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狐狸廟(中)


狐狸廟(中)

抽象水彩筆畫畫背景。紋理紙

按照我爺爺的話說,因為那時候那個夜貓子市,都是在半夜開市,誰知道來跟你買東西的是不是人。當時的集市,不像現在,到處都是路燈,照的哪兒都燈火輝煌。那會兒照明,最多是在平板車前吊一盞馬燈,為了省油,燈光還不捨得調太亮。

我爺爺年輕眼神兒好,經常瞧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夾雜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問他都是什麼東西,他敲著煙鍋笑著說:“反正不是人。”

小狐仙是買魚的常客,但因為手頭拮据,買的都是小魚。我問過爺爺,怎麼知道那個是狐仙的。爺爺說,哪有人身後拖個大長尾巴的?

其實當時那個狐仙還算不上是仙,模樣也是個小孩兒的模樣,個頭也不高,也就到大人腰部。那個小狐仙腦袋上總是包著一塊花頭巾,走路駝著背,一步三晃,慢悠悠的。爺爺說,那是小孩裝老人呢。我問他狐仙為啥要裝老人。爺爺說,他怕人知道他是小孩,欺負他。

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從一九五六年賣魚,一直賣到五八年,那個小狐仙買魚就一直買到五七年的冬天。到了那年冬天,雖然小狐仙還來,但是不買魚了,就是遠遠的站著看。

看了幾回,我爺爺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把他喊過來問,那個小狐仙站在我爺爺跟前低著頭也不說話。我爺爺跟我說,那是小狐仙死要面子,不願意說家裡變窮了。那個年代,不光是人,什麼都窮。我太爺爺也不跟小狐仙為難,賣到後來,剩的小魚小蝦用樹枝穿成串,都送給小狐仙了。

其實到那個時候,我太爺爺屯糧也屯了不少了,都在裡屋棺材裡藏著。其實說是糧食也不準確,都是粗糧,什麼高粱小米紅薯幹。滿滿的屯了一棺材。我爺爺見著一棺材糧食,心滿志得,覺得一個公社都沒他們家富有,慢慢就有些懈怠,不願意跟我太爺爺下河打漁了。你想,打漁都不想去了,更不要說起早貪黑去趕夜貓子集。

那時候我太爺爺也不願意說我爺爺,我爺爺不去打漁,我太爺爺就自己去,風雨無阻。打漁回來,有收成也不賣,就用鹽醃了,放在窗下風乾。

不過自從醃魚幹開始,院子就總髮生一些怪事,不是雞少兩隻,就是窗臺下的魚乾少兩條。剛開始爺倆沒怎麼在意,天長日久可就瞧出端倪來了。這是有賊惦記上了。爺倆日守夜守,終於把小偷抓住了,你猜怎麼著,竟然是夜貓子集市上的那個小狐仙。

大亮月兒下面,小狐仙低著頭哭,那個委屈勁兒哦。

我爺爺年輕氣盛,拿著木棍繞著小狐仙走,一邊走一邊奚落小狐仙,我還送你魚吃,可沒成想你是個小偷。我爺爺這麼罵他,小狐仙也不辯解,哭的更傷心了。

我太爺爺倒是沒有為難小狐仙,喝斥了我爺爺幾句,我爺爺消停了。我太爺爺又安慰了小狐仙一會兒,小狐仙停止了哭泣,這才說明原委。原來,小狐仙是村莊北頭下面的那個狐仙廟的,現在大傢伙都信仰共產主義,沒人去給小狐仙供奉香火了。那個廟裡並不是只住著小狐仙一個狐狸,還有小狐仙的奶奶,祖孫倆相依為命。

本來狐仙奶奶平常還能給人幫幫工掙點工分,可現在狐仙奶奶病了,祖孫沒了收入就沒錢買魚了。我爺爺問他,你為啥不買別的,一定要買魚呢?小狐仙說,因為魚是最便宜的。確實,滿市場,找不出來比我太爺爺賣魚便宜的。

本來沒錢買魚我太爺爺還送幾條魚給他,可當我太爺爺不來集市,連條魚都沒人送,所以只能來偷。小狐仙說完這話,我爺爺更是氣不打一出來:“合著,我們送你魚你就用偷來報答我們。”

