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5 如何石頭上尋找阿拉伯歷史?

奇怪的石頭,以及一種難懂的語言,如何衝擊著數十年來學術界的共識。

多年前,荷蘭萊頓大學阿拉伯語和閃米特語言學家艾哈邁德·艾勒·賈拉德打開了自己的郵箱,非常興奮地發現了幾張石頭的照片。這幾張由艾勒·賈拉德的導師——牛津大學研究古代銘文的學者邁克爾·麥克唐納——發來的照片,與最近在約旦進行的考古研究中發現的粗糙手文物有著密切的關係。麥克唐納讓艾勒·賈拉德特別關注其中一張照片:一塊小小的石頭,上面刻滿了形似北歐文字的符號,且這些符號以牛耕式轉行書寫法的形式雕刻而成,這種書寫形式因其在書寫時來回轉動“像牛犁田般拐彎”而得其名。這是賽法語,兩千年前曾在阿拉伯半島北部盛極一時,而艾勒·賈拉德和麥克唐納正是為數不多能夠閱讀這種文字的人。艾勒·賈拉德開始著手轉錄銘文,但不久他便發現這塊石頭正是他長期以來一直在研究的歷史之謎的一個重要部分。

如何石頭上尋找阿拉伯歷史?

在約旦發現的一塊小岩石上,荷蘭語言學教授艾哈邁德·賈拉德發現了他認為可能是最古老的阿拉伯語文學表達記錄的文本。

伊斯蘭教出現以前阿拉伯半島的歷史一直是一個謎,幾乎沒有任何書面材料描述穆罕默德所處的社會環境。史學家們長久以來一直認為,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貝都因人曾過編織精緻華美的詩篇以記載其所在部落的豐功偉績,卻缺乏系統性的記錄。但近年來,學者們在解釋古阿拉伯語使用者如何使用別的字母轉錄他們的言語方面取得了大的進展。他們使用的外來字母包括希臘文、阿拉米文和賽法文。麥克唐納的石頭正是在黎凡特南部沙漠中發現的五萬塊碎片中的一小塊。賽法文字看起來和彎曲牽連的阿拉伯語手寫體毫無相似之處,但是如果大聲朗讀,就會發現它實際上和阿拉伯語是同一種的形式——因此它雖然古老但對於現代阿拉伯語使用者來說仍是清晰可辨的。

麥克唐納石頭上的銘文中有一個人的名字(戈亞爾·艾勒·本·高吾斯),一段記敘,一則禱文。正是那段記敘文字引起了艾勒·賈拉德的注意。當大聲朗讀時,他發現有一連串文字重複了三次,他懷疑這是詩歌文體中的疊句。這很可能使它成為目前已知最古老的阿拉伯文學記載,而且儘管十分細微,這也是能證明手寫詩歌傳統的證據,而這以傳統此前從未被發現過。

32歲的艾勒·賈拉德出生於鹽湖城。他的父親為了求學離開約旦前往美國,並在猶他州的韋伯州立大學遇見了他來自德克薩斯州的母親。他們一家隨後於1989年搬到了科威特,但一年後,海灣戰爭爆發前夕,他們又搬了回去,並在坦帕定居了下來。艾勒·賈拉德告訴我說“我們在家不說阿拉伯語,因為我的母親聽不懂,我對中東地區的所有了解都來自於有關古代文明的書籍。”當艾勒·賈拉德還是一個青年時,他最喜歡的書之一就是《諾亞的洪水》,這份研究認為聖經、吉爾伽美什史詩以及其他古代文獻對洪水的描述都源自公元前約5600年黑海的洪災。“考古學、地質學和古代語言交織在一起,讓我神魂顛倒”,艾勒·賈拉德說,“我並不清楚這是對是錯,但是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在南佛羅里達大學攻讀研究生學位時,艾勒·賈拉德在學校圖書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兒他可以閱讀他想讀的一切關於中東文明的書籍。“我努力學習阿卡德語希望能夠閱讀原版吉爾伽美什史詩,但我並沒有取得多大成就,”他說。他寫信給全美閃米特研究專家請求指導,但他們都回復說:“沒有人是從阿卡德語開始學的,你得先學聖經希伯來語、古典阿拉伯語、古敘利亞語。”他自己在圖書館裡花了兩年時間自學了這些語言。畢業後,他被哈佛大學閃米特語言學研究博士項目錄取。

