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我的世界下雪了。”

關於雪的文章真不少,讓我們逐一欣賞作家們筆下的雪景吧。

01

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採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彷彿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豔,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裡。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魯迅《雪》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速水御舟的雪景,1930 年。

02

郁達夫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靜後的景況。“前樹深雪裡,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

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美麗得多?

——郁達夫《江南的冬景》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畢沙羅《盧弗申通往凡爾賽的路(雪景)》,1869 年。03

老舍

最妙的是下點小雪呀。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山尖全白了,給藍天鑲上一道銀邊。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點,有的地方草色還露著;這樣,一道兒白,一道兒暗黃,給山們穿上一件帶水紋的花衣;看著看著,這件花衣好像被風兒吹動,叫你希望看見一點更美的山的肌膚。等到快日落的時候,微黃的陽光斜射在山腰上,那點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點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濟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氣!

——老舍《濟南的冬天》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04莫泊桑

黃昏時分,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的雪,終於漸下漸止。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彷彿凝固了,一切生命都悄悄進入了夢鄉。或近或遠的山谷、平川、樹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這雪後初霽的夜晚,萬籟俱寂,了無生氣。驀地裡,從遠處傳來一陣淒厲的叫聲,衝破這寒夜的寂靜。那叫聲,如泣如訴,若怒若怨,聽來令人毛骨悚然!喔,是那條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籬畔哀鳴:是在哀嘆自己的身世,還是在傾訴人類的寡情?漫無涯際的曠野平疇,在白雪的覆壓下蜷縮起身子,好像連掙扎一下都不情願的樣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來去的遊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無跡可尋,只有那幾棵百年老樹,依舊伸展著槎牙的禿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給雪後的夜色平添上幾分悲涼、悽清。

——莫泊桑《雪夜》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老彼得·勃魯蓋爾《雪中獵人》,1565 年。

05

蘇童

冬季混跡於大雪的前後,或者就在大雪中來臨,江南民諺說邋蹋冬至乾淨年,說的是情願犧牲一個冬至,也要一個乾淨的無雨無雪的春節。人們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滿足,我記得冬至的街道總是一片泥濘的,江南人把冬至當成一個節日,家家戶戶要喝點東洋酒,吃點羊羹,也不知道出處何在。有一次我提著酒瓶去雜貨店打東洋酒,聞著酒實在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幾口,回到家裡面紅耳赤的,棉衣後背上則濺滿了屋屋點點的汙泥,被母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通。現在我不記得母親是罵我嘴裡的酒氣還是罵我不該將新換上的棉衣弄那麼髒,反正我覺得冤攝,自己鑽到房間裡坐在床上,不知不覺中酒勁上來,竟然趴在床上睡著了。

人人都說江南好,但沒有人說江南的冬天好。我這人對季節氣溫的感受總是很平庸,異想天開地期望有一天我這裡的氣候也像雲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歡冬天,但當我想起從前的某個冬天,縮著脖子走在上學的路上,突然聽見我們街上的那家茶館裡傳來絲絃之聲,我走過去看見窗玻璃後面熱氣騰騰,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膩的茶桌後面,各捧一杯熱茶,輕輕鬆鬆地聽著一男一女的評彈擋說書,看上去一點也不冷,我當時就想,這幫老傢伙,他們倒是自得其樂,現在我仍然記得這個冬天裡的溫暖場景,我想要是這麼著過冬,冬天就有點意思了。

——蘇童《關於冬天》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06

梁實秋

一片雪花含有無數的結晶,一粒結晶又有好多好多的面,每個面都反射著光,所以雪才顯著那樣的潔白。我年輕時候聽說從前有烹雪論茗的故事,一時好奇,便到院裡就新降的積雪掬起表面的一層,放在甑裡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興壺,沏大紅袍,倒在小茶盅裡,細細品啜之,舉起喝乾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兩下——我一點也不覺得兩腋生風,反而覺得舌本閒強。我再檢視那剩餘的雪水,好像有用礬打的必要!空氣汙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車壞,時值大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飢腸轆轆,乃就路邊草棚買食,主人饗我以掛麵,我大喜過望。但是煮麵無水,主人取洗臉盆,舀路旁積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雖說飢者易為食,這樣的清湯掛麵也不是頂容易下嚥的。從此我對於雪,覺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蘇武飢吞氈渴飲雪,那另當別論。

雪的可愛處在於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冬夜擁被而眠,覺寒氣襲人,蜷縮不敢動,凌晨張開眼皮,窗欞窗簾隙處有強光閃映大異往日,起來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銀世界。竹枝松葉頂著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樹也都鑲了銀邊。朱門與蓬戶同樣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欄玉砌與甕牖桑樞沒有差別待遇。地面上的坑穴窪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雪就是這樣的大公無私,裝點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蕪穢,雖然不能遮掩太久。

——梁實秋《雪》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歌川廣重《蒲原:夜之雪》,1833 年。