小狐仙聽我爺爺這麼說,腮幫子一鼓一鼓差點又要哭了。我太爺爺連忙說好話,從屋簷下又摘下來幾條魚乾塞在小狐仙懷裡,這才把那個小傢伙哄好。小狐仙不哭了,我太爺爺說,以後你就不要來了,我每天打漁回來,就給你們家供奉供奉。

我太爺爺說話算話,每天打漁回來,都會繞道到村北的狐仙廟,撿一條大魚供奉了再回家。除了颳風下雨河水冰封,我太爺爺沒少過一天。便是河水冰封的日子,那屋簷下晾曬的魚乾,也會準備幾條帶過去。

我爺爺常常訓斥我太爺爺,人都吃不飽,你還救濟個畜生。

我太爺爺不置可否,也不搭理我爺爺。有時候說急了,也回兩句嘴,罵我爺爺也是個畜生。我爺爺也不敢還口,他打不過他爸爸。

不過有一件事是真的,以前打漁,收成是時好時壞,可自打供奉小狐仙之後,收成是一日好似一日。

一九五八年,八大提了口號,要使中國在十五年或更短的時間內,超英趕美。領導人號召大家,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發揚敢想敢說敢幹的精神。會後,全國各條戰線掀起了“大躍進”的高潮,浮誇風開始。

我們那個地方也不例外,割了麥子,這個大隊說是小麥畝產一千斤,另一個大隊不甘落後,說是自家小麥畝產三千斤。過了沒幾天,另一個公社說他們那裡的水稻畝產一萬斤。大隊的大喇叭,每天說的都是這些,哪兒哪兒又創了什麼記錄,畝產達到了多少。

我爺爺少不更事,跟著起鬨,說產這麼多糧食真不簡單,馬上就要實現共產主義了。我太爺爺喝斥他,你個地主羔子跟人家起什麼哄。別看我太爺爺出身紈絝,但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識廣闊。

那年下半年,全民公社大鍋飯。我太爺爺帶著我爺爺跟著吃了幾回,但因為出身問題,在食堂不受人待見,就不去了。依舊打漁屯糧,屯的糧食棺材盛不下,還挖了個地窖,都藏在地窖裡面。可惜我爺爺覺得現在已經實現了共產主義,大家吃大鍋飯都不花錢了,你屯糧食還有什麼意思。加上年輕氣盛,嘴上還沒個把門的,就把屯糧這事兒透露出去了。

生產隊當天就來人了,帶著牛馬車好幾輛,直接把爺倆家裡的糧食清空了,順帶著把醃魚也都帶走了。隊長是本家,也姓沈,叫沈建勇。沈建勇拿著醃魚放在鼻子下聞聞說,沒想到你這個地主走資派醃魚醃的還挺好。

我太爺爺蹲在地上默不作聲,我爺爺倒好,推推他爸爸:“你垂頭喪氣幹個什麼勁兒,現在糧食這麼多,咱們吃大鍋飯不就行了嘛?”

沈建勇跟著說:“就是,也沒有政策說地主不能吃大鍋飯啊。打今天起,你們爺倆見天來,沒有工分,一天三頓飯管夠。”話說完,套上車,糧食和小木船都給拉生產隊去了。

我太爺爺沒有辦法,只好跟在我爺爺後面臊眉耷眼的在生產隊吃起了大鍋飯。可大鍋飯沒吃幾天,飯菜是越來越稀薄,煎餅饅頭顏色也是越來越黑,咬到嘴裡發柴不說,吃到肚子裡也不頂餓。吃進去倒是方便,可是拉出來可就難了。爺倆在樹林裡一蹲就是大半天,我爺爺心中困惑,問我太爺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吃的容易拉的難呢?

