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导言

贵州是中国南方最集中连片的木材生产基地,特异之处在于,这里生产的原木和林副产品,不是通过天然林获得,而是出自人工精心培育和管护的人工林。护育这些森林靠的是各族乡民勤劳的双手,育林的方式能做到因地而异,因时而成,完全得利于各族乡民能聆听大自然的心声,体察各种生物的物性。这才能在纷繁复杂的生物世界中,对人类有用的树种、物性能够得到充分的尊重,不利的生存要素人类可以为之排除,有利的要素在人类的驱动下更其彰显,这才创造出了植树八年能成材,"土地癌症"能根治,濒危物种重新焕发生机等一系列骄人的业绩。贵州各民族育林护林创意之美,美在各族乡民能做到知山知水,悟透物性,致使在水知鱼性,在山识鸟音的理想追求,印证到了各族林农的生产实践之中。

纵观贵州各民族的育林、护林技术,无不因地而异。表面上奇特难测,实际操作又循规重矩,既符合科学,又经济适用。贵州的人工林美丽而富饶,支撑人工林的本土智慧和知识也可以构成一幅饱含创意之美的画卷。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堆丘种树

在锦屏县的卦治村,侗族乡民向我们介绍了他们的传统造林技术。看了他们的演示,全面认识他们整套技术其实并不困难,困难倒是在于,如何证明他们这套奇特技术的科学性和合理性,使那些资深的林学家也能首肯,并由衷地赞誉这套传统技术的创新之美。

常识告诉我们,要植树造林,先得松土整地,开挖树穴,甚至还要施肥。可是这里的侗族乡民却坚持认为,翻地松土完全没有必要,他们仅在宜林地区,用"攀刀"(所谓"攀刀",就是一种长柄的大镰刀——笔者注)将宜林地上的荒草灌丛砍倒,然后将其架空在地上,使其自然晾干后纵火焚毁,全套整地工作即告完成。



种树时,一般都得开挖树穴,然后在树穴中定植苗木。可是这里的侗族乡民却坚决反对挖坑植树,认为应该堆丘植树。他们将烧松了的浮土,连同草木灰按预先规定好的行株距,耙拢来堆成一个个小土丘,这些土丘要堆成圆锥形,高度在20至30厘米之间,底部的直径约40厘米。然后将杉树苗的主根切断,将它的侧根平铺到土丘内,再撒上浮土将根压实,树苗就算定植完成了。但他们反复叮嘱,定植杉树苗时,一定要看准方向,杉树苗稍稍弯曲的顶端,一定得朝向山谷,否则树苗就长不好。此外,树苗的侧根一定要铺平铺直,让其舒展,然后才能压土,否则树苗也长不好。再就是如果树苗定植的位置坡面太陡,在下暴雨时,有可能会遇上流水穿过,必须在树苗定植点的上方坡面,钉上一小段原木板,挡住流水,使其改向,以免冲塌土堆。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树苗定植成活后,总少不了松土、浇水、施肥、除草等日常护理工作。但这里的侗族乡民却不这样做。他们坚持认为,刚刚成活的杉树苗生命力弱,不仅不需要肥料,而且还需要给幼苗遮阴。最节约实惠的做法则是在幼苗间套种粮食作物,以便在酷暑季节给幼苗遮阴,同时还能提高林地的使用效益。实测他们所种的杉树苗,头五年的生长样态,无一例外地证明了幼苗的生长速度和积材量都超过了挖坑植树成活的杉树苗,看似奇特的植树办法,恰好是因地制宜的创新之作。

踏勘这套特异技术的使用范围,总能发现其分布面仅止于清水江中游两岸的喀斯特山地。土壤学家告诉我们,石灰石基岩在溶蚀成土的过程中,不仅成土量极低,而且所成土壤的粒度极其细微。这里的土层虽然不薄,但是这里的土壤粘性重,透气透水性能极差。树穴挖得越深,土壤越致密,杉树根生长时所需的空气越感不足,而有害杉树的病菌在这样致密的土壤中生长反而十分活跃。侗族乡民之所以不挖坑植树,而要堆土植树,坚持火焚整地,将杉树的直根固定在浅土中,目的都是为了规避当地致密土层的不利因素。在这里,"奇特"恰好是创新的代名词,"怪异"恰好是科学合理性的体现。

给树苗"亮根"

