碼均潛藏在這一權力分配體系之中。

比如:

(1)軍功排名第一的蕭何剛死,曹參就知曉自己將繼任丞相、趕緊催促家人收拾行裝,其緣故正在於按蛋糕分配規則,不必等皇帝下旨,就該軍功排名第二的曹參做丞相。

(2)呂產以外戚身份為相,破壞了蛋糕的分配規則(儘管呂氏在楚漢之爭中也擁有軍隊,立有軍功),呂后一死,隨之而來的就是由周勃、陳平串聯在京列侯發動的血腥政變。

(3)漢文帝雖成功促成了“列侯就國”(讓住在長安的軍功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但他仍不得不抑制住自己任用“皇后弟竇廣國”為相的慾望,“久念不可”,在劉邦時代的一線軍功列侯已去世殆盡的情況下,仍謹慎選擇了二線軍功列侯申屠嘉。

申屠嘉在漢景帝時代被氣死,意味著上述權力分配體系開始崩潰。

申屠嘉嘔血而亡

申屠嘉年輕的時候是條好漢,膂力強勁,在軍營裡開強弓硬弩,常招來圍觀讚歎。隨劉邦輾轉征戰,先打項羽,做了隊率;再攻黥布,升任都尉。作為軍功列侯集團中人,申屠嘉的戰功不大不小,屬於中游偏下,在惠帝年間升任淮陽郡守,掌控地方

政府,很符合“白馬之盟”定下的利益分配的規矩。

漢文帝即位之初,遴選曾追隨劉邦南征北戰、年俸二千石的軍功老臣,一律授予關內侯的爵位,共尋到符合條件者二十四人,申屠嘉亦在其中。為消除所謂“誅呂安劉”之亂的震盪,漢文帝重新確認“白馬之盟”,恢復了由軍功老臣擔任最高行政長官——也就是丞相的慣例,先是參與誅殺呂氏的周勃和陳平,然後是在漢初功臣排名表中排名第九的灌嬰,灌嬰死後,由排名第六十五的張蒼繼任。軍功處於中下游的申屠嘉,也在此期間升任御史大夫,成了朝堂上的二號人物。

張蒼做了整整15年丞相,他退休時,漢朝已建國40年,第一代軍功老臣差不多已被時間淘汰殆盡——張蒼軍功排名六十五,而得以代表軍功集團出來擔任丞相,本就意味著軍功老臣們已嚴重凋零。張蒼退休後,漢文帝本有意讓外戚竇廣國上位,但“誅呂安劉”之亂的教訓在前,思慮再三,漢文帝還是選擇了年邁的申屠嘉。

丞相一職,似乎並不適合申屠嘉。《史記》對申屠嘉的評語是學問粗疏、不懂權變,業務能力一般,待人處事的手腕也有欠缺。他的上位,是漢文帝尊重“白馬之盟”的無奈產物,更多的是看重他的軍功列侯身份。當然,關於怎麼做丞相,漢惠帝時代已留下了“蕭規曹隨”的舊例,申屠嘉並無太多繁雜政務需要處理。他在文帝時代任相五年,既無值得說的政績,也無值得說的紕漏。

漢文帝去世後,申屠嘉繼續留在丞相任上,繼續代表軍功集團執掌朝堂。但新即位的漢景帝,對申屠嘉(及其所代表的軍功集團)的尊重,已遠不如他的父親。

鄧通是漢文帝特別寵愛的一個弄臣。某次,申屠嘉入見,鄧通坐在漢文帝旁邊,侍寵而未按規矩行禮。奏完正事,申屠嘉對文帝說,陛下喜歡臣子,可以讓他富貴,但不能亂了朝廷的禮制。文帝打圓場和稀泥說算了算了小事情啦。申屠嘉不買賬,回到丞相府後下發“丞相令”召喚鄧通。鄧通害怕,找文帝求助,文帝說但去無妨,你前腳進丞相府我後腳派人把你召回來。結果,鄧通在丞相府大磕其頭,回來跟文帝哭訴說“丞相幾殺臣”。

