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李山:思深憂遠過年歌

李山:思深憂遠過年歌 | 讀經典,過新年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新年從閱讀經典開始,即日起中華書局公眾號推出特別欄目“讀經典,過新年”,我們將精選名家名作,讓學者們帶你讀經史子集裡的那些經典。“不學《詩》,無以言。”今天我們先來讀《詩經》。

中國人最大的節日是“過年”。“年”這個字呢,在甲骨文裡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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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是一個“禾”,取意是糧食收成。一年把糧食收完,冬天到了,馬上就準備過年了。

前面談《詩經·豳風·七月》時,我們看到“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的句子,寫的其實就是過年的場景。在公堂,大家高舉酒杯互相祝賀,高喊“萬壽無疆”。那時喊“萬壽無疆”,還不是對個人,而是互相祝賀,祝願美好生活的長久無期。

過年要享樂,消費應適度

實際上,《詩經》裡還有專門的過年歌見於《唐風》,其中一篇叫《蟋蟀》。

來看《蟋蟀》: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蟋蟀”不用解釋,就是蛐蛐,也叫促織。“蟋蟀在堂”差不多就是《七月》的“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也就是“歲聿其莫”:馬上就歲末了,猶如說“要過年了”。說《蟋蟀》是一首過年的歌唱,主要證據就在這一句。句中“聿”字,是結構詞,無實義。“莫”即“暮”的本字。“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如果再不歡樂一下,一年可就沒有了。“除”字看上去難,其實今天還在用,就是“除夕”的“除”。常見過年人家門口貼對聯,有“天增歲月人增壽”的村俗句,確是真理。人對時間消逝的感受總是恐慌的,越是成年、年高,越是如此。“年”是這一年中最大的節,是人生時光的一個大段落。過年了,老天增不增“歲月”沒關係,可是人“增壽”一年,就表示短短一輩子的“一大段”過去了,可不就令人恐慌?正因人有這樣的恐慌,所以詩篇才順勢告訴大家,再不享受一下生活,就沒有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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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放火又救火,詩篇馬上又提醒:“無已大康,職思其居。”也不要過分奢侈,還得要想想年節過後的日子。俗話說得好:“好過的年,歹過的春。”生活的經驗,馬上讓詩人想到了另一面:過節享樂消費若沒有節制,就是將來日子的禍害。那應該如何呢?“好樂無荒,良士瞿瞿”:既要適當地享樂消費,又要不過度奢靡(“荒”在這裡即“過度奢靡”的意思),這才是“良士”即懂得把握生活的成熟人士的正當態度。“瞿瞿”,前思後想的樣子。說來說去,一句話:中道、適度最好。

後面的兩章,意思差不多。“日月其邁”的“邁”就是行進。蟋蟀在堂了,今年要過去了,時光不斷地流逝。“職思其外”的“外”,指的是額外、意外的事。與上文“職思其居”的“居”(平居、平日),意思相對成文。生活中,每年按部就班,可以設想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標,但也應該把一些額外的,即突如其來或當初沒有想到的事考慮進來,這都屬於“其外”的“外”。有好事,也有壞事,都需要留出一點量來。詩篇教導生活的意味濃厚。“良士蹶蹶”的“蹶蹶”與“瞿瞿”意思是一樣的,就是要長慮顧後,要精心地安排生活,不要懈怠。禪宗故事裡,有一位國忠禪師,每天早起都要喊著自己的名字自問自答:“國忠啊,惺惺著?”“唉,惺惺著。”又問:“國忠啊,歷歷著?”答:“唉,歷歷著。”這叫做“國忠三喚”。就是每天起來提醒自己精心地過好每一天。詩篇的“瞿瞿”“蹶蹶”的反覆提醒,頗有“國忠三喚”的意味!