杉树苗堆丘定植成活后,树苗需要"亮根"维护。乡民说,所谓"亮根"就是要保证阳光能直射到苗木着生点的基部,为的是要通过阳光的直接照射,去抑制有害病菌的滋蔓,使这些病菌不可能乘虚而入,以免侵害定植过程中无意受到损伤的树根。

林地上自然长出的杂草,当然需要清除,但清除的方式不能用锄头挖掉,只能用"攀刀"将它们齐根割断。割断后的残株不能堆放在幼苗的基部,以免妨碍"亮根",只能堆在树苗之间的空地上。在林地中间种植农作物对杉树苗有益无害,但却不能套种藤蔓类的农作物,为的是防止它们去缠绕杉树幼苗,同时降低"亮根"的质量。这样的林地粮食作物间作可以延续实施三至五年,直到苗木长大,基本郁闭为止。在苗木间套种的农作物,收割枯萎后,残根都会自然萎缩,给当地致密的土壤留下纵横交错的微孔,土壤也就变得更其疏松,更有利于杉树苗侧根的伸展,是克服当地土壤结构不利因素的科学对策。

东西方自然保护理念的冲突

雷公山美丽雄奇,气势磅礴,经过漫长的地质演化,这里的生物多样性水平极高,很多在中国、乃至全球濒临灭绝的物种,在这儿都能找到,而且能稳定保持一定规模的物种群落。如果援引西方的生态保护理念,自然应该在这儿设置规模庞大的自然保护区,将整个雷公山彻底封闭起来,务使这里的珍稀濒危物种免受人类活动的干扰,以便延续其岌岌可危的物种生命。目前这里已经建起了雷公山自然保护区,但在一些具体的保护对策上,保护区主管当局和当地苗族乡民都没有申诉自己立场观点的发言权,熟悉西方自然保护区运行模式的学者,坚持认为必须将这儿的所有居民全部移民外迁,才能使自然保护区得以顺利实现其功能。而另一批学者却坚持认为,要做到这一步并不可行,而且也不人道,不能为了保护濒危物种而牺牲当地人的生存权利。持续的争议自然使得理想的保护规程长期搁置下来,一直拖到了今天,当地的苗族乡民和主管当局都在这场争议中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争议没有结果,某些珍稀物种种群规模的扩大,却获得了意外的成功。从小处说,这种意外的成功,至少提供了一个值得探究的生动个案。从大处说,来自西方的传统保护模式,其科学性和有效性本身就值得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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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才是秃杉的"接生婆"

在雷公山的自然保护区腹地,有一个叫做格头的苗族小山村。该村的乡民不像其他的苗族同胞那样,将枫香树作为村寨的守护神,而是将秃杉作为本村寨的保护神去崇拜。其实称之为崇拜有欠妥当,在村民的心目中,秃杉仅是自己的伙伴、朋友和邻居,而不是万能的神。他们关爱秃杉却并不敬畏秃杉,仅是象帮助邻居那样去帮助秃杉,使之能繁衍生存下去,与自己长期作伴。乡民自己则在成片的秃杉林中,找到了思想依托的精神家园。他们熟悉当地的每一株成年秃杉,关心每一株新秃杉的诞生和成长。当秃杉自然死亡时,他们还会象对人那样为秃杉举办丧礼。由于观察仔细和认知精当,乡民们也获得了更多关于秃杉养护的技能,能够用最简单的方法,去帮助秃杉群落繁衍壮大。

秃杉树体高大,姿态雄健,常年翠绿,枝叶秀丽,是地球新生代第三纪劫后残存的珍稀物种,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濒危珍稀物种之一。秃杉属于裸子植物杉树科台湾杉属,树高可达75米,胸径2米以上;性喜气候温凉、降雨充沛的地区,适宜于生活在偏酸性的红壤、黄壤中。但在我国,目前仅云南西部、湖北西南部有零星植株成活,能形成秃杉群落者仅贵州雷公山区格头和昂英两地而已。令专家们始料不及的事实恰好在于,他们虽然付出了艰巨的代价,动用一切现代可以动用的技术手段,秃杉的幼苗繁殖工作却一直不理想。