艾勒·賈拉德現在是世界上研究古阿拉伯語最重要的權威專家之一,引領著對中東地區的探索。傳統上對伊斯蘭教早期的研究並非依賴銘文,相反依賴編年史以及穆罕默德去世幾個世紀後所著的一些文學資料。艾勒·賈拉德認為這種研究方法就好比是完全從歐洲早期殖民者的觀點來了解北美的歷史。他相信隨著穆罕默德的出生時間被作為證據,學者們很快就能弄清伊斯蘭教最早的歷史。“我們會找到先知穆罕默德時代的文獻,”他說,“我百分之百確定。這只是時間問題。”

解碼賽法語文獻的嘗試早在1857年就已開始,一個名叫西里爾·格雷厄姆的蘇格蘭年輕人從耶路撒冷出發,周遊敘利亞。就像其他許多前往這片聖地的歐洲人一樣,格雷厄姆對聖經考古遺蹟十分感興趣,他在1858年寫道:這些以及會為神聖歷史學家不變的準確性提供證據。當它穿越沙漠時,他從貝都因導遊那裡瞭解到一塊名叫哈拉的火山高地,雜亂丟棄著許多奇異的敏文石塊。導遊把他帶到薩法地區周圍,大馬士革東南部的一片火山區域。夜間,當他的導遊熟睡的時候,格雷厄姆離開了營地,在皎皎月光中發現了一塊平原,堆滿了雕刻著銘文的石塊。

我盯著這些奇蹟般的石頭,並試圖猜測多年前居住在這裡並雕刻下這些驚奇的標識的人是誰。這一切又意味著什麼?

格雷厄姆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公佈了他的發現,其他的探險家們緊隨其後。1877年,奧斯曼埃迪爾內的一位東方學家成功解讀大部分文字,使這種文字成為模糊的焦點。但即使銘文變得可以辨認,它提及的東西仍是一個迷。“最早一批研究這些銘文的學者僅憑印象在研究”,艾勒·賈拉德說,“他們幾乎只靠古阿拉伯語詞典對文本進行解讀,或者,更糟糕,他們問貝都因人這些銘文代表著什麼意思。”東方學家恩諾·利特曼於1899年跟隨普林斯頓大學代表團訪問了敘利亞,並且完成了對文本的解讀,他在石頭上發現的東西上花了很大心思。有一些神學的名詞(例如“神王”“神賜”),也有一些令人十分費解的稱呼,例如“換內衣的人”(Changer of Undergarments),“恥辱烙印者”(Branded on the Testicle)以及“他勃起並顫慄”(He Rose and Shook)。這些只是古老部落的暱稱嗎?還是這些文字被錯誤解讀了?

一個世紀之久,賽法語一直是阿拉伯銘文研究的一塊死角,一片神秘難懂的領域。但當2007年艾勒·賈拉德來到哈佛大學後,這個領域就開始有了一些變化。數碼攝影技術為學者們提供了大量新的數據資料,在黎凡特地區發現的賽法語文本數量激增,遠遠超過了在龐貝城發現的拉丁語銘文,龐貝城是羅馬帝國最著名的牆上刻畫之源(甚至在龐貝一個小劇院的外牆上都有發現一些賽法語銘文,也許是羅馬帝國軍隊中的阿拉伯人刻上去的)。邁克爾·麥克唐納把大量的這些銘文圖片收集起來,並在法國建築學家、世界上研究阿拉伯銘文的主要專家之一萊伊拉·涅赫曼的幫助下建立了賽法語數據庫。“當我們剛開始工作時,邁克爾的語料庫只是建立在索引卡片上,”涅赫曼回憶說,“你可以通過這個語料庫在所有收集的文本中找到單詞使用的語境,你可以對他們進行統計學研究。它運行得很贊。”

2013年,艾勒·賈拉德在研究一段包含Maleh、Dhakar、Amet這幾個神秘單詞的銘文時,使用了這個賽法語數據庫。早期的學者們認為這幾個詞是一些未知地區的名字。艾勒·賈拉德卻不信,他在語料庫中進行了搜索,並且發現了另外一段同時包含了這三個單詞的銘文。這兩段銘文都談到為了尋找水源而遷徙,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如果這幾個單詞於遷徙的季節相關,那麼它們很可能是那時可被觀測到的星座名稱。

艾勒·賈拉德開始把所有提到因為水資源而遷徙的銘文都抽了出來,隨後他就擁有了一連串無法被翻譯的術語。將這些詞和希臘語、阿拉米語和古巴比倫語的黃道十二宮名字相對比,他發現了一些聯繫。Dhakar和dikra十分相似,指的是英語“Aries(白羊座)”,Amet來自於阿拉伯語動詞,意為“計算或者估計質量”——是天秤座的兩個天平。為了找到Capricon(摩羯座),山羊頭魚身的星座,艾勒·賈拉德在愛德華·萊恩編纂的《阿拉伯語-英語詞典》中找到了單詞ya’mur,該詞在字典中的解釋是“某種海里的巨獸,或者…一種山羊。”他熬了一整夜篩選數據庫,將單詞和古代閃米特語言字典進行對照。到了早晨,他破譯了一個全新的、之前從未被發現過的阿拉伯星座。“我們曾經都認為它們是地名,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確如此,”他告訴我,“他們是天空中的地名。”