我太爺爺一臉肅穆,蹲的一本正經,也不理他,連連運氣嘿了幾聲,嘆口氣,還是沒拉出來。

後來我爺爺告訴我,那一年開始,全國到處乾旱。當時都吹牛,說畝產幾千斤幾萬斤。這糧食都繳公糧了,村裡就是剩還能剩多少啊,更何況大鍋飯一開,誰都不願意幹活,更沒糧食吃了。沒糧食了,那鍋裡都是啥?樹葉稻草棒子麵,這就不錯了,能拉出來的就是不錯的了。

其實,那年這種情況都屬於好的了,到了第二年開春,那鍋裡,連個糧食子都看不見,個個餓的發慌,風太大人都能吹倒。我爺爺跟我太爺爺捋榆錢逮家雀,好歹也應付了小半年。天暖和的時候,爺倆光腚下河撿蚌抓蝦捉泥鰍,好歹沒餓死。沒餓死是沒餓死,但也吃不飽。因為大家都沒什麼吃的,全都跟在爺倆後面下了河,大人小孩烏央烏央的,加之乾旱,乾涸的河床下面,幾乎被掘地三尺。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整個河床散發著淤泥的惡臭,我太爺爺躺在破茅草房裡打蚊子,一邊打一邊往嘴裡放。我太爺爺想罵我爺爺兩句,都提不起來那個勁兒。

大鍋飯?大鍋飯倒還是每天煮,但那裡面是不是人吃的東西就說不好了。村裡多少人得了水腫,又有多少人餓死,就更不得而知了。

那時候怎麼說呢,春天還好,草芽樹葉都是吃食,老鼠蛇貓狗幾乎都吃絕了。吃到後來,連樹皮都揭下來吃了。我爺爺說,那人看人,眼睛都冒綠光。我問為啥,我爺爺說,那是知道了人肉的滋味了。

後來上學,看到魯迅先生《狂人日記》寫的:“……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和爺爺說起來這個,爺爺說,那個是比喻,不算是真的吃人。

那兩年,總有人餓死,起初都是埋了。到後來,實在餓的頂不住,也有人偷偷摸摸挖出屍體來吃。到六零年,吃人就變得明目張膽。我爺爺去村子找小夥伴玩,開門看見他們家鍋裡煮著一條人腿。後來公安局也來人了,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

我問我爺爺吃過人肉沒有。我爺爺搖搖頭說,你太爺爺不許。

其實到了五九年秋天,爺倆就已經沒什麼東西吃了。究竟為什麼沒餓死,那多虧了小狐仙。

五九年立秋,天氣還熱乎乎的,蟬也沒了,都沒打下來吃了。爺倆在乾涸的河床裡扒拉吃的,可河床的淤泥被翻了十幾遍,就連最小的泥鰍都沒了。忙活一天,到了下午,爺倆才從泥窟窿裡扒出來一條黃鱔。那條黃鱔足有小孩手臂粗細,在爺倆的手裡奮力的掙扎,那勁兒特別足。爺倆餓的身上沒力氣,差點讓黃鱔跑掉。

虧了我太爺爺有法子,張嘴咬在黃鱔身上,喝了兩口泥腥味的鮮血,這才摁住。爺倆揪著黃鱔上了岸,生火烤了,飽餐一頓。

那頓黃鱔吃完,爺倆再次陷入到了饑荒之中,這一回,爺倆三天翻遍的整個泥潭,除了幾把田螺,一無所獲。三天裡,爺倆嗑了幾顆水螺,喝了一肚子涼水,再沒吃什麼。照我爺爺話說,當時要是地上有草,都能啃兩口,可惜當時乾旱,地上連草都不長几根。

一晃到了晚上,爺倆躺在地上看著星空。我爺爺告訴我太爺爺,那漫天的星星真像燒餅上的芝麻呀。我太爺爺頭都不想點,看著金黃的月亮說,那就像一個被咬了一口的冠生園綠豆糕。我太爺爺說完這個,爺倆肚子一起響起了咕嚕聲。

就在爺倆軟綿綿的望著星空瞎想的時候,就聽院中啪唧一聲,好像落進來什麼東西。我太爺爺差遣我爺爺去看,小孩餓的前肚貼後背,不願意動彈。不得已,我太爺爺支撐著爬起來,藉著月亮光一瞅,嗝的一聲,笑過去了。

