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3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作者簡介】行人,蒲城人,蒲白礦業公司幹部。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一個在罕井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有資格寫一篇關於罕井的記事文章。可當我提起筆的時候才感覺到,面對罕井厚重的發展歷程、文化積澱和許許多多的人文軼事,自己的頭腦和文筆顯得是多麼的蒼白。情之所至,一往而深,我仍願意用自己蒼白而柔弱的筆鋒將它滲透出來。

公元756年5月的一個深夜,一個攜家帶口逃避戰亂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地穿過罕井,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彭衙,也就是今天的白水縣。此行他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文《彭衙行》,“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這個狼狽不堪逃難的男人就是唐代著名的大詩人杜甫。我個人一直對詩中的“白水山”質疑,並且總認為這裡所寫的“白水山”應該就是罕井南邊的堯山。因為一過罕井就是白水溝,並無山峰,而遠處的雁門山只能遠眺。從關中去白水,罕井是當時唯一可行而且最便捷的通道。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從這裡匆匆而過的還有一個歷史名人。當金朝大將粘罕在蒲城堯山北邊的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小鎮打鑽了第一口水井,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會因此而成為一個飽含歷史信息的地名——罕井。據有人考證說,“罕井”還是一個羌民族古姓氏的複姓,現在改單姓“井”了。據杜甫的詩中記載,他當年路過蒲城的時候看到的是遍地羌寨。罕井鎮土著居民主要有三大姓,樊姓、彌姓和尉姓,這三個姓氏均為羌姓。一九九零年礦務局在罕井基建施工中出土了《故左領軍衛大將軍賜紫金魚袋上柱國彌姐公墓誌銘並序》,佐證了“彌”姓應複姓為“彌姐”。我們這兒有一個一家三姓氏的故事,有一個人是尉家村人,單位人稱呼其為尉(wèi音),而其所在村稱這個姓為尉(yuè音),其父自然成尉(yuè音),他給女兒取回複姓尉(yù音)遲,這樣就成了一家三姓氏了。當事人很無奈,大家都這麼約定俗成地稱呼。在蒲城的羌姓還有很多,如屈(男)、(地)連、(夫)蒙、(昨)和、姚、瓽(後演變為“黨”)、鈴鉺、(罕)井等等,這就是蒲城自古以來民風為什麼剽悍的原因了。《陝西通志稿》記載:蒲城“民俗習剛好訟,尚知學文,質實勤儉,力農者多,逐末者少。士崇實學,恥奔競。”又載曰:“清道鹹時,率好鬥,健訟,近漸息。”吳宓所說的陝西冷娃“生、冷、踭、倔”四個字在蒲城人身上一攬無餘。賈平凹說蒲城人長相“頭大面寬,肉厚身沉”。渭南當地有俗語云:“刁蒲城、野渭南、不講理的大荔縣……”當然現在對這個俗語有新解,我感覺這樣反而沒有什麼意思了。周邊縣市的人常常拿蒲城人開涮,說蒲城人愛“扎勢”,蒲城人睡覺的時候都是“揹著手”,行事是“煸起、掄圓、挏淫、慫管”,其實滲入蒲城人血液的、並且代代傳承的就是“要麼穿綢子,要麼精身子”這種“敢闖”“敢創”的精神,是蒲城人“剛猛耿直”性格。尤其是在亂世時,總有一批蒲城人挺身而出,悉數登場,楊虎城、井嶽秀、郭堅、井勿幕……沒有讀過陳忠實先生寫的《兩個蒲城人》(當時還沒有呢),沒有讀懂蒲城文化的蔣介石終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