一位考古小說家曾經說過,考古學就是尋找事實,而不是尋找真相。在重塑阿拉伯半島的歷史過程中,考古學研究已挑戰了穆斯林關於伊斯蘭教的誕生的權威說法。先知穆罕默德獲得神啟前的那段時間,在阿拉伯語中被稱為“賈希利葉”,通常為翻譯成矇昧時期。芝加哥大學歷史學家弗雷德·唐納說:“伊斯蘭教中關於賈希利葉的解釋是尚未消除信仰異教的時期,這種解釋強調了因不信仰伊斯蘭教而帶來的黑暗和伊斯蘭教帶給阿拉伯半島的光輝之間的巨大差別。”像艾勒·賈拉德的和唐納一樣的學者們將這種如今依然盛行的觀點看作是中世紀透過正統信仰的鏡片書寫歷史的穆斯林思想家的產物。

如何石頭上尋找阿拉伯歷史?

學者們說,真正的賈希利葉時期也許和伊斯蘭教比之前認為的要有更多相似之處。“我懷疑之前我們認為是伊斯蘭時期的早期文字手稿——因為它們使用和古蘭經先關的語言——事實上也許是前伊斯蘭時期的,”唐納告訴我,“也許這就是伊斯蘭教誕生前夕人們如何談論宗教。”但是另外一些學者強調要謹慎。萊頓大學經典阿拉伯語文學研究學者彼得·韋伯告訴我說:“所有這些賽法語銘文告訴我們的關於幾個世紀以前伊斯蘭教出現前的信息都只能有幫助而已,因為我們現在沒有任何實驗性的證據。”他補充道:“語言學家們會對他們所發現的東西而感到十分興奮。但是歷史學家們依然是一副“好吧,棒極了。你們發現了名字,好多好多名字。”的樣子。”

伊斯蘭元素在前伊斯蘭文化中早已出現這一觀點並非充滿爭議。《古蘭經》本身就表明和源於易卜拉欣的一神教信仰哈尼夫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傳統的穆斯林神學以及許多西方學者,認為伊斯蘭教的產生是與阿拉伯半島過去的根本性割裂。然而艾勒·賈拉德卻認為,提到許多在古蘭經中和其他早期伊斯蘭教敘事中出現的人、事、地點的銘文卻證明恰恰相反:那是阿拉伯人思想和行動的進化。“這種社會和見證《古蘭經》的那批人所處的社會十分相似,”艾勒·賈拉德說,“這些銘文告訴我們,他們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艾勒·賈拉德的研究恰好碰上了人們再度對早期歷史燃起興趣。今年早些時候法國政府和沙特政府簽署了一項協議——據傳聞估值超過200億——在古老的奈伯特王國中心地帶建立一個旅遊點。沙特在石油經濟的支持下,為了證明沙特在伊斯蘭教誕生前就有著光輝的歷史,自上世紀80年代起就開始了探索活動,而這項工程將使沙特的探索活動繼續高漲。“沙特這是在創造一個國家故事”,艾勒·賈拉德告訴我,“這項研究給予了阿拉伯半島在古老中東地區以新的地位,不僅僅是伊朗、伊拉克、黎凡特曾經有過繁盛的文明。”近幾十年來其他海灣國家也在進行著它們自己的挖掘工作。紐約大學考古學專家羅伯特·霍蘭德將這些不遺餘力的行為看作是在新興富裕國家對狂熱構建的一種響應。他說:“這些政府都有錢可花,他們都想證明自己的國家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要古老。”

並非所有人都會對新研究重塑舊知識的方式感到高興。在傳統史學和常見的傳說中,南阿拉伯半島是阿拉伯人最早的發源地,亦是最純正的阿拉伯語的發源地。在這種說法下,阿拉伯語誕生於半島深處,並隨著伊斯蘭教擴張運動而開始傳播,隨著阿拉伯語與其他語言產生交融,它逐漸演變成今天所使用的阿拉伯方言。標準阿拉伯語仍是同一的阿拉伯文化的重要標誌以及口才和學習的最終標誌。對於艾勒·賈拉德來說,賽法語銘文則指出:阿拉伯語許多古老的形式在經典阿拉伯語出現好幾個世紀以前就在諸如敘利亞、約旦等地可覓其蹤。他說很有可能它誕生在這兒,然後南下,並指出在這個地區被使用的阿拉伯語的 “腐壞”形式事實上也許比古典阿拉伯語還要古老。麥克唐納告訴我:“他的理論會遇到各種各樣反對的聲音,但主要的還是一些非學術的原因。但它卻越來越令人信服。”