申屠嘉與鄧通的這段衝突,既彰顯著軍功集團對朝堂的掌控力,也體現出了內廷與外朝之間力量的均衡。文帝選擇尊重申屠嘉和他所代表的的軍功集團,對此事保持沉默,沒有去替鄧通“出氣”。而當相似的事情出現,漢景帝的做法與其父完全相反——畢竟,他沒有經歷過“誅呂安劉”的血腥往事。

漢景帝最信任的朝臣是晁錯。晁錯是他做太子時的老師,有著高超的辯才。景帝即位後,晁錯一夜之間從八百石的“中大夫”,越級升遷為二千石的“內史”,進入了漢帝國高層決策圈——按《史記》的記述,這個高層決策圈只有景帝和晁錯兩人,“錯數請間言事,輒聽”——晁錯總是拉著景帝講悄悄話,咬完耳朵後就做出了決策。這種不正常的決策模式,將以申屠嘉為首的朝堂重臣們排除在外,更改了漢帝國的許多舊法令。權力在從軍功集團手中流出,晁錯自然會引起軍功集團的抵制與反彈。

晁錯的不知韜光養晦,給了申屠嘉發難的機會。內史府大門朝東,晁錯覺得不方便,在南面另開了一道門。開一扇門本不算事,問題是為了開這扇門,打穿了太上皇廟的圍牆。這種事,普通人不敢去做;晁錯做了,是因為他知道景帝寵信自己。申屠嘉聞知此事後,即“奏請誅錯”,這場彈劾,既是為了扳倒晁錯,也是為了向景帝強調軍功集團的利益與立場。

詭異的是,申屠嘉的彈劾計劃,居然會被晁錯提前得知。他連夜進宮,與景帝商量如何對付申屠嘉,次日,申屠嘉的彈劾沒有說完,就被景帝打斷。景帝為晁錯辯護說,拆掉的只是太上皇廟的外牆,外牆不如內牆重要,而且外牆也是我讓他拆的。

這番欲蓋彌彰的偏袒,意味著景帝對軍功老臣已無尊重,申屠嘉深感受辱,回家後一病不起,嘔血而亡。

腰斬晁錯

漢景帝不尊重的,不止是軍功老臣,而是自“白馬之盟”以來所形成的整個漢帝國的權力分配體系。

這也是他信賴、重用晁錯的主因。在朝堂上,晁錯可以被用來壓制軍功老臣;在朝堂外,晁錯還是“削藩政策”的積極主導者和推行者。漢景帝要的,是重塑秦始皇時代的絕對皇權,而非皇帝與軍功列侯、諸侯王共治天下。晁錯早年所修習的“申商刑名之術”,在景帝的雄圖大略中找到了用武之地。

景帝三年,晁錯正式著手實施削藩。先以楚王為薄太后(文帝之母)服喪期間與宮人發生性關係為由,削掉了楚國的東海郡與薛郡;接著又以相似的方式,找茬削掉了趙國的河間郡與膠西王的六個縣。然後,削藩的剃刀落到了吳王劉濞的頭上。

齊、楚、吳曾是漢帝國最大的三個劉姓王國。齊下轄七十餘城,楚下轄四十餘城,吳下轄三郡五十三城。齊國已在文帝年間被肢解;楚國在劉邦時代被分割為荊、楚兩國,被分割後的楚國剩下三郡三十餘城,再被晁錯找茬削掉兩個郡後,已無足輕重。剩下最強大、最難對付的,就是吳國。

劉濞在南方立國四十餘年,煮海為鹽,冶銅鑄錢,史載“國用富饒,百姓無賦”。晁錯的計劃,是削掉吳國最富饒的兩個郡,產鹽的會稽,與產銅的豫章,兩郡合計三十餘城。這意味著吳國將喪失絕大部分的經濟基礎,只剩下一個貧瘠的沛郡。