公元一九五九年元月一日是一個值得罕井人紀念的日子,這一天蒲城礦務局成立了,從此罕井就與這個礦務局融合而不可分了。後來,隨著一九六五年蒲城礦務局的下馬和一九七零年重建後更名為蒲白礦務局,原隸屬蒲城礦務局管轄的位於蒲城縣西北的廣陽、高樓河、肖家堡、阿莊四個鄉鎮境內的徐家溝煤礦、鴨口煤礦、東坡煤礦等劃轉銅川礦務局管轄。公元一九八零年,這是所有蒲城人應該追憶的一個時間節點,這一年,隸屬蒲城的四個鄉鎮也因礦權劃轉而劃歸銅川市了。蒲城人怎麼也想不到,他們引以為豪的“蒲(城)富(平)臨(潼)渭(南)”四大縣之面積最大,陝西人口第一大縣,會因這個礦務局的命運而改變。原先的蒲城礦務局一分為三了,西區劃轉銅川礦務局,東區成立了澄合礦務局,罕井人曾經有的一個“建立一個擁有二十萬人口的‘罕井市’”的夢想也戛然而止,但從此也有了“罕井市”的調侃,“小香港”的戲說。蒲白礦務局成立後,蒲白就成了罕井的代名詞,罕井也成了蒲白礦務局的代名詞,在人們口中,罕井就是蒲白,蒲白就是罕井。罕井人說:“北京天津,南京罕井”,陡然間罕井“高大上”了,與其它三個大城市齊名了。罕井人(後面罕井人主要特指礦務局人)也會說中國下轄三十一個省市自治區還有一個“直轄鎮”,這裡的“直轄鎮”指的就是罕井鎮。當然,稱罕井鎮為“直轄鎮”也是有原因的,蒲白礦務局剛成立的一段時期,是屬於煤炭部直接管轄的。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人們在小的時候總是愛說大,罕井人也如此,頗像現在的大韓民國一樣的心態。因為礦務局的緣故,周圍蒲白兩縣的當地人總對礦務局人懷有一種神秘感和豔羨之情。罕井(礦務局)人面對當地人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罕井人常說:“白水發展快的很,都快攆上罕井了。”白水一個帥氣家境又好的小夥找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很一般的罕井待業女青年,人們不解問之,答曰:“人家會說普通話麼。”

蒲白礦務局在全國當時統配煤礦中屬於較小的礦務局,據說排在九十多位,年產量也就維持在二百萬噸左右,職工一萬八千多人,礦區當時總人口約為八萬多人。計劃經濟時國有企業就是一個小社會,蒲白礦務局也不例外,醫院、學校等一應俱全。礦區當時有兩所高中、五所初中、七所小學,礦區的學校習慣稱呼為**職工子弟學校。我常常遺憾自己這一生從出生到工作就沒有離開過蒲城縣,女兒則安慰我說,她有一個同學從出生到工作還沒有離開過大慶路(礦務局局屬單位的一條街道)呢,因為他從上幼兒園,到上局小學,局初中,局高中,再到局技校畢業後又被分配至大慶路最東邊的鐵路運輸公司上班。因為礦務局“小”,總是很在乎人們說小。蒲白礦務局職工子弟中學,礦區人簡稱蒲白局中,同例蒲白礦務局職工子弟小學就簡稱蒲白局小了,於是校長就在校門口的上方做了一個拱形門頭,上書“蒲白局小”四個醒目大字。據說曾有一任局長(就像新疆建設兵團的編排師長一樣,礦務局局長也常常成為職工編排的對象)某日喝多了酒路過局小學,看見後大為震怒:“蒲白——‘局小’,本來就小,還怕人不知道,還要寫上掛到那”。

中國的煤炭企業的取名與其從事的行業一樣樸實、實在,常以所在地命名企業名稱,如馬村煤礦,一聽就知道企業駐地在馬村。因煤炭多埋藏在荒山野嶺,往往地處偏僻,還有一些聽起來很怪的礦名,如活雞兔煤礦、滿都拉煤礦等等。礦務局的命名也多以地名命名,有些地跨兩個地區的礦務局就以合稱命名,如蒲白礦務局就是因地跨蒲城、白水兩縣而得名,同例澄合礦務局是地跨澄城和合陽兩縣。

蒲白礦務局之所以得以命名為“蒲白”礦務局而非“白水礦務局”,還應該感謝白水的彭縣令。從現存的清光緒年間的地圖和民國時期的地圖上看,蒲城縣腹地有個新村隸屬白水縣管轄,而現在為什麼又隸屬蒲城縣了呢?這裡原來有一段故事:在清朝時白水和蒲城都隸屬同州府管轄,新村是從白水到同州的必經之道,時任白水的彭縣令路經新村時,新村人攔轎讓他下轎步行經過老城村,說是坐著轎路過城堡的行為是“欺村壓社”。氣忿難平的白水彭縣令與同在同州公幹的蒲城縣縣令商議,要用產煤的十里白堤換取荒僻的十里新村,喜從天降的蒲城縣令當即應允並報州衙同意後勘界。1952年新村村民因白水縣公糧任務重,加上土改時劃了十戶地主而產生不滿,要求劃歸蒲城,並選出代表張祥甫、高景珍等逐級向上反映訴求。因新村是楊虎城的孃舅家,在時任渭南軍分區司令員楊拯民的幫助下,新村的代表在西安鏖戰幾個月後,新村管轄權最終劃歸蒲城。但煤炭儲量豐富的十里白堤再也沒有歸屬白水。正是因為蒲城有產煤的白堤,礦務局得以命名為“蒲白礦務局”,而非“白水礦務局”。