然而,格头村附近的秃杉林,尽管受到了乡民生产生活中的各种干扰,但娇贵的秃杉种群规模反而意外地扩大了,短短20年间,秃杉群落的规模扩大了几十倍,成年树已经超过了4000株,有秃杉生长的林地范围也达到了好几公顷。单就对珍稀植物的保护而言,这确实是一项令人欣慰的成果,但对取得成功的可靠技术,当地群众和保护区的技术人员却各执一词。当地群众对自己的认识理解深信不疑,一口认定只有按他们的传统做法,秃杉群落才能壮大,并形象的比喻说,只有苗族乡民才可以称得上是秃杉的"接生婆"。

而保护区的技术人员却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只有依赖精确的现代仪器和规范的育种繁殖技术,才能使这种娇贵的植物成活,并长成参天大树。然而这些技术人员直接经管的人工秃杉培育带,耗费巨资培育出来的秃杉幼苗,总是长得不健康,大多数幼苗往往会在苗床中莫名其妙地枯死掉,即使少数幸存下来的幼苗,经移栽后也奄奄一息,即使勉强成活下来也始终长不大。而且追加的保护措施越多,秃杉死得越快,最后在汇报保护成效时,不得不将乡民们护育的秃杉群落用于塞责或邀功。不管保护区的技术人员如何掩耳盗铃,秃杉的保护工作毕竟还是取得了成效,秃杉的保护工作也还得继续下去。但成功的关键究竟在哪里,却让技术人员百思不得其解。有的学者认为,秃杉在我国大陆之所以处于濒危状况,也许不是人类损害的结果,而是它自己的生物属性所使然。目前有秃杉残存的地方大多处于深山密林中,人类活动的干扰还微乎其微,这些残存的秃杉生活在十分接近自然的环境中。其群落规模越来越小,显然不是人的因素阻碍了它的群落壮大,而是它本身就缺乏生命力。至于它为何会缺乏生命力,又能活到今天,那只能从地质演化史中找答案了。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新生代第三纪,开始于一亿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正处于剧烈的变动期,青藏高原也正在缓慢地隆起。在第三纪早期,我国西南地区生物带的分布格局必然深深地受到副热带大气环流的影响,当时我国的西南地区和所有北回归带一样,气候炎热而少雨,沙漠和季节性干旱草原的分布极为广阔。

到了第三纪的末期,喜马拉雅山的海拔高度已经超过了5000米,受青藏高原快速抬升的影响,我国生物分布格局才出现了一次总体性的大调整。与现代相似的东亚季风因此而定型,其强度和影响范围随青藏高原的继续升高而加大,从而对我国西南地区的气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这一地区的干旱程度明显下降,而气温也随之降低,原先的沙漠和准沙漠地带陆续变成了温暖湿润的亚热带和温带丛林区,其中就包括了雷公山地区。秃杉既然是新生代第三纪时残留下来的"活化石",那么它的生物适应禀赋,应当是能够忍受季节性干旱的植物,它的繁殖和群落扩大,也需要季节性干旱的自然背景。可是在今天,秃杉却生息在温暖潮湿的亚热带季风丛林中,原有的适应禀赋也就变得不适用了,这才是秃杉种群难以扩大的自身缺陷。

格头村的苗族乡民说:"成年的秃杉繁殖力很强,每株树一年可以结出上千万枚种子。它的种子很小,而且长有翅膀,一阵风吹过,它就会如烟如雾般满天飞舞。由于它的种子太小,在森林中自然落下,都只能落到树叶上和落叶上,根本无法直接落到地表上,这些不可胜数的秃杉树种,要么被小动物吃掉了,要么勉强萌发后,脆弱的根由于接触不到土层而自然枯死。要让秃杉自己发芽长大,在我们周边的森林中很难看到。在烧畲地中,由于地表的植物已经被全部焚毁,来年都会自然长出密密麻麻的秃杉幼苗来。只要不动它们,它们都可能长大,但要真正的长成参天大树,还得靠我们去管护。"