最後一章的“役車其休”,是說過年了,連政府也關門了,各種行役自然也停止了。“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的“慆”與《東山》“慆慆不歸”的“慆”意思相近:時光遠去。“職思其憂”的“憂”與“外”差不多,生活中可憂慮的事。歡樂的時候,也要想到生活中可能出現的憂患。

這就是這首詩的大意。其宣揚的要點有二:其一,該歡樂一定要歡樂;其二,歡樂消費時也不要忘乎所以,不要過分奢華,還要想到平時,想到一些突發事情,還要想到未來。兩者對峙,恰如“兩岸青山相對出”,其實對峙就是要“擠出”一箇中庸、適度的大原則。過年的歌唱,唱的是“過日子”的哲學。寫哲學史的,是不是該給這首詩留出一行半行的地方呢?不過,詩篇的“中庸”,還不是後來儒家“喜怒哀樂”的中庸,而是關於如何安排生活,如何處理享樂與節制的關係。

過日子也有“文武之道”

關於享樂與節制,後來的儒家文獻也是有響應的。儒家文獻《禮記》記載“子貢觀於蠟”,“蠟”(zhà),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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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古代年終大祭。祭之後還要飲酒,是古代年節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一次孔子弟子子貢去觀看蜡祭,回來孔子問他:賜(子貢名端木賜),觀感如何呀?子貢回答:哎喲,這個節日真有點太放肆了,“一國之人皆若狂”!大家大吃大喝,喝醉了許多人,狂歡得過分了,“賜未知其樂也”,我不覺著它有多麼樂。

孔子聽了,卻說:“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孔子說,這你就不懂了。“蠟”字解釋上有分歧,也寫成“臘”(xī),肉乾的意思。所謂“百日之蠟”就是“百日之臘”,是說鄉民們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過的是節儉、乾枯的日子;“一日之澤”,今天放開、滋潤地過一下,是必要的。孔子說:“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張,文武不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如同弓箭的“一張一弛”,這是“文武之道”:農耕生活,一年四季都是艱辛的勞作,生活很枯澀、艱苦,就像曬乾的肉似的。不適度地放縱一下、潤澤一下,生命還怎麼延續?像拉弓一樣,弓老是張著,最後是要崩斷的。所以,生活要張弛有度。

孔子這樣說,把節日的生活意義充分表達出來了。人為什麼要過節?現代人,一週就要休息兩天,其實就是文武之道。其實孔夫子所說的道理也不是他發明的,《蟋蟀》的“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就是孔子言論的先聲。古人說“溫柔敦厚”是詩教的結果,其實“好樂無荒”也是後來中國人的基本生存哲學。富日子好說,就是窮日子,窮得如楊白勞,過年也要給寶貝閨女買一段紅頭繩紮在頭上,喜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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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篇既然表達的是一個很重要的生活哲學,那麼,問題也就隨之而來,這一“中道”的生活原則又是如何產生的?換句話說,它的文化背景是什麼?這可以從“過年”這一節日的起源來回答。因為有了年節,才有過年的歌唱。中國人說的過年,其實包含諸多節目,例如上面所說的“蠟”,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有文獻說“伊耆氏始為蠟”,“伊耆氏”就是傳說中“堯舜”的“堯”,堯的姓就是伊耆氏。那麼,《蟋蟀》會不會是堯舜時代的作品?當然不是,不僅不是,而且按照過去的說法,其時代在西周與春秋之際,時間上遠了去了。《毛詩序》就說這首詩是諷刺晉國君主的,“唐風”就是晉國地域的風詩,所以《毛詩序》說刺晉君。可是篇章之內,讀不出來任何“刺”的意思,這說法也就難以取信於人。

“過年歌”的農耕文明溯源

近年不斷有新的考古文獻出土,其中就有清華大學從文物市場收購的一批戰國竹簡,大家都叫它“清華簡”。簡中有一篇文獻叫《耆夜》,與《蟋蟀》頗有關係。《耆夜》講,周武王八年,派遣大臣畢公去征伐黎。黎就是耆,其地就在今天山西黎城縣一帶。這裡有壺關等重要關口,是太行山通向東部華北平原的咽喉要路。後來西周還在黎封建了一個諸侯國,國君也是畢公的後代,不過這個邦國出現在一些文獻中時不叫黎,而叫“楷”。2007年在黎城縣的一次考古發現,證明青銅器銘文中的楷國就在黎。