蒲白礦務局的人員來自全國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幾乎涵蓋了全國所有省市,其中還有一家是臺灣籍的高山族人,解放時落腳到了大陸。從省份上來說,來自河南的人最多,其次是內蒙、東北三省、山東山西,甘肅四川廣東廣西江浙等等,民族主要有漢、回、蒙、滿、白等近十個民族。百年老礦白水礦,馬村礦,南橋礦,南井頭礦多為河南人,還有相當部分的陝南、陝北人,礦上人的主體語言是河南話;建井處、建安處、鐵路運輸公司、水泥廠等多為內蒙和東北人。罕井人常常戲說礦務局的職代會差不多就是全國人代會了。礦務局的人員構成,最初主要是解放前後從河南、山東、山西等逃難來的人和當地一些貧苦農民。一九七零年成立蒲白礦務局的時候,煤炭部從新疆成建制調來了煤炭工業部二十八工程處、內蒙烏達礦務局八十七、 八十八工程處,還有從山西西山礦務局、潞安礦務局調來的一批幹部,後面又陸陸續續從沿海省份調來了一批支援西北建設的幹部和各地分配來的一批大中專學生,這些人中多有中國礦大、西安礦院、西北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北京師大、武漢大學、陝西煤校等學校的畢業生。在罕井,礦區人的主體語言是河南話,從烏達過來的人說的是內蒙話,而當地人說的是陝西話,礦務局的官方語言是普通話,但相當部分人說的是略帶河南口音的普通話。河南人是中國生命力最強的族群,河南話的特點是簡單而凝練,礦區人也時常以河南話相互打趣。據說,一個河南人去財務科報銷,科長也是河南人,他們兩人是這樣對話的:“幹啥?”“報銷!”“沒錢!”“去球!”。而從烏達來的內蒙人也因文化差異帶來了一些頗具喜劇性的衝突。內蒙人習慣把“我”這個第一人稱以“爺”字代稱,如“我是內蒙人”,用內蒙話說就是“爺是內蒙人”,而這個稱呼在陝西人看來就是對人的大不敬,認為是對人格的侮辱。陝西人、內蒙人為“我”、“爺”第一人稱習慣性的稱謂,常常發生語言甚至肢體衝突。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各地人的聚攏帶來了罕井飲食的多樣性,有泡菜、小雞燉蘑菇等東北菜餚,內蒙的莜麵,河南的糊辣湯,四川的燻雞、豆腐腦,陝西的各色麵食等等。被罕井人公認為“四大名吃”的是老盧家羊肉泡、鐵蹶烤肉、三鮮麵館、炒麵皮。當地人說,在罕井只有三種生意好做,一是飯館,礦區人愛吃;二是服裝店,礦區人愛穿;三是美容美髮店,礦區人“臭”美。

在礦務局六十年的發展中,歷經十二任局長、十三屆黨委書記。白水人擔任過三任局長,一屆黨委書記,而蒲城人只擔任過一屆黨委書記。在礦務局幹部中白水人總體佔有上風,白水人常常忿忿不平的是為什麼要叫蒲白礦務局,不叫“白蒲”礦務局,煤礦大多在白水呀。傳說有個白水出身的局長只要他主持會議,一定稱呼為“白蒲”礦務局。一個曾在此任職的外地來的局長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在礦務局幹事的白水人比蒲城人強?”我想了想回答說:“蒲城人常說‘寧向南挪一鍁(把),不向北挪一磚’,蒲城地處平原,四通八達,人員四處競奔;而白水四面皆溝壑環山,向北是雁門山,‘過了雁門山,眼淚擦不幹’,只有向南越過白水溝、經過罕井而入關中平原;白水溝大有‘天下黃河一壺收’的陣勢,這樣罕井就是‘壺嘴’,是白水人出外的必經之地。礦務局作為一個曾經的央企,白水人幾乎無人不知,而我小時候只知道蒲城北邊有個‘炭井’而已,因此白水在礦務局工作的都是一流人才,而蒲城來的卻是像我這樣的不入流的三流人才。”這個局長聽後似有頓悟。