据当地乡民的介绍:"秃杉幼苗成熟的前十年内,生长速度非常缓慢,而且惧怕强烈的日照,更怕气候干燥。但在我们的烧畲地中,由于生长着很多农作物,可以为秃杉的幼苗遮阴,我们又不需要中耕翻土,不会伤害到秃杉的根,它们当然可以顺利地长大。我们的烧畲地只用一年,第二年就不再用了,野生的杂草长得非常茂密,如果长得过太密,也会把秃杉的幼苗闭死。这时也需要我们帮忙,将这些杂草的幼嫩部分割去喂牛,秃杉幼苗也因此能够获得足够生长的阳光。这样的保护工作只要能持续四年,秃杉幼苗就可以长到二尺左右,茂盛的杂草就不可能闭死它们了,秃杉就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生长壮大了。十年以后,秃杉幼苗可以长到六尺高,进入了生长旺盛期,生长速度比一般杉树要快二三倍,十五年后,秃杉的高度就会超过同时种植的普通杉树,而且以后会越长越快。长到二十年的时候,无论是高度、胸径、还是积材量,都会超过普通杉树的一倍。"

乡民们还说:"我们的这些做法,早就和技术人员商讨过,可是他们认为我们不懂科学,因此反对我们的做法。在保护区内,烧畲又违反政策和保护区规章,他们总是听不进我们的话,总想凭借施肥松土技术,催秃杉幼苗赶快长大,可是秃杉有它的犟脾气,头十年根本不需要施肥,更不能松土,因为它与普通杉树不同,立春以后,根尖一旦受伤就不会再生,这才使得他们花的功夫越多,秃杉死得越快。"其实乡民们说的这些话,技术人员未必不懂,真正的障碍不在于技术本身,而是在思路上。乡民们比较务实,只要认准成功种植秃杉的办法,种植和管护方式也就相应灵活多了,当然也更接近实际情况。科技人员既要追求成效,又要讲究规矩,当规矩与实情相左的时候,宁可不管成效,也要符合规矩,这就难免偏离实情。具体到支持秃杉群落扩大而言,涉及到的技术和知识并不复杂,但这件事所揭示的思想方法却极有普适性。面对如此复杂的生态环境,人类如果不能主动多试几种方法,就很难发现能正确应对自然变数的科学对策。

仅就这一个案而言,至少可以说明,被动设置自然保护区,排除一切的人为干扰因素,对秃杉那样的自身具有环境适应缺陷的濒危物种而言,显然起不到任何意义上的保护作用。相反地,当地各族乡民的创造性探索和实践,反而能抢救这些濒危物种的生命,关注各族乡民的生态智慧和知识,才是开展濒危物种抢救的有效对策。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树墩喝了清米浆,才能复活

台江县的交下村是一个地势较高的苗族山村,境内森林密布,木材储积量十分丰富。山下的小河发源于雷公山区,流量稳定,到交下时,水量已经十分可观,暴雨时节可以漂运巨型的原木,汇流到清水江去。在清水江外销木材的辉煌时代,这里的苗族乡民也卷入了其中。

交下村的苗族乡民不仅砍树卖木材,而且还有一整套不植树也能育林成材的高招。办法是促进采伐后的杉树墩再生,经过人为的管护后,使之快速成材。其技术要领十分简单,总共只有三条:一是要严格控制砍伐树木的时间,最好选择在秋末杉树开始休眠的时期。砍伐时,树墩出地不得低于40公分。二是砍树时必须用斧头砍,不能用锯子锯,用锯子锯会将树皮撕裂,树墩的再生能力就会大大下降,树墩的顶端要砍成圆锥状,避免树墩的砍口积水。三是砍伐后,要用清米浆浇湿整个树墩,特别是斧头砍过的痕迹,一定要用清米浆浇湿浇透。只要做好这三件事,喝过了清米浆的树墩,来年就会在砍口的断面处长出一圈幼芽来,选择其中长得最好的一二枝幼芽,把其它的幼芽掰掉,留下的幼芽就会长成参天大树,这种砍了又长的过程,可以连续实施好几次。

用这种办法造林,或者说实施林地更新,好处很多,既省事省工,林地植被又不会中断,因而能够高效地控制地表的水土流失。这些新长出的杉树苗,由于根系早已完备,因而生长的速度很快。但开头几年长成的木材,木质较为疏松,树枝长大后,根须已经更新,即使原先疏松的心质,也会变得坚实起来,产出的原木材质仍然很好。这一种十分快速的育林方式,也是一种极具经济潜力的造林办法。当地苗族乡民对这种造林办法情有独钟,而且对所有的技术细节都不保密,因为他们深知,这项独特的造林技术只能针对特定的树种、在温暖潮湿的地区才能推广利用。他们坚信只要沿袭这样的造林办法,就不必担忧木材采伐会破坏生态环境,应当相信这些构成绿色家园的生物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只要能够激发这样的生命力,绿色家园就可以保持下去。