大半夜的,我爺爺聽他爹倒地,喊了幾聲沒答應,起來去看,才知道他爹背過氣去。趴在那裡又錘又打,這才不至於自己當了孤兒。我太爺爺吐出一口濃痰,翻了個白眼,翻身爬起來說道:“憋死老子了。”說完這話,指著院中掉落的事物,對我爺爺說,“瞅瞅那是啥。”我爺爺這才看清楚,落在自家院子的,是一口袋地瓜幹。

這裡科普一下,別看現在畝產上千斤,那是因為有了化肥。化肥普及之前,一畝地產個三兩百斤糧食,那屬於大豐收了。所以原來舊社會的主糧不是大米小麥,而是高粱小米地瓜。我們那個地界,一家子磨糊糊烙煎餅,不是五穀雜糧煎餅,也不是小麥煎餅,而是粗糧煎餅。粗糧煎餅就是半盆磨碎的地瓜幹半盆小麥混雜在一起烙的。

所以五六十年代,存上半缸地瓜幹,儼然是小康人家的生活水平了。但是地瓜幹不能單獨吃,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也便秘。

這不,我太爺爺和我爺爺餓的不行,吃多了地瓜幹,便秘了。爺倆蹲在野地裡一邊使勁兒一邊猜測,這地瓜幹是誰給的。我爺爺猜測,肯定是楊四給的。我爺爺說這個不是沒道理,因為我太爺爺救過楊四爺爺的命。我太爺爺搖搖頭給否定了,因為我爺爺去楊四家玩看見鍋裡煮人腿了。你說這家裡都煮上人腿了,能放著糧食不吃給別人?

我爺爺又說,是不是建新家?建新她爹姓柳,是個外戶子。當年討飯要到村裡,就當了我們家的長工,後來我祖爺爺給做主娶了個親,兩口子生了個孩子,就是建新。建新是個女的,濃眉大眼蒜頭鼻子黑臉蛋,一個村的人誰都不鳥,就一門心思喜歡我太爺爺。後來我太爺爺娶了我太奶奶,想不開,還跳過河。後來我太奶奶去世,建新敲鑼打鼓高興壞了,把我太爺爺氣的。

我太爺爺說不能,你建新姑心糙,家裡有糧都不一定能想起來給咱們。

我爺爺說,可是,村裡除了這兩家,沒人會給咱們送糧食。

我太爺爺點點頭說,就別琢磨了,快拉吧,拉完了,咱們去地裡刨點野菜,配著吃。

我爺爺又想起來是不是小狐仙送來的,但轉念一想,沒有他們爺倆的救濟,說不定那個傻狐仙早就餓死了,送他們糧食?還是算了吧。爺倆一泡屎拉到天亮,這才知道,村裡已經有人開始吃觀音土了。

爺倆唏噓之餘,也只是感嘆一下,畢竟那個時期,爺倆都快活不下來了,哪有心思顧及別人。不過,自打那天晚上開始,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小布袋糧食扔到院子裡。爺倆不是不想出去瞧瞧,可是那會兒,夜裡黑得很,也沒個路燈,根本瞅不見。

瞅不見歸瞅不見,不耽誤爺倆吃飯。我爺爺跟我說,那兩年,村裡幾乎見不到身上有幾兩肉的人,那大姑娘小媳婦因為一碗飯倆饅頭,啥都不管了。莫言的《豐乳肥臀》裡就寫過,他三姐一邊吃饅頭一邊被弄。我爺爺淳樸,沒敢往那方面想過。其實就算是我爺爺往那方面想了也沒用,我太爺爺也不許。我太爺爺不光不許我爺爺瞎搞,更不許我爺爺接濟別人。

我爺爺為此還和我太爺爺生了氣,問我太爺爺,你連個畜生都能接濟接濟,為啥眼睜睜看人餓死都不願意管?

