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宫闱惊变
被西方誉为“兵圣”的克劳塞维茨在其《战争论》中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
而战场,当然不限于原野、山涧、壕沟。
朝堂也是。
北周武帝天和七年三月十八日,宇文泰的第三子,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正在谋划着一场斩杀堂兄的行动。
这一天,帝国辅政、晋国公宇文护从同州出差归来。宇文邕在文安殿正式接见完毕,就领着宇文护去含仁殿拜见皇太后。
这里需要简单说明一下的是,宇文邕虽然贵为九五,但是在宫内和宇文护见面的时候,都不用正式礼仪,而是像家人那样随便(先是,帝于禁中见护,常行家人之礼)。见到太后,一般也是宇文护坐着,宇文邕在后面站着(太后必赐之坐,帝立侍焉)。
之所以详细介绍这个看似极其平常的家族惯例,是因为它居然也是宇文邕不可告人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仿佛又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见面会。
快到太后住处的时候,宇文邕忽然托宇文护一件事:劝太后戒酒。
他的理由很充分:太后年纪大了,却一直喜欢喝酒,不仅对身体不好,还经常因为喝酒乱发脾气。我虽然多次劝说,但太后不听。大哥你面子大,这次一块帮我劝劝。
宇文邕还拿出了一篇《酒诰》让他照着读。
"太后春秋既尊,颇好饮酒。诸亲朝谒,或废引进。喜怒之间,时有乖爽。比虽犯颜屡谏,未蒙垂纳。兄今既朝拜,愿更启请。"因出怀中《酒诰》以授护曰:"以此谏太后。"
宇文护没往多了想,见过面后,就开始劝太后,并拿出《酒诰》对着太后念。
这时,意外发生了。
在后面“立侍”的宇文邕举起手里的玉珽,狠狠地抡向宇文护的后脑勺,把他砸翻在地。看着在地上抽搐的宇文护,他又命令宦官何泉拿刀去砍。结果何泉吓坏了,怎么也下不去手。此时,同时埋伏在内的卫王宇文直过来,一刀劈死了宇文护。
护既入,如帝所戒,读示太后。未讫,帝以玉珽自后击之,护踣于地。又令宦者何泉以御刀斫之。泉惶惧,斫不能伤。时卫王直先匿于户内,乃出斩之。
电光石火之间,一代权臣宇文护,就这样死于非命。
至此,被宇文护秉政十五年的政权,终于回到宇文泰一系。
此前,宇文泰的大儿子孝闵宇文觉、二儿子世宗宇文毓均死在宇文护手里。
02
宇文泰的政治夙愿
宇文泰,南北朝时期西魏杰出的军事家、改革家、统帅,西魏的实际掌权者,亦是北周政权的奠基者。
同一时期,高欢掌握着东魏的最高权力。相比而言,宇文泰更具领袖风范。
高欢是独裁者,几乎整个东魏的话语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连“河南王”侯景也不得不俯首帖耳,表示表面臣服)。
宇文泰不是,他虽然位居“大冢宰”、八柱国之首,但实际上,他更像一个董事长。
如果从“关陇集团”创始人贺拔岳意外身死后一路看过来,就会发现,宇文泰的权力来源很有意思,不是家族传承,也不是白手起家,而是来自于一种契约:众人推举。
这群推举人非同小可,包括了于谨、李虎(李渊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独孤信(杨坚岳父)、侯莫陈崇等后来的西魏八柱国,也就是第一代“
关陇集团”。他们为什么会推举宇文泰?
因为,宇文泰不仅是一个天生的领袖,在当时也是唯一一个能掌控全局的人。
他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被绝对低估的开国之主,其声名不显主要就是因为南北朝那段历史线索太多、故事太乱、更迭太频所致。
他的一生,善借势(协天子以令诸侯)、善驭人(恩信被物,能驾驭英豪,一见之者,咸思用命)、善谋略(东西之战中屡屡以弱胜强)、善治国(二十四条新制),雄极一时的北周帝国正是在他手里奠定了基础。
换言之,在同时代的人当中,只有宇文泰有能力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对于宇文泰来说,这一推举模式利弊各半。
利:他用最简单的方式获得了话语权——没有阴谋,也没有流血,可以说零成本零代价;
弊:这个话语权是有限的话语权——整个西魏像是一家“股份制公司”,宇文泰只是董事会主席,他在企业中发言权的大小,决定于给其他“股东”带来利益的多寡。
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宇文泰活着的时候,他的能力足以保证各大股东的利益。
但如果宇文泰死了呢?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他的继承人具备和他一样甚至更强的能力,能把他未竟的事业继承下去,原有的政治架构继续维持。
第二种,接班人的能力无法支撑一个大型股份制企业的正常运营,别说做大做强,可能连合伙人的最基本利益都无法保证。
第二种可能的几率更大,也是宇文泰最担心和最不愿看到的。
因为,如果出现第二种情况,那就拱手让出董事长一职,宇文家族的权力延续也就戛然而止。
虽然现在的权力并非自家固有,但是,已经到手的东西,谁甘心情愿地把它吐出来呢?
