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 “尊孔讀經”何時休?

監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

孔教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辜鴻銘

“尊孔讀經”何時休?

這本《問孔》是友人陳潔兄推薦給我的,拿到書後先略翻了翻,發現一半左右的篇目過去都讀過。不過,像編者朱曉先生這樣,將新文化運動前後各家的“非聖無法”的文字粘成一本,我倒是第一次見,不失為一種“視覺衝擊”,編者在各篇中且時時加以精準的按語和評註,並撰寫了幾篇代序,頗可見其良苦用心和不凡識見。總而言之,除了印刷稍顯粗陋(大概是為了節約成本,儘量降低定價的考慮),應該算是一本難得的好書。

對孔子這個人,我向來倒沒什麼不好的印象,對其作為身處亂世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一位老爺子,無論其所倡學說怎麼樣,畢竟是一位理想主義者,時時還保有幾分敬意的。不過,對於後世的“孔子之徒”們,實在是不敢恭維了,離我們遠的,講“天人感應”的玄虛,倡“三綱五常”的禮教之流,暫且不談了。

單說近的,這幾年對我觸動挺大的,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李零先生所撰的那本《喪家狗》,算是一本考證詳贍,旨在還原歷史孔子真面目的《論語》註釋作品,不過出版後,竟被當代的儒生們,群起而上,“鳴鼓而攻之”。——如果單是價值立場和信仰不同,發表異議,也就罷了,讓人意外的是,平素一本正經標榜“仁義道德”大講其“即用見體”的某“名儒”,不僅談不出什麼正經話,只會針對李零平素所研究的民間方術拿來說事,說人家是“搞房中術的”,深感當代“儒者”潑婦罵街實力的深湛,用流行的話說吧,實在是“話語霸權”之至了。

另外,就是前幾年,突然冒出“十博士”來——當時應該說是“十博士生”,現在應該都畢業了罷?——弄了個“抵制耶誕節”的什麼宣言,讀的時候,深感其行文氣勢洶洶,百年前義和拳“大師兄”、“二師兄”們的光輝形象,一齊“浮現在我的眼前”。按說,絕大多數人過節,無論是洋的也好,土的也罷,不過就是圖一樂兒,“干卿底事”啊?吾鄉曾有句不雅的俗語云:“管天管地,管不到拉屎放屁”,這些年輕的儒生們,竟然還干涉其我們的娛樂生活來了,用相聲裡的話,就是,“我不服”!

其實,這兩件事中儒生們的做派,有點年紀的人應該都不陌生,前者,不說理,先扣一個大帽子,旨在將對手“批倒批臭”後,再“踏上一萬隻腳”;後者,大有“狠鬥私心一閃念”之勢,意思無外,你看什麼玩什麼,都要我說了算,我說不行就不行。——想到這裡,隱隱覺得三四十年前“革命小將”們靈魂附體,實在有點毛骨悚然。

《問孔》的封面上有一行醒目的文字:“從聖賢文化到民眾文化,從精英社會到公民社會”,這應該寄託了編者朱曉先生的微意所在,也很抓到了問題的點子上。從儒家的早期典籍上開始,便有“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唯上智下愚為不移也”之類的論述,姑不論這些在孔子的思想中是否具有核心重要性,毫無疑問的是,這種“為君牧民”的思想文化專制觀念,卻是歷代專制統治者所最為歡迎的,並尤其致力於灌輸給庶民的,這也正是幾千年來宗法專制社會的合法性基礎所在。到了20世紀以來仍然是如此,有個很明顯的現象,正如何兆武先生指出的,當時提倡“尊孔讀經”的,全是些反民主的軍閥和野心家(《文化漫談》)。收入文集中的魯迅先生文章中有如下論述:

從二十世紀的開始以來,孔夫子的運氣是很壞的,但到袁世凱時代,卻又被重新記得,不但恢復了祭典,還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們穿起來。跟著這事而出現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門終於沒有敲開,袁氏在門外死掉了。餘剩的是北洋軍閥,當覺得漸近末路時,也用它來敲過另外的幸福之門。盤踞著江蘇和浙江,在路上隨便砍殺bx的孫傳芳將軍,一面復興了投壺之禮;鑽進山東,連自己也數不清金錢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數目的張宗昌將軍,則重刻了《十三經》,而且把聖道看作可以由肉體關係來傳染的花柳病一樣的東西,拿一個孔子後裔的誰來做了自己的女婿。然而幸福之門,卻仍然對誰也沒有開。(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見《問孔》114頁。)