畢公伐黎,是周人滅商的重大步驟之一,所以,畢公戰勝歸來,舉行了一次重要的典禮,即向祖宗報告戰爭勝利的“飲至”禮。參加典禮的除了周武王、畢公之外,還有周公。宴會上,每人輪流賦詩,輪到周公時,他就唱了一首與《蟋蟀》大同小異的詩。這就是清華簡上“戰國版”的《蟋蟀》篇。說大同小異,實在是因為兩者差別有限。只是句子有分別,如“今我不樂,日月其除”這一句,清華簡本作“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除”,把“今我不樂”這一句,分作兩句說,而意思卻是一樣的。此外,還有些個別字的分別。

清華簡一問世,有不少學者以為《蟋蟀》這首詩是西周建國之前的詩篇,這就有點吠影吠聲了。這裡,先要問的是清華簡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文獻?它講的故事是西周的,可作為文獻真是西周時的嗎?所以,看戰國竹簡有什麼說法就率然相信,這樣的態度並不可取。然而,清華簡的記載,卻可以提醒我們,可能像《蟋蟀》這樣提醒人們“好樂無荒”的歌唱早就有。但是,這不是說,早就有像今天我們讀到的《蟋蟀》這樣的章節、這樣的字句、這樣水平頗高的篇章;一種流傳民間很久的歌唱,與經過寫定的詩篇之間是有明顯的差距的。而是說,詩篇表露的觀念可能由來已久。

現在看到的詩篇的藝術水準,無論如何也是西周建立以後若干年才有的。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看到的《蟋蟀》過年歌,應當是經過西周春秋之際的采詩者或其他什麼人加工過的。但是,詩篇所表達的中道、節制的思想觀念,應該起源很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比西周還早的農耕文明發祥成型的遠古時期。那麼,詩表達的生活經驗可以追溯到哪兒呢?可以追溯到我們中國人創立農耕生活的古老時代。

這可能就與上面說到的“伊耆氏始為蠟”有關聯了。古人相信,堯舜時期是中國文教昌明之始。這也頗得考古方面的證明。古代中國的農耕生活,在距今一萬年左右的新石器時代就開始了,到距今四五千年時,與傳說的堯舜時期相合,考古發現,古代農耕文明的確進入到一個新階段。例如在今天山西襄汾縣的陶寺村,就發現了大型城邑(有人甚至稱之為“堯舜城”),更重要的是,還發現了迄今為止全世界最早的天文觀象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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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寺古觀象臺遺址

天文觀象臺跟農耕有什麼關係?關係大極了!中國是大陸性季風氣候,四季分明,時間流轉,種地就如老話說的,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所以把握時令,抓住耕種時機,就成了與農耕生產息息相關的重要科技活動。天文觀象臺的發現,表明當時人對時令的掌握已有重大突破。《尚書·堯典》就記載,堯在位時就專門進行了曆法上的創新,而堯的時代正與考古發現的陶寺遺址的年代很接近。《論語·堯曰》也說,當堯把天下禪讓給舜時,他說了一句話:“天之歷數在爾躬。”“天之歷數”的“歷數”,其實就是一年的節令。什麼時令到來,指導農夫該如何種地,都在你身上,你掌握著,有這樣的本領就可以做萬民的領袖。所以,古人把中華文明的昌盛之始推到堯舜時代,不是無因而至的。同時,巧的是,文獻又說“伊耆氏始為蠟”,過年很可能就是從農耕文明開始昌明的堯舜時代開始的。