必须把权力留在宇文家族!
这是宇文泰的宏愿。
宇文泰知道,如果自己能再多活几年,他有把握实现这一切。但是,他的身体条件却不允许,所以只能成为遗愿。
宇文泰确定的接班人是嫡长子宇文觉,当时只有十五岁,潜质极好,能力也不错。唯一的缺陷是年龄太小,如果假以时日,于其父也不遑多让。可是,柱国们没有耐心,更不会拼上利益等宇文觉长大。
所以,为了后世和家族的利益,他必须加上一个保险:辅政。
宇文护是第一人选!
宇文泰在把辅政的大任交给侄子宇文护的时候,两个儿子已经成年。庶长子宇文毓二十四岁,嫡长子宇文觉十五岁。
“辅政”极易失控。辅臣权势渐重,最终取代皇权,这样的例子不少,宇文泰当然知道。
他之所以在传位于自己的儿子后,又选择让侄子辅政,除了保证权力传承这一政治考虑外,更深远的是,他在做一场绝世豪赌。
03
宇文泰的绝世豪赌
让宇文护辅政,最理想的结果是他没有私心,尽心竭力地辅佐自己的儿子,慢慢地把帝国权力真正收归到宇文家族,将“股份制”变成“家族制”。
但这一点可能性不大。玩了一辈子权术,宇文泰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和抵制权力的诱惑,他的侄子也不会例外。
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使宇文护监守自盗,也是“肉烂了在锅里”,或者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宇文泰赌局中的第一步:先依靠侄子宇文护把权力留在宇文家族。
在几个成年的儿子中,宇文觉、宇文毓和宇文邕是宇文泰的希望所在,也是赌局的决定性因素。
如果宇文护靠不住,就靠这三个儿子去解决。
而且,宇文觉不行有宇文毓,宇文毓不行还有宇文邕,可以确保权力重回宇文泰一系——这是宇文泰赌局的第二步。
他对几个儿子有绝对的信心,尤其是老四宇文邕,连宇文泰都表示看不透他,曾专门评价说:“成吾志者,必此儿也。”
04
过渡时期的宇文两兄弟
宇文护是一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政治家。对于异己独孤信、赵贵等人,他敢于下狠手,宇文泰的儿子又如何,他照样毫不心软。
公元557年,宇文护杀掉周孝闵帝宇文觉;公元560年,宇文护毒死周明帝宇文毓。
毫不眨眼地杀掉自己的两个堂弟,宇文护可谓心狠手辣。但,这也是他逼不得已。这被捧上台的小哥俩,既没有驾驭群臣、把持朝政的能力,又不能理解太师为稳固江山所付出的辛劳,也只能逼着宇文护出手。
宇文觉。
作为北周第一任天王(明帝时才改称帝),宇文觉登基时才十五岁,换到现在正上初中,正值叛逆,血气方刚。他见自己家的所有权力都掌握在这个堂兄手里,心里当然不愿意。
帝性刚果,见晋公护执政,深忌之。
这个年龄的坏处就是,不仅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而且还会立即付诸行动。他四处找了几个对宇文护专权不满意的人,就想发动政变。
朝廷内外都是宇文护的耳目,一场小孩子过家家式的行动注定不会成功。
事败,所有参与者都被诛杀。宇文觉也在逊位后一个月被弑,年仅十六。
宇文毓。
作为宇文泰年龄最大的庶长子,他败在急于求成和轻信于人上。
两件事促成了他的失败。
第一件,宇文护归政。
即位不久,宇文护就上书要求归政于皇帝。
这明显是一个试探性的举动,而宇文毓的态度却是欣然接受。
武成元年春正月乙酉,太师、晋公护上表归政,帝始亲览万机。
名义上,宇文毓开始“亲览万机”。但是,军权却还掌握在宇文护手里(军旅之事,护犹总焉)。
第二件,遍封自家兄弟。
(武成元年)九月乙卯,以大将军、天水公广为梁州总管。辛未,进封辅城公邕为鲁国公,安城公宪为齐国公,秦郡公直为卫国公,正平公招为赵国公。封皇弟俭为谯国公,纯为陈国公,盛为越国公,达为代国公,通为冀国公,逌为滕国公。
几个人都是宇文泰的儿子,宇文毓同父胞弟。
这一举动让宇文护心里发毛,于是,“夏四月,帝因食遇毒……辛丑,崩于延寿殿,时年二十七。”
宇文毓也死于宇文护之手。
后来,宇文邕成功击杀宇文护后,在诛其党羽时,连管御膳的下大夫李安也一块杀了。宇文宪很奇怪,说,李安出身低贱,而且只管膳食,不干朝政,可以不杀。宇文邕解释道,你不知道,世宗之死,就是他下的毒。