我太爺爺抽了口旱菸,這人吶,比畜生壞。

我爺爺還想反駁,被我太爺爺一巴掌搧倒:“我那一棺材糧食你這麼快就忘了?”我爺爺這才不敢吱聲。

不過,當時我太爺爺和我爺爺兩個吃飽喝足,身體健康的不像話,和生產隊一臉菜色的人不一樣,也讓隊長懷疑上了。沈建勇帶著人又來了一趟,屋裡屋外翻了好幾遍,除了幾個破口袋,什麼都沒翻出來。氣的沈建勇一腳籬笆門踹翻了,還說要遊我太爺爺和我爺爺的街。當時我太爺爺一點沒怕,大家都餓成這副德行,哪有心情搞遊街嘛。

果然,如果太爺爺所料,遊街這事兒,沒人搞。

不過到這時候了,爺倆也尋思,這糧食來源得保住。不過難題來了,這糧食都不知道誰送的,怎麼保。爺倆決定蹲守,可是蹲守了好幾個晚上,爺倆困得跟什麼似的,愣是沒蹲守出來。不過到了這年冬天,爺倆知道了答案。

因為這年冬天來得早,還下了場雪。一場雪過後,爺倆順著小腳印找到了狐仙廟。

要說狐仙廟也不遠,就在爺倆住的地方往北的一片樹林。當初一群城裡的知青下鄉,為了飲牛,還專門在樹林邊挖了一個池塘。狐仙廟就在池塘邊上。不過因為池塘蘆葦深密,小小的狐仙廟並不為人所見。我太爺爺拉著我爺爺,在大雪紛飛中,來到了狐仙廟。可那狐仙廟多年失修,已經破爛的不成樣子。

屋頂也漏了,圍牆也塌了,裡面泥塑的狐狸像也殘了,就連木頭門都不知道被誰撬走了。我太爺爺蹲在門口,伸頭往裡瞅,瞅了一圈,什麼都沒看見。可是明明腳印就到狐仙廟裡面的,還是兩條,一來一去。

我爺爺也跟著瞅,也是什麼都沒瞅見。可是我爺爺是個愣頭青,張嘴就喊:“小狐狸。”就那兩嗓子,把我太爺爺嚇了一跳。趕緊捂住我爺爺的嘴,這兩嗓子,狐狸沒喊出來,人都被你叫過來了。不過好歹我爺爺這兩嗓子也真有用,小狐狸在狐仙廟裡伸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看清楚是這爺倆,出溜一下,躲進廟裡去了。

我太爺爺看的好笑,就蹲著說明了來意:“我爺倆今天是感謝你來的,你不要害怕。”

我太爺爺話剛說完,廟裡面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哎呀,這也沒什麼好感謝的。前些年多虧了你們爺倆照顧,現在我們情況好了,理應報答。”

那次拜訪了狐仙廟之後,我太爺爺很高興,此後還專門在夜裡帶著我爺爺又去了幾趟,專門把小廟給修葺了一番。我爺爺說,修小廟的時候,小狐仙還出來幫忙來著。我問爺爺小狐仙長啥樣啊。我爺爺說長得跟我差不多高,就是多了一條大尾巴。

我說張一條大尾巴多醜啊。

當時我爺爺給我來了一下子,讓我不要瞎說,我爺爺告訴我,那個小狐仙還救過他的命呢。

說到小狐仙救我爺爺,還得從小狐仙救濟爺倆的糧食說起。隨著小狐仙日覆月積的送糧食,我太爺爺有偷偷摸摸的屯了不少。因為連年饑荒,沂河東比我們這邊慘,更沒有什麼吃的,餓死了不少人,都向我們這邊逃荒。

我太爺爺的妹妹,我稱之為四姑太,嫁到了河東一戶周姓的人家。當然,四姑太嫁人的時候,我祖爺爺家已經沒落。不過這周姓人家都還不錯,後來我還隨我爺爺去過,我四姑太人很好,個子很高,八十歲了還站的筆挺。從衣服兜裡掏出手帕給我擦鼻涕,那手帕又白又香。

河東一戶逃荒過來的人家,是我太爺爺認識的,當年我四姑太出嫁過去,這人還去幫忙,我太爺爺跟那人喝過酒。我太爺爺攔著那人,問我四姑太家怎麼樣了。那人說,就差吃人了。那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過一摸綠光。我太爺爺知道,這是餓瘋了。我太爺爺從懷裡掏出兩塊地瓜幹給他,那人揣到懷裡,含著眼淚謝我太爺爺。

送走那人,我太爺爺抓過我爺爺:“我交待給你一個任務,你四姑那沒吃的了,明天你給點送過去,好過個年。”