過年也是回報天地神靈

關於蠟,前面提到了,現在有必要再多說幾句。《禮記·郊特牲》說:“天子大蜡八。”“蠟”的本義是什麼?就是“索”的意思,就是求索。求索什麼?“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就是把與農耕生活有關的各種神靈集到一起加以獻祭、款待。“蠟八”涉及八種神靈,計有先嗇、司嗇、農、郵表畷、貓虎、坊、水庸、昆蟲。先嗇是神農,司嗇是后稷之官,農是農夫,他們是對農耕有貢獻的人;郵表畷,是田野通道、亭舍和田界標記物;貓虎,幫人們抓田鼠和野豬,過年時要迎貓送虎;坊,就是堤壩;水庸,是溝渠之類。

先民認為這些都對農事有幫助,要祭祀;至於昆蟲,要想不讓它肆虐,也要祭祀為宜。而且,祭祀這些神靈,還有蠟辭流傳下來:“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詞義簡古,應當是很古老的詩篇。總之,蜡祭是一個大報恩的節日,顯示的是農民特有的厚道,不論什麼,只要幫助過我們,就一定要感謝。可以為害卻沒有為害的,也要示好。這就是古老的農民,生活在天地之間,與天地萬物最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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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記載的蜡祭是不是全都與遠古一樣,不敢說,但大模樣應該是有的。那麼,既然遠古時代已經有了蜡祭,且有了蠟辭,那麼說那時就有了《蟋蟀》“遠古版”的歌唱,就不會是太荒腔走板的說法吧。人們在創造著中國式樣的農耕生活時,也會體驗自己所保有的農耕生活的方式方法、行為舉措的真諦,“好樂無荒”的中道思想在很古老的時候產生,可以說是很自然的。

有時思無的憂患意識

再讓我們回到《蟋蟀》篇。“無已大康,職思其居”“無已大康,職思其外”“無已大康,職思其憂”的正說反說,其實含著的是“長慮顧後”這四個字。其“中道而行”的實質,就是生活既要消費,也要有儲蓄以備不測。其實這也是一種生活的憂患意識,有時思無,正是農耕社會才有的生活觀念。而且,這樣的觀念,是中國農耕社會特有的生活觀念。

何以這樣說?古代農耕,地域上以黃河流域為主,這裡屬北溫帶氣候,災荒特多。老話常說,就是堯舜明君,也有洪水滔天。過去鄧拓先生寫的《中國救荒史》,廣涉兩千多年的統計,洪澇乾旱,蝗蟲水禍,每年都有一兩樣;另外,農耕累積財富也緩慢,不節儉積蓄地過日子,如何度過各種的艱難?所以,《蟋蟀》表達的觀念,正是根植於這樣的自然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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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河南饑荒中擠火車的災民

如此,節制、中道的觀念,不僅發源早,還流傳得十分久遠。不僅民間如此,就是王朝、國家,也是如此。漢初賈誼的文章《論積貯疏》不就強調國家要儲蓄嗎?這幾乎就是中國人的第二天性,節儉積蓄,長慮顧後,即使在經濟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不也還是許多人信奉的家庭經濟學嗎?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觀”就是觀察社會,觀察社會成員的文化天性,亦即“民性”。孔子又說:學《詩》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事君”,就是從政,從政就難免涉及經濟。海外留洋學了幾年洋經濟學,回國就模仿格林斯潘、伯南克那一套,加息減息,收利息稅,可是城鄉儲蓄還是與日俱增,手段固然洋氣、高明,可就是起不了太大作用。其實就是不懂得國人生活觀念上的文化天性的結果。須知經濟學也是有文化的啊。

(選自李山著《大邦之風——李山講〈詩經〉》第十八講《思深憂遠過年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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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邦之風——李山講〈詩經〉》

李山 著

32開 平裝

簡體橫排

9787101139662

60.00元

《詩經》作為經典,產生於“人文化成”時期,建構了中國人的文化傳統和民族品格。本書以專題形式串講、細講《詩經》,站在古老文明何以生髮的高度,再現了西周至春秋時期華夏禮樂文明的泱泱大美。關注普通人的心靈與命運,細緻描摹女性婚戀心理,深具現實精神與人道精神。全書彩印,隨文配有42幅今人手繪彩圖,可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令閱讀之旅賞心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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