在学者们看来,所有植物都具有再生的能力,有些植物的再生能力强,有些植物再生能力弱。如杉树这种再生能力弱的树种,砍伐之后的创口容易被病虫害感染,苗族乡民给树墩浇清米浆,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微生物感染。有的植物本身没有休眠期,但在生长季砍伐后,维持根系生成必须的营养物资供应不上,因而树墩无法再生。乡民选择在深秋时节砍树,树木已经进入了休眠期,自然不会影响树墩的再生。另外一些树种再生能力弱,和它们的韧皮部和形成层的结构有关系,砍伐时损伤了形成层,而外层又不能提供保护,树墩也就难以再生,苗族乡民坚持用斧头砍树,不准用锯子锯的原因也是为了保护形成层,这同样符合科学原理。

总之,生物物种千差万别,对不同物种的维护办法也应当因俗而异,做到因俗而异正是创新之美的所在。交下村的苗族乡民正是获得了这样的创新,他们的育林生计也因此而变得更加美丽。

树木成长也需要有亲戚和伙伴的帮护

贵州的喀斯特山区不仅分布面积广,而且结构类型也多样并存,在众多的类型中,基岩溶蚀度较低,地表土层又较厚的轻度溶蚀带,在毕节地区的各县中,分布较为普遍。这一类型的岩溶山区,如果原生植被被人为大面积毁损,引发大规模的水土流失后,很容易酿成轻度石漠化灾变,灾变一经酿成,原生植被就很难自我恢复了。金沙县平坝乡八一村就处在这样的溶蚀山区。从1984年起,这里和全国一样,地方政府多次组织和鼓励乡民植树造林,成效并不理想。但该村一位苗族乡民,名叫杨明生,早年曾经任过基层干部,带领乡民多次植树造林失败后,痛下决心辞去了行政职位,自筹经费,带领当地的苗族、彝族和汉族乡民,组织了一个高原营林合作社,坚持按照本民族的传统经验,在半石漠化的荒山开展生态恢复。经过十五年的艰苦努力,森林恢复面积达到了4.5万亩,杨明生也因此闻名国内外,还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地球奖",以及国家和省里的多种奖项,他自己也被金沙县选为该县的政协副主席。有关他的新闻报道,虽然很多,但真正理解他成功经验者却不多,这一点就连杨明生本人也感到无奈。

在与杨明生多次接触后,发现他希望人们理解的故事其实是他们凭借传统的知识和经验治理石漠化荒山的真实过程,而并不在乎新闻媒体把他赞誉为大公无私的劳动模范。因为在他看来,全国的劳动模范多得很,多他一个或少他一个都无关紧要,但如何治理石漠化荒山,却不是每一位劳模都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是某些专业人员也难以做到的事情。但他和他的伙伴们却做到了这一点,而且他们还相信,按照他们的办法去治理石漠化荒山,不仅适用于金沙县一地,而且还可以适用于更广大的石灰岩山区。真实地介绍他们的造林经过,更有实际意义,也更贴近事实的真相。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杨明生多次受到表彰后,自然引起了环保部门、科学界和专家学者的重视,还多次被专业学术会议邀请做大会发言。2007年夏天,在荔波召开的全国自然保护区工作会议上,他应邀做了大会发言,会后还与部分专家学者做了长时间的交流。他一贯坚持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要在岩石已经岀露的荒山上植树造林,绝对不能只管种树,特别是种有限的几种树,而且不管是播种还是移栽苗木,都尽可能不要将地表全部挖翻,不要把原有的植物都清除掉,应当在已有的荒草灌丛中直接播种,或者定植苗木,移栽的苗木也要尽可能小一点。理由是植物、树木也象人一样,不能单独成活长大,生活中也需要亲戚朋友帮忙、照料,才能顺利成长。他的这番话不知说过了多少遍,但所受到的待遇也前后迥异。当他领导高原营林合作社社员们开始改造残次林时,他就说过了这番话,但很多专家都不以为然,建议他还是全面整地"炼山"后,再种植树苗。凭借当地各民族的传统经验,他没有接受这些"好心"的建言,但结果却验证了他的经验是正确的,森林恢复工作也取得了初步成效。新闻媒体随之对他展开了专访,他又重说了这番话,可报道时却删除了这番话,而大力称赞他不畏艰苦、不怕困难、不谋私利的献身精神。