我爺爺一聽要出遠門,自然喜不自勝,天天跟我太爺爺在一起,他早就膩煩了。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太爺爺給準備好了一堆破爛棉絮,收拾了一些粗糧包在裡面。那時候正是三九寒冬,北風呼嘯,刮在耳朵上跟刀割似的。收拾妥當,我太爺爺把他的狗屁帽子呼在我爺爺腦袋上,攆著他出發了。

為啥要起這麼早,一個是為了掩人耳目。另外一個,從爺倆住的地方到我四姑太那,確實也路途遙遠,這一路有二三十里。二三十里路,一個成年人步行也得兩三個小時,更不要說一個十六七玩心正重的半大孩子。

要說我爺爺,玩心其實不是重,是特別重。踩著凍得結結實實河床過了河,看見什麼都新鮮,就連路邊的一個老鼠洞都想伸頭進去瞧瞧。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玩,中午還在柴草垛下睡了一覺,這磨蹭勁兒,到我四姑太家的時候太陽都快落西山了。

如我太爺爺所料,我四姑太家已經揭不開鍋了,照一家的意思,實在不行也跟著大傢伙出去逃荒去吧。要是不逃荒,就……想到這都不敢想了,我四姑太甚至都寫好紙團準備抓鬮了。我爺爺進門的時候,正看見一家子圍桌子坐在堂屋裡掉眼淚。我爺爺不問都知道怎麼回事,爛棉絮往桌子上一拍,一棉絮糧食。我四姑太嗚嗚的哭,那晚上,鍋裡煮了一鍋高粱飯,一家子吃的不亦樂乎。

我爺爺沒心沒肺,也跟著吃,吃完飯,又陪我四姑太的孩子玩了一會兒,這才跟我四姑太告辭,往家走來。我四姑太不放心,說這天黑的早,讓他留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走。我爺爺雖然性子糙,也知道疼他爹,不忍心他爹一個人在家孤獨寂寞,執意要回去。我四姑太沒辦法,只能放行,千叮嚀萬囑咐,路上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貪玩。

我爺爺答應一聲,抬步告別了我四姑太。可是這一走,就走出麻煩了。這一路從河東我四姑太家到我太爺爺家,也都是大路,路倒是比較好走。可就像我四姑太說的那樣,就是天黑的特別早。那會兒可不像現在,一出門哪裡都是路燈,那時候四處都黑燈瞎火,手裡要是沒個照亮的傢伙,簡直就是兩眼一抹黑。不過好在那天天氣晴朗,頭頂上星空璀璨,月亮照的地上亮堂堂的。

我爺爺那歲數,正是活力旺的時候,腦袋上頂著大月亮,一路小跑,也不覺得害怕。那時候天黑的早,也黑得快。一到晚上,路上就沒有行人了,想找個伴兒壯壯膽都找不到。

我爺爺一路小跑,跑得一腦門汗。年輕人火力旺,狗屁帽子也摘了,棉襖也敞了懷,冷風吹拂之下,還挺舒服。眼看這路已經走了一半,我爺爺心氣兒高漲,張嘴就想唱歌,可是歌還沒唱,耳中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自行車鏈蹭鏈瓦聲。

啥叫鏈瓦?老式自行車鏈上面,防止褲腿捲到車鏈裡,或者蹭到車鏈上面的油,在車鏈上面罩的鐵皮瓦。有時候鏈瓦磕了碰了,難免和車鏈發生碰撞,自行車一騎起來,就會發出車鏈蹭鏈瓦吱嘎吱嘎的的聲音。那個年代,有自行車是了不起的事情,一個村裡也沒幾個有自行車的。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爺爺還買了第一輛永久自行車,愛護的不行,每天擦拭的乾乾淨淨,那保養,真是比奔馳還來得細緻。我爺爺那輛自行車現在還在我家放著,騎行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就是有點兒大。

所以我爺爺一聽見自行車鏈蹭鏈瓦,新奇壞了,可一回頭,什麼都沒看見。不要說自行車,就連個自行車的影子都沒有。我爺爺心下奇怪,嘴裡還唸叨,難道是聽叉了?可是一轉回頭,那自行車蹭鏈瓦的聲音又出現了,吱嘎吱嘎,在大月亮底下,特別清晰。我爺爺站在當地,再次回頭看去,可明晃晃的月亮之下,哪有什麼自行車啊?