07

泰戈爾

今天是星期日,一早聽見教堂裡傳來清凜的鐘聲。起床推開窗戶,呵,一切都染白了。樓房傾斜的屋頂敞開胸懷歡迎著漫天大雪:來吧,用素紗遮蓋我!凝結的雪河盪滌了路塵的王國,化為無數支流,向四面八方迤邐流去。

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溼婆彷彿端坐在樹梢播布晶瑩的祝福。路邊的枯草似青春的殘痕,尚未遮嚴,但已慢慢地垂首認輸了。鳥兒停止鳴囀,天空闃然無聲,紛紛揚揚飄著雪花,可是聽不見它的足音。

在異國他鄉酣睡時,天庭的重門悄然開啟。可是天使未來報告消息,喚醒入睡的人。“寧靜”離別天界幽寂的道院,未乘轔轔飛車;御手不曾揮舞閃電之鞭,怒吼抽打發狂的天馬。她舒展白翼,輕輕垂落,動作那麼輕盈,姿態那麼婀娜。不撞擊任何人,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

太陽被檔在雪幕後面。天光一點不刺目。整個世界瑩瑩地透閃著柔光,罩著恬靜、溼潤,柔光的面具。

清靜的冬晨,我迎迓、我頂禮的白雪的潔淨進入我的靈府。我真誠地祈求:你緩緩遮覆我的一切憂思、想像和工作吧!你跨越了夜闌的無邊黑暗,無聲地永駐於我的生活吧!呵,在未被汙染的皎潔中,喚醒我嶄新的黎明,不留任何汙點;把天國光華的永恆聖潔注入我生活的天地!

——《泰戈爾精品集·散文卷》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08

契訶夫

暮色昏暗。

大片的溼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伕約納•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得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個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彷彿他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呆呆不動的姿、它那瘦骨嶙嶙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乾。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論是誰,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裡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漩渦當中來,那他就不會不想心事……

——契訶夫《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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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蒙克《大雪覆蓋的街道》,1906 年。

09

川端康成

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彷彿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抬頭仰望,滿天星斗,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這是一片清寒。靜謐的和諧氣氛。

...

島村朝她望去,突然縮了縮脖子。鏡子裡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裡現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也許是旭日東昇了,鏡中的雪愈發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在雪上的女子的頭髮,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

大概為了避免積雪,順著客棧的牆臨時挖了一條小溝,將浴池溢出的熱水引到大門口,匯成一個淺淺的水潭。一隻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裡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門口晾曬著成排客用滑雪板,那是從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還發出輕微的黴味。這種黴味也被蒸氣沖淡了。就連從杉樹枝頭掉落下來的雪,在公共浴池房頂上遇到熱氣,也融化變形了。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過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坡道將會被暴風雪埋沒。那時赴宴就得穿雪褲(冬天套在和服外面穿的一種褲子)。長統膠靴,還得披斗篷,戴頭巾呢。到了那時節,積雪會有丈把厚。島村現在正下這條坡道。不過,他從路旁高高地晾曬著的尿布下面,倒是可以望見縣境的山巒,上面的積雪熠熠生輝,顯得格外晴朗。綠色的蔥還沒被雪埋掉。村裡的孩子正在田間滑雪。一走進村裡的街道,就聽到從屋簷滴落下來的輕輕的滴水聲。——川端康成《雪國》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希施金《在遙遠的北方》,1891 年。

10

遲子建

我還記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愛人應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飯,我們沒乘車從城裡走,而是上了堤壩,繞著小城趟行而去。那天下著雪,落雪的天氣通常是比較溫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體抵擋了寒流。堤壩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倆,手挽著手,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山巒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壩下的河流,也已隱遁了蹤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河岸的柳樹和青楊,在飛雪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如此的蒼茫,又如此的親切。走著走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明明知道過年落淚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樣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傷感情緒。三個月後,愛人別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鄉時,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壩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時我恍然明白,那天為何會流淚,因為天與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將別你而去,你將被這亙古的蒼涼永遠環繞著!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與青楊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在最動情的觸點。所以我仍然喜歡在黃昏時漫步,喜歡看水中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喜歡看雪中的山巒。我不懼怕蒼老,因為我願意青絲變成白髮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髮絲相融為一體。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髮;讓我分不清生長在我頭上的,是白髮呢還是月光。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做了一個有關大雪的夢。我獨自來到了一個白雪紛飛的地方,到處是房屋,但道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見,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臉,那麼的涼爽,那麼的滋潤,那麼的親切。夢醒之時,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憶起一年之中,不論什麼季節,我都要做關於雪花的夢,哪怕窗外是一派鳥語花香。看來環繞著我的,註定是一個清涼而又憂傷、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動,迫切地想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伸手去開床頭的燈,沒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時停電了。我便打開手機,藉著它微弱的光亮,抓過一支筆,在一張打字紙上把那句最能表達我思想和情感的話寫了出來,然後又回到床上,繼續我的夢。

那句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遲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的世界下雪了。”| 十位名家筆下的雪景

作者與篇名已在文中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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