到了2006年,随着一批推介毕节试验区的著作和论文的出版和发表,正面探究他这番谈话的合理性和科学性才开始启动,解读的大致结论为:在已经石漠化的荒山上,日照强,升温快,地表的蒸发量也高,地表容易脱水,幼苗难以渡过高温的煎熬,将树苗定植在灌丛荒草的荫蔽下,更有利于树苗的成活。这样的解读是否全面反映了他们的思想和传统经验,目前尚在争论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各族乡民在长期的历史实践中积累起来的经验不能轻易否定,各族乡民对自己知识和经验的解释,从表面上看尽管与现代科学技术论证方式有所区别,但不能否认这些经验和知识的科学性和合理性,只要这些经验指导下的生态建设能取得成功,就不应当苛求他们的解释是否合乎逻辑。

能够看穿地表的"火眼金睛"

对轻度石漠化地带实施生态恢复,杨明生和他的团队有太多的感慨,也有很多经验和教训。但他们都一致公认,最关键的技术在于,掌握一套能看穿地下的本领。将他们对这套技术的看法和理解归纳起来,大致包括如下三个方面:一是借助地表已有的荒草灌丛去判断它们着生点下方的土层厚薄和土壤总量。二是凭借岩石的走向去估计岩缝下方隐藏着的土壤总量。三是借助动物的行动规律去判断出露地表的土层深厚。

这套技术说起来简单,但要落实到实践中,就难以掌握了。若不是经过长时间的细心观察和总结,即使背熟了这些技术要点,也不能操作到位。原因很简单,地表轻度石漠化后,随着岩石的大面积出露,地表的土层总是呈斑块状分布,光看地表根本无法估算土层的厚薄和土壤的总量。土层太薄,就无法支持高大乔木的生长,但要实地测量土壤的厚度,又不甚其烦,而且测量也不一定准确。这里的苗族和彝族乡民,其实是将他们长年种植玉米的经验积累活用于森林生态系统的恢复工作,可以在完全不运用现代技术装备的情况下操作得准确到位。

乡民的第一套技术,如果用现代科技术语来解读,可以表述为:借助指示植物去间接推测隐藏在岩缝内的土层厚薄和体积总量。乡民们在长期的实践中认识到,凡是能长出何首乌一类,长有地下块根的藤蔓类植物着生的岩缝下方,一定有深厚的土层,这样的岩缝即令开口很窄,也足以支持乔木长成参天大树。此外,如果能够长出茂密茅草丛的岩缝,如果茅草丛在干旱季节叶尖不枯萎,所在的岩缝也能支持高大乔木的生长。岩缝的开口处有厚厚的青苔层,也具有标识作用,这样的岩缝也可以种树。相反,如果岩缝中长出救军粮那样的灌丛,岩缝必然开口大下面小,所夹的土层非常薄,即使树种活了也长不大。地表暴露的土层面积虽然宽,但只能长出苋菜和垂盆草那样的植物,土层下面一定是成块的巨石,根本无法种树。他们列举到的植物还有很多,凭借这些植物的存在和生长样态去判断隐藏在岩缝中的土层厚度,反复验证后,都足以证明十分可靠。在他们恢复的森林中,不少高大乔木都是种在这样的岩缝中,树木在长大的过程中,不少岩缝被撑裂,也有的树干被岩缝夹扁,只有地上的树干才呈现圆柱形,也能间接证明他们植树过程的艰辛。

看岩缝的走向,用他们的话来说,横着走的岩缝,内部肯定没有土;垂直走的岩缝,有土也守不住,泥土容易被流水冲走。在这种岩缝中,要种树就得采取特殊措施,使暴雨季节的流水改变方向,才能保住树苗。而最适合种树的位置,是那些不同走向岩缝的交叉点。这一套经验涉及到石灰岩的物理属性,也与造山运动留下的裂纹有关。石灰岩在溶蚀过程中,都是沿着岩缝的走向被溶蚀,而岩缝的交汇点,溶蚀速度相对较快,会在岩缝下方形成溶蚀坑和溶蚀洞。在以后的水土流失过程中,这些溶蚀坑和溶蚀洞都会被泥土填满,在这些岩缝的交汇点定植苗木或播种,肯定能支持树木长大成材。事实上,这样的判断技术,几乎在所有的喀斯特山区都适用,问题仅在于定植后,需要遮荫和降温,帮助苗木渡过艰难的定根期。