劉濞與漢景帝之間存在著殺子之仇——文帝時代,劉濞之子入朝,與太子(即後來的漢景帝)下棋起了爭執,“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被太子拿棋盤給砸死了。這種仇怨,在劉濞與漢景帝之間種下了難以化解的猜疑,彼此都只能在強大的實力中尋找安全感。如今,晁錯要剝奪吳國的經濟命脈,劉濞就只能放手一搏,於是就有了以吳國為首、以“誅晁錯,清君側”為旗號的所謂“七國之亂”。

叛亂髮生後一個月,負責長安城治安的陳嘉敲開了御史大夫宅邸的大門,通知晁錯去開高層會議。晁錯上了馬車,但馬車沒有沿著熟悉的道路馳向皇宮,而是直奔長安東市。在那裡,一名壯碩如牛的大漢,已將鋒利的板刀擦得鋥亮。

景帝三年正月,御史大夫晁錯被腰斬於長安東市,臨死前還身穿著華麗的朝服。

晁錯用自己的死,完成了自己所主持的削藩大計。為了平定所謂的“七國之亂”,景帝必須團結軍功集團;而要團結軍功集團,首要之務是緩解與軍功集團的緊張關係,消除申屠嘉因晁錯嘔血而亡帶來的負面影響,重新確認軍功集團在朝堂上的特殊利益。誅殺晁錯,是完成這些事最快捷的方式。

第一代軍功老臣周勃的兒子周亞夫,成了平叛軍隊的最高長官。

餓死周亞夫

公元前143年,前丞相,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臣周亞夫下獄死。

據《漢書·周勃傳》,周亞夫被下獄,直接原因是其子私買違禁葬器遭人告發,周亞夫受到牽連被問成謀反罪,在獄中絕食而亡。

這不是周亞夫之死的真正原因。在此之前,他曾涉入到兩個更致命的政治事件之中。

第一件是反對廢黜慄太子。景帝四年,皇子劉榮被立為皇太子,其母慄姬,故稱慄太子。景帝六年,薄皇后因無子被廢,宮廷內爆發皇后之爭,王夫人擊敗慄姬獲勝,隨後,景帝決定廢黜慄太子、改立王夫人之子膠東王劉徹為太子。此事遭到了以丞相周亞夫為首的朝廷大臣的激烈反對,但景帝執意而為,不惜殺人立威,終於廢黜劉榮,冊立劉徹為新太子。

第二件事是阻礙王信封侯。中元年間,竇太后希望封王皇后之兄王信為侯。景帝就此事與丞相周亞夫商議,周搬出白馬之盟表示反對,景帝只好暫時打消主意。到了中元三年,景帝不顧周亞夫的反對,違反白馬之盟,堅持冊封匈奴降王徐盧等多人為列侯,君臣間發生嚴重衝突,周亞夫託病辭去了丞相之位。中元五年,景帝封王信為列侯,隨後發生了周亞夫被捕下獄、絕食而死之事。

這兩件事,就其實質,都屬於朝堂對皇帝試圖擴張權力的阻擊,與景帝重塑秦始皇時代絕對皇權的夢想形成了直接衝突。其中又以阻礙王皇后之兄王信封侯,最被景帝深惡痛絕。在這一事件中,景帝一心要擴張皇權,不願繼續遵守白馬之盟;軍功集團一心要拿白馬之盟來維護自己的權力蛋糕,雙方產生了激烈的正面衝突。周亞夫既是軍功二代,又是新時代軍功最高者(平定七國之亂),又處在丞相的位置,很自然地被推上了與皇帝正面對壘的位置——還有一個需要考慮的背景:其父周勃為了維護白馬之盟,曾與陳平牽頭,與其他在長安的軍功列侯串聯,發動了所謂“誅呂安劉”的血腥事變。這種背景,既讓軍功列侯對周亞夫抱有不同於他人的期望,也讓景帝對周亞夫懷有不同於他人的警惕。

如此種種,構成了周亞夫真正的死因。

周亞夫下獄死去的同月,軍功二代出身的過渡丞相劉舍被景帝罷免,由御史大夫衛綰接任。衛綰,是漢代第一個非軍功集團出身的丞相。

由白馬之盟構築起來的舊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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