我爺爺站在月亮下,手搭涼棚,左瞧右瞧,遠遠近近的,除了高高低低的樹木在寒風中左右搖擺,連個黑影都沒有。左右看了一會兒,我爺爺心裡打起了小鼓。這小鼓一起,身上打了一個寒顫,也沒那麼熱了。

看了身後沒有自行車,我爺爺心中忐忑了一會兒,轉過頭繼續趕路。可這會兒趕路和剛才就不一樣了。

剛才趕路那是心無旁騖,腦中想的,除了我太爺爺在家等著他,就沒別的了。要說害怕,那是一點兒都沒有。可這時候耳中聽了來來回回吱嘎吱嘎的響聲,一回頭卻什麼都看不見不說,連聲音都沒了。傳過身,那吱嘎吱嘎的聲又出現了。要說不怕,那是假的。可是這時候,路上除了呼嘯的寒風,就是我爺爺自個兒,就算是害怕,能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我爺爺就有辦法,什麼辦法?跑。我爺爺耳中聽得吱嘎吱嘎之聲,也不做他想,撒腿就跑。大冷的天,我爺爺跑得飛快,耳中除了呼呼的風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這一陣子猛跑,我爺爺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只跑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個累騰勁兒,肺喘的就跟拉風箱似的。

終於跑不動了,我爺爺緩緩的停下,兩手扶著膝蓋呼呼直喘。可是沒喘息兩聲,身後又傳來那個聲音,吱嘎吱嘎。我爺爺身體一僵,他媽的,這是纏上老子了。我爺爺犟驢脾氣上來,什麼都不管了,回身叉腰,扯著嗓子就罵。罵天罵地罵空氣,到底是那個熊玩意兒不長眼纏上老子的,你信不信老子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罵到吃,我爺爺肚子咕嚕嚕一陣響動,唉,怎麼想到罵吃的呢?我爺爺不肯原諒自己,大半夜的,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纏上,竟然肚子咕咕叫,餓了。那一大碗高粱飯不頂事兒啊。

雖說餓了,可是我爺爺大喊大叫罵了一通,這身後的聲音沒了動靜,心安不少。心中出了氣,腦中又想起是不是回家鍋裡有蒸好的地瓜等著。想到這,我爺爺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了。說起來時間,這時候也得八九點鐘了。無人的夜晚,寒風又冷了一層。我爺爺戴上狗皮帽子,迎著風再次往家走去。

可是沒走兩步,身後那個聲響又來了,吱嘎吱嘎。那響動,就好像我爺爺身後牽了一條線,走兩步就響兩聲。不走也響。我爺爺再回頭,依然什麼都沒有。

我爺爺為了給自己壯膽,唱起了京劇。我爺爺從小跟我太爺爺長大,沒少聽我太爺爺嘴裡搗鼓唱詞,什麼《宇宙鋒》《玉堂春》《長坂坡》《群英會》,這都自然不必說。我太爺爺尤為喜愛《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所以嘴裡常常唸叨“無端列入煙花隊,送舊迎新日幾回。強顏歡笑裝嬌媚,夜闌人靜淚雙垂。”這一段唱詞是杜十娘剛遇見孫富的時候,愁苦時候的唱詞。這時候被我爺爺拿來壯膽,也是別有一番風味,特別是那句送舊迎新日幾回。不過我爺爺年歲幼小,未經人事兒,不知道這一句什麼意思。

可是嘴裡光念叨這個也沒意思,腦瓜也不用翻轉,又想起來孫富那一段吹牛逼的唱詞“說我富,不算富,開了幾座典當鋪,大元寶無計其數,金黃黃的象倭瓜,白花花的賽豆腐,我們家的廚子二百五,稀裡糊塗往鍋裡入,燒火的丫頭直叫苦,掀開鍋蓋杵一杵,樂得她把小嘴捂:自從目下到盤古,誰見過倭瓜、元寶一鍋煮,一鍋煮。”