無酒不成礦。煤礦工人是與大自然作鬥爭的人,“幾塊石頭夾一塊肉”,長期生產力水平的落後,讓煤礦工人社會地位一直比較低下。但是,惡劣的作業環境,生死未卜的憂懼,集體作業的互助精神,也造就了煤礦工人團結、豪爽、仗義、剛直的性格,“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這一高度評價有一時期特指煤礦工人。煤礦工人的這種性格也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礦區人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杯三兩的酒,一聲“一口喝完,誰喝不完是狗”,一桌人仰脖而盡。有一中央級大報的記者來礦區採訪,幾天下來不勝酒力,佯佯渾渾,不知今昔何年,回去撰稿一蹴而就,《蒲白局職工酗酒成風,抓措施領導責無旁貸》一文刊於頭版。

罕井鎮有兩條主街,南街叫大慶路(雖然一般來講“東西為街、南北為路”,但罕井人則習慣把東西而建的“大慶街”稱為“大慶路”,把南北而建的“文化路”習慣稱為“文化街”),北街叫長安街,礦務局的單位主要在大慶路,長安街除礦務局醫院外主要是罕井鎮政府等地方所屬單位。長安街上有一個店鋪叫“罕井大學糧行”,讓許多人不解而啞然失笑,但罕井確有一個罕井人戲稱為“罕大”的中專學校,這個學校就是原陝西煤校,即現在的陝西能源職業技術學院,它是一九八七年後才陸續搬遷到咸陽市的。但這個命名為“罕井大學”糧行的店鋪實則與“罕大”毫無關聯。據說店名是因為店鋪的老闆名字叫大學,他還有兩個兄弟分別叫做中學和小學。連接南北兩條街的中間一條路叫文化街,我想當時這樣命名的原因可能是這條街的西邊有工人俱樂部,東邊的團結大院裡有礦務局籃球場,這裡是當時的礦區文化活動中心。在沒有網絡的年代,眾多的球迷加上單調的生活使得每場籃球賽都成為礦區的盛事,而罕井口音的解說更是給球賽增色不少,“剛才的驢(綠)隊六號隊員,嗯,就是的驢(綠)隊的隊員帶球突破犯規……”一直到現在礦區再無球隊穿綠色球衣了。

有位離開罕井的老領導寫過一篇文章《小局大文化》,文章說源於人員的雜合,文化的衝撞融合,才使得罕井有了深厚的文化積澱。在擁有一百多會員單位、三十多萬職工的陝西煤田地質工會舉辦的一次書畫大賽中,獲獎的120多幅作品中蒲白就佔了50多幅,其中一二等獎居多。最近,著名經濟學家張維迎寫的一篇《被遺忘的劉佑成》在蒲白礦區引起廣泛關注,文中記述了蒲白礦務局四個青年職工劉佑成、巫繼學、朱玲和鄭世明,他們自發組織了一個經濟學理論學習小組,研讀馬克思的《資本論》,1978年恢復研究生招生後,四人都報名參加了首屆經濟學專業研究生招生考試,分別被浙江大學、河南大學、武漢大學和西北政法大學錄取的故事。後來,四人都成了著名的學者,在各自的領域都有很高的造詣。礦區子弟中有好幾人考取了渭南市理科狀元,考入北大、清華的不乏其人,開枝散葉的蒲白子弟已遍及天南海北。深厚的文化底蘊滋養了一代又一代的蒲白人,一批又一批離開故園的蒲白人去外邊廣闊的天地承擔更大的責任。但有一點是始終相通的,那就是不管多遠,罕井都是他們永遠的心靈家園。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不過是一場旅行,你路過我,我路過你。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人生的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生活的滋味,酸甜苦辣鹹麻辛。飛鴻雪泥,我們都如杜甫、粘罕一樣都是罕井的匆匆過客。時值戊戌年末,我也以此文,記敘我們匆匆而過的罕井歲月。

行人作品:罕井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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