凭借小动物的行为和活动规律去推测地下土层的厚度,是当地苗族、彝族居民在熟悉鸟兽生活的基础上作出的应用性创新。乡民们常说,这些小动物"精"得很,山上有什么灾害,它们知道得比人还清楚,会被水淹的地方,它们绝对不会筑巢、挖洞,更不会储藏食粮。野老鼠打洞的地方,绝对不会被水淹,而且土层较厚,在它的周围种树,成功率很高;鸟类储藏食粮的岩洞,一般都比较干爽,透气性好,但附近的土层不会太厚;老鼠和兔子觅食的路线也有规律,它们经常觅食的地带,土层较厚,地下水位也较高,因为它们有时也需要饮水,在这样的地带种树,存活率较高。他们移栽苗木时,主要就是采用这套技术去选定植树的立地位置。

尽管乡民拥有上述三套成熟的经验,局外人会很自然地称他们能够看穿地下,但这里的各族乡民在从事生态恢复时,其实十分用心和慎重,他们自己天生就不是"唯技术论者"。杨明生随身带着一根钢钎,被打磨得雪亮,长度为75厘米,直径只有半厘米。杨明生自己说,这根钢钎原来长120厘米,粗0.8厘米,他每次凭技术选定的植树位置,都要拿这根钢钎向下猛插,如果能够插进去地下40厘米,他才决定定植苗木,以至于这根钢钎几乎被他磨掉了一半,而且成了他的随身"宝物"。在林地上巡视时,他都要用这根钢钎试探一下,以便为日后定植苗木作好准备。经过多年积累后,他不仅记住了地面的一草一木,对各个地点地下的土层深浅,他也能做到心中有数。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种活的树,不仅是长在石缝中,同时也是长在他们的心上。

请小动物帮忙

和杨明生相处,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因为对他自己的经历,几乎有说不完的故事,对每一株长大成材的树木,他都记忆犹新。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对大自然的关爱并不局限于树木本身,对大自然,他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不断地关注周边各种生物的生活状态以及各种生物的特有习性,并把这些观察和思考与他自己的育林护林工作有机联系起来,连周边的小动物都能为他的育林护林工作帮上一把忙。

关爱自然,长于倾听大自然的回音,本来是苗族居民传统的文化禀赋。在早年,掌握这样的技能是为了狩猎和采集的需要。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杨明生则将这些技能活用到了育林和护林之中,服务于石漠化灾变治理工作。漫步在已经完全郁闭的人工林中,他会不时提醒你细心关注林中的各种细微变化。林中的一堆枯枝落叶,仅仅因为落叶的排列稍感有序。他会告诉你,这些落叶的背后,隐藏着松鼠储存粮食的洞穴。树丫上树皮有些异样,或者散落了不同树种的枯叶,他会提醒你注意,这儿可能是鸟儿经常休息进食的地方。初看起来细微末节的小事,在他的育林生涯中都曾经帮过他不少的忙,以至于他对林中的各种小动物充满了爱心,把它们当作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在贵州植树:堆丘,亮根,接生婆,还魂汤,亲戚必须因地制宜

他回忆说,当他们的高原营林合作社开始改造残次林时,有关部门也给了很多支持,免费赠送了很多树苗。他非常诚实的告诉我们,他对这些赠送的树苗,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多的期望。这些远地运来的树苗,种下后能否成活本身就成问题,成活之后的长势好不好,同样没有保障。但对这些好心的资助,他肯定得竭诚感激。但要真正完成生态恢复,关键得靠自己的经验,靠他和伙伴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在他看来,只有种植当地原先已有的树种,才能在生态恢复过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种植当地的树种,要重新育苗,连片推广种植的条件,在当时并不具备。凭借经验,请当地的小动物帮忙,却能用最小的代价加快森林恢复的进度。