就這麼一路唱一路走,我爺爺走的很快,不知不覺走錯了路。走到哪兒了呢?走到萬人林了。

萬人林是我們這邊的一處亂墳崗,解放前也是我們家的地。那會兒窮苦人家死了人,連個埋人的地方都沒有。為了彰顯仁義,我祖爺爺那輩兒之上,就把這塊地劃成了墳地,據我爺爺說,那塊地有整整半頃。無論是誰家,只要有人故去,都可以埋入這塊地。一來二去,十里八村的,只要有人去世,就把屍骨卷巴卷巴,拉到這裡刨個坑埋了。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這塊地的墳頭是越來越多,每到逢年過節,特別是清明節,來燒紙上墳的,比趕大集還熱鬧。

其實不光上墳熱鬧,到了晚上也熱鬧。我有個大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推個獨輪車拿個撥浪鼓叮叮咚咚賣東西。要說賣的東西也簡單,不過是針頭線頭小人書麥芽糖之類玩意兒。我這個大爺跟我說過一件事兒,有一天回來晚了,推著獨輪車就走到萬人林這裡了。當時月黑風高,樹林裡面的老鴉嘎嘎叫嚇死個人。

本來我這個大爺可以不走萬人林,別的地方也有路,可是走別的路,就得多繞一個多鐘頭,不划算。我大爺想起來老人說的話,就是壯年男人火力旺,撲稜撲稜頭髮都冒火星。我大爺撲稜了幾下腦袋,小撥浪鼓一搖,推著獨輪車進了萬人林。

其實,萬人林說起來嚇人,但裡面無非是一大片樹林,樹林裡面無數墳頭罷了。樹林中間東西橫南北縱,壓出來不少光淨路,路面也平整,除了風大點林子黑點也沒啥。可一走進萬人林,我大爺背後一麻,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怎麼不對勁法呢?就覺得這萬人林裡,無數的眼睛在盯著他。可是進了林子,想退出去,也不是那麼好退的。

我大爺一邊推著車往前走,一邊搖著鼓,嘴裡還唱喝:“上街跑下街,有個貨郎客,貨郎把鼓搖,尕花把手招,一買扎花針,二買花手巾,三買胭脂四買粉,五買梳和篦,六買花頭巾,七買環子和頂針,八買絲手帕,九買花線繡荷包,十買扣線肩胛骨搭。”我大爺唱這個不為別的,也跟我爺爺一樣,為了壯膽。

可他唱喝了沒幾句,就聽一個老太婆顫巍巍聲音響起:“頭髮換花針不?”這一聲響起,差點把我大爺嚇一趔趄,小獨輪車差點都掀翻了。待藉著車前的油燈看清楚說話那人,我大爺腦門上的汗就下來了。那哪裡是個老太婆,那就是一個披著皮肉的骷髏架子。可這時候人要買東西不能不答,我大爺寒顫都出來了,哆哆嗦嗦的說:“換針換針。”

我大爺放下獨輪車,從車籠子裡摸出來繡花針,遞給老太婆,我大爺眼睛一花,就見那骷髏架子真真切切的變成了一個老婆婆。那老婆婆接過針,遞給我大爺一把頭髮。我大爺才看清,這老婆婆好像在哪見過。我大爺想了好久才想起來,這是他小時候見過的太奶奶。也就是我祖奶奶。我祖奶奶見我大爺認出來她了,笑了笑,說:“趕緊回去吧,這林子裡不安生。”說著人就沒了影。

我大爺推著獨輪車,慌不擇路出了萬人林,回到家裡一病不起。整整修養了一個多月才好。

解放之後,本來要把這萬人林規劃規劃,從新整理成耕地的。可是年頭太久,裡面埋人太多,一時間也規劃不出來什麼頭緒。就沿襲老規矩,依舊當成墳地,死人了依舊往這埋。特別是這幾年,餓死的病死的太多,也都是卷巴卷巴刨個坑。

我爺爺跟我說,雖說埋了不假,可還有人剛埋就被挖出來的。我問他挖出來幹嘛。他咂吧砸吧嘴,嘆口氣。我就不明白,為啥一問到這兒他就不說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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