齐王宪白帝曰:“李安出自皂隶,所典唯庖厨而已。既不预时政,未足加戮”。高祖曰:“公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为也”。
以宇文觉、宇文毓的潜质,如果假以时日,这两兄弟的能力都不让乃父。
对不起,历史不会给“如果”以机会,宇文护也不会。
05
果然押对了宇文邕
作为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是一个略显特殊的存在。
史家对其评价极高:
克己励精,听览不怠。用法严整,多所罪杀…劳谦接下,自强不息…性又果决,能断大事。
而单就诛杀宇文护一事而言,其心机之远、城府之深,更令人侧目。
帝沉毅有智谋。初以晋公护专权,常自晦迹,人莫测其深浅。
世宗宇文毓对这个弟弟非常了解,经常赞叹说:“他轻易不表态,但一说就说到点子上。”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正因为此,武成二年夏四月,当宇文毓“忽然”食物中毒的时候,他在弥留之际留下了生平最后一道诏书:
将帝位传于宇文邕。这不是偶然的!
他知道谁给他下的毒,也知道谁能帮他报仇,并重新恢复宇文家族的荣耀。
果不其然,宇文邕一即位,就表现出了与两位大哥的不同之处,因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重新确认宇文护的执政地位。
以大冢宰、晋国公护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令五府总于天官。
明确告诉大家,我虽然是皇帝,但所有的事还是由宇文护说了算。
宇文邕自己呢,关起门来做甩手掌柜,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务虚”工作上。
首先是大搞精神文明建设。
(保定二年冬十月)辛亥,帝御大武殿大射,公卿列将皆会。
(保定三年三月)戊午,幸太学,以太傅、燕国公于谨为三老而问道焉。
天和元年春正月……辛巳,令群臣赋古诗,京邑耆老并预会焉。
(天和元年)五月庚辰,帝御正武殿,集群臣亲讲《礼记》。
(天和元年)冬十月甲子,初造《山云舞》,以备六代之乐。
(天和)二年秋七月甲辰,立露门学,置生七十二人。
(天和三年)八月癸酉,帝御大德殿,集百僚及沙门、道士等亲讲《礼记》。
(天和四年)二月戊辰,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义。
(天和四年)夏五月己丑,帝制《象经》成,集百僚讲说。
建德元年春正月戊午,帝幸玄都观,亲御法座讲说,公卿道俗论难。
只看上述做法,宇文邕就是一文化达人。
其次是大兴祥瑞。
这东西我们现在知道是迷信,但在古代,却为很多人所信奉。
在诛杀宇文护之前,北周国内曾经白鹿、一角兽、三角兽、三足乌等“祥瑞”频现。宇文邕对此非常重视,尤其是南阳发现了“三足乌群”后,他还减免了当地一半的赋税。
“南阳宛县三足乌所集,免今年役及租赋之半。”
事实证明,这是宇文邕装痴卖傻的一部分,只是用来欺骗和迷惑宇文护的。
因为就在诛杀宇文护的一年后,也就是建德二年,当皇太子再次拿着两只白鹿来献所谓“祥瑞”时,宇文邕只用五个字就打发了他:在德不在瑞。
三月己卯,皇太子于岐州获二白鹿以献。诏答曰:“在德不在瑞”。
通过种种“不务正业”的举动,他成功地骗过了所有人特别是宇文护。
当宇文护彻底放下戒备后,宇文邕出手了,而且一击致命。
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从三兄弟的不同际遇来看,宇文觉、宇文毓输在“轻发”,而宇文邕则胜在“隐忍”。
一个人隐忍一时很容易,但如果十二年如一日地隐忍,就不是常人所能为了。
秉政后,宇文邕与文士裴文举聊天时,方一吐胸中之块垒:“岂有三十岁天子,而可为人所制乎?”
由此可见,宇文泰赌对了宇文邕,宇文邕也验证了父亲的豪赌。
06
结语
斩杀宇文护之后,政权重回宇文泰一系。
宇文泰付出的代价是:两个儿子,十五年岁月。
一切都似乎险到极处,一切又似乎尽在掌握。
宇文泰此赌,不可谓不豪。
但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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