軍閥們推崇孔子之學,這不能只視為偶然。儒家中文化專制思想的成分,經過幾千年的涵化和灌輸,恐怕已經成為了全體國民的一種“文化共業”,這也正應該是離我們很近的“十年浩劫”發生的文化深層原因。“為君牧民”的思維,在當代的某些儒教思潮中也可以得到印證,錢理群先生在批評所謂“政治儒學”時已然指出:

《問孔》的內容編作兩部分,除了第一部分叫做“說儒問孔”,第二部分頗為“旗幟鮮明”地提出“我們今天還不配讀經”。——說起“讀經”,這可是這些年一項巨大的“文化產業”,上至所謂的“大師”南懷瑾,下至遍地都是的大大小小“國學班”中,都能看到一些穿戴古裡古氣,好像影視劇中的人物,甩著腔調領著我們一群“祖國的未來花朵”念“粵若稽古”、“君子好逑”之類,捎帶著還搞一些煞有介事的“士冠禮”、“相見禮”之類的宗教儀式。這些現象,朱曉先生在其本篇“代序言”也有介紹,諸如:

廢科舉九十八年之後的2004年,蔣慶、郭齊家等人在中國大陸推動兒童讀經活動,出版有《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讀本》,蔣自誇該書“十萬之文,經典精華盡在是;十二之冊,聖賢法言萃於此”,為編該書蔣所發的感慨是:“宣聖刪述代作之意,朱子訓蒙養正之心,於今吾知之矣!吾知之矣!”據蔣2004年5月23日為該書所寫的前言中聲稱:“自從中國開展兒童讀經活動以來,已有四百萬兒童在讀經。”蔣向世人應許,“惟吾中華兒童手持一編讀之讀之再讀之,而他日君子之國,大同之世,必在此朗朗讀書聲中冉冉升起也!” (《問孔》167頁)

蔣慶君的某些文章,我是看過一點的,就其學養而言,他自己文章中的“經典解讀”,隨處都是主觀任意甚至是缺乏歷史常識的錯誤,我一直很懷疑他所推崇的“經書”,自己真正讀懂了多少。至於他的前輩南懷瑾的經典詮釋水準,我們不妨參看已故張中行先生所撰的《看閒書二題之》,應便可見其餘了。“經”的好壞是非姑不論,單看所提倡者的人們的水準,便感此事頗有些“凶多吉少”。

對於青少年是否應該“讀經”,或者怎麼才算是“讀經”,《問孔》中收入了老教育家葉聖陶先生的文章,論述可謂透徹:

讀經,怎樣讀呢?當然還是照傳統的方法,像畫符唸咒那樣地讀。讀了之後感到一種神秘的麻醉力,彷彿喝了過量的酒。於是寫起文章發起言論來,無不如從前應制的經義:或者一字一名的鑽研,走到所謂“雕蟲小技”的“牛角尖”裡去。至於行為方面,就不折不扣當那些提倡讀經的人的“幫閒”,作維護封建勢力的籬笆。這時候,那些提倡讀經的人是躊躇滿志了;但是,被迫讀經的青年卻給葬送了。(葉聖陶:《讀經》,見《問孔》,231頁。)

看當代讀經的孩子,包括領著讀經的人,無外都是“像畫符唸咒那樣地讀”,既然現在又不用寫八股文了,恐怕也只能剩下一點宗教儀式的催眠效力了。葉老說的好,“所謂‘經’是什麼東西,那些提倡讀經的人未必知曉”,事實上:

所謂“經”乃是古代的文化史料。在大學生及專門家,如果研究古代的文化,“經”是必要的對象的一部分。研究者對於研究的對象是取客觀態度的,既不奉為神聖,也不“斥為死物”,只還它個本來面目。(葉聖陶:《讀經》,見《問孔》,231頁。)

以經書為史料,才是一個正確對待歷史文化遺產的態度,這一點在昔日的“國學大師”們中,也是早有論斷的。收入《問孔》中的,有章太炎先生的一篇講稿《經的大意》,裡面反覆闡發清儒章學誠所言之“六經皆史”之義,朱曉在批註中強調太炎的說“這句話,真是撥雲霧見青天!”(170頁)——太炎先生的弟子錢玄同,更援引古人之語,將《春秋》等經書形象地喻為“斷爛朝報”、“流水賬簿”,史料價值自有之,至於若像蔣慶諸君那樣,想從中找尋當代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留下的恐怕只有滑稽可笑了。

最後,抄錄自己2006年寫漢代王充(“問孔”之名,恐怕便是取典於《論衡》中的篇名)一首打油詩,期與編者和讀者共勉罷:

浮世崇華尚妄虛,幾多聖徒說怪奇。

問孔刺孟真君子,西京風氣自此移。

在此,由衷祈願,尊孔讀經,可以休矣!

(文見《 中華讀書報 》 2012年07月04日 15 版,發表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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