在杨明生看来,种植酸枣树、侧柏、麻栗树、桦树等,其实不需要专门育苗,鸟类和松鼠等小型动物为了生存,都有储存食粮越冬的本能,野外没有仓库,这些小动物就把收集来的酸枣树、侧柏、麻栗树、桦树等植物的种子藏在岩缝中,树洞中,或者是枯草层中。即使是一只小鸟,或一只松鼠,都会有好几个这样的小仓库,而且储存的树种很多,一般都吃不完。由于这样储存的种子都经过了小动物的精心挑选,绝对无病无害,而且储存的位置又十分干爽,保证了种子不会霉变,春天来临时,小动物吃剩下的种子都会顺利的健康出芽。待到春暖时,每一个小仓库都可以找到几十,甚至上百粒开始萌芽的种子。只要找好植树的位置,随便凿个洞把种子放进去,日后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在恢复的林子中,树龄最老的树都是用这种办法培育出来的。后来在国家的帮助下,杨明生与他的团队建立了自己的苗圃,开始苗圃育苗,但是育出的树苗多用来出售,除非树苗卖不掉时才会自己移植。但是要扩大种树的面积,还是用原来的老办法。大多数情况下,凡是大规模的植树造林,用原来的老办法种树最省钱省力,效果也最好。而桦树和杨树等种子较小的树种就稍微有点麻烦,这些树的种子很小,鸟兽不喜欢吃,但是它们的种子着地后容易发芽,只需趁小的时候移栽就行了。

树木长大后,其实也需要鸟兽帮忙,新培育的树木虫害很多,如果林子中没有鸟儿飞行觅食,树木是长不大的,只有鸟儿能够为树木免费除虫。小型兽类也有它的好处,你不用担心它们去啃小树苗,象松鼠和田鼠之类的小型啮齿类动物,只会啃食老树,以便把自己门牙磨尖,它们其实只吃种子,不啃幼树。野兔也是这样,它只是吃草,不会去吃它不熟悉的树种。但有了这些小动物活动,草就不会长得过于茂盛,树下的土层也因有这些动物的翻动,隐藏在土中的害虫也不会大量繁殖。用人力做这些事情,是一个笨办法,费时费力,倒不如把这些小动物当成伙伴,不去惊扰它们,伤害它们,森林的生长才会健康。

前些年林区还未郁闭的时候,林业部门和农业部门的技术员曾反复建议,要注意施肥除草、除虫,看管好家畜,森林才能长得好。在杨明生看来,这些顾虑都是多余的,任何树木都会自己找活路,既然草都可以长得很旺盛,树木根扎得更深,哪里还会缺肥料。喷洒杀虫药倒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学就会,但杨明生绝不会轻易使用。因为喷洒杀虫药只能防一次,不能防一世,而且喷洒之后,虫是灭了,小鸟小兽也跟着被毒死了,害虫明年还会有,小鸟小兽等害虫的天敌却没有了,以后年年都得洒,喷洒虫药其实是个笨办法。

施肥也是这样,只要有这些小动物在,它们的粪便就是最好的肥料,哪里还用得着去施肥。其实,连家畜也是这样,家畜吃东西有它的讲究,有它的习惯,人种的树苗,不一定合它的口味,不到饿极时,它们不会轻易采食人工栽种的树苗。只要算准季节,认准牛羊食用对象的季节性,有限制地把牛羊放在林地中也无妨,甚至牛羊偶尔吃到一两片树叶,也没有关系,树木受到了这样的刺激,反而会长更快,更好,牛羊的粪便也可以增加土壤的肥力,没什么不好。

至于杂草也没有清除的必要。这些杂草是树木的伙伴,它们会自行枯荣,枯了就变成肥料,树木的本性就是能长高长大,它的生长能力比杂草强,杂草长不过它们,凭什么要替树木的成长瞎操心呢!树苗真正害怕的是那些它们没有碰到过的外来杂草,只有这样的杂草才需要拔掉。总之,一句话,种树靠的是树木自己的生存本能,靠它自己的伙伴去帮护,技术人员的那些主张,对种庄稼可能有用,在种树时则不必理会。

杨明生的这些认识,表面上十分质朴,观点也十分鲜明,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真理,那就是坚信生物的顽强生命力,而人的聪明才智仅仅体现于用各种生物的力量替人办好事,因为担心树木长不大,让人去给树木当"保姆",那才是真正的蠢事。他的这些具体做法,虽然仅适用于轻度石漠化的山区,但他的指导思想,却具有普适性。

(撰文:罗康隆,杨庭硕 整理配图:罗康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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