當麥克唐納發送刻著詩歌的石頭照片時,還附上了GPS定位,於是艾勒·賈拉德下決心要找到它。2017年4月,我陪著他前往約旦東部的沙漠,牛津大學的考古學專家阿里·馬納西爾和隔壁鎮受僱傭的農場工人艾哈邁德也加入了我們。沿著從安曼到巴格達的雙線公路行駛4小時候,我們靠邊停下了車。入目之處除了玄武岩巨石、滿是凹痕的菸灰色浮石外,別無他物。艾勒·賈拉德說,銘文更多聚集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貝都因牧人能更好地觀察有沒有食肉動物。在一片沒有其他任何人類文明痕跡的土地上,這些岩石保留著牧民的名字、宗譜和對動物、戰爭、旅途和儀式的描述。那兒有著對神祇的讚歌禱言,有缺乏雨水的憂心忡忡,亦有對羅馬士兵殘忍行徑的怨聲載道。

如何石頭上尋找阿拉伯歷史?

在一個小小的山谷裡,一座小小的墳墓被一堆傾覆的石塊包圍著,周圍還有一片廢棄的蕁麻草以及腳下的藍色小野花。艾勒·賈拉德勁直走向了一塊形似巨大箭簇的玄武岩石板,上面印滿了蝕刻圖案。當農場工人走近時,艾勒·賈拉德便蹲了下來然後大聲誦讀:“Li ‘Addan bin Aws bin Adam bin Sa‘d, wa-ra‘aya ha-d-da’na bi-qasfkabir ‘ala akhihi sabiy fa-hal-Lat fasiyyat。”文字的大意是一個男人的孫子名為亞當,他曾坐在這裡牧羊,為他一個被敵對部落俘虜的兄弟而暗自神傷,並向女神奧拉祈禱能獲得解脫。當艾勒·賈拉德把文字讀出來後,這個農場工人瞠目結舌,他吃驚地發現這些標記竟然組成了一種他或多或少能理解一些的語言。

用了三天艾勒·賈拉德和他的探險隊越過了小山頂,記錄下了一千段全新的賽法語銘文。在這些石塊廢墟的四周,被雕刻在石頭上的文字到處都是,此外還有巖畫——繪著獅子朝著馬匹一躍而起,攜帶者弓和矛的勇士、瞪羚、鴕鳥、吹笛子的舞蹈家。艾勒·賈拉德解釋說,這些銘文是紀念碑的一種形式。“他們在我們的眼裡並算不上紀念碑,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對於紀念碑的概念都來自於古希臘羅馬的範式,在那兒所有東西都是乾乾淨淨、四四方方的。”

第三天,山頂墳墓不遠處,艾勒·賈拉德發現了一條文字,寫著:“願這條文字永不被掩埋。”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禱告,但是他立刻就記錄下它沒有遵循某種特定的語法規範。“我們之前從未發現過,”他一邊說著,一邊記下了筆記。幾個小時後,他發現了一個沒有在數據庫中出現過的新單詞,intasa。他大叫起來:“一個新單詞!”我們的貝都因司機艾布·巴沙爾說這個詞的意思是“曾經出名後被遺忘”。十分小心翼翼以免重複前輩的錯誤,艾勒·賈拉德要求他用這個詞造句。

在麥克唐納的GPS座標的幫助下,我們發現了在小山丘頂的詩歌。它被刻在一塊大約鞋盒大小的石頭上,有一面密密麻麻刻著銘文。艾勒·賈拉德拿起它,仔細研究它的特點,用一根手指抵著字母下方,為了循著曲折的文字而把石塊在手間來回翻轉。文本從戈亞爾·艾勒·本·高吾斯的家譜開始,他“在草原裡點著燈,張望等著他的舅舅”。在文本的中間有三句韻文,艾勒·賈拉德先用阿拉伯語大聲讀了出來,然後翻譯成了英語:

願他只為戰爭猶豫

那麼今天就讓這兒成為最後的歸宿

最重要的名聲!

那麼今天就讓這兒成為最後的歸宿

那些再度受難的人

那麼今天就讓這兒成為最後的歸宿

艾勒·賈拉德靜靜地盯著石塊,然後抬起了頭,因成功而神色喜悅。我們走下山丘,輪流拿著石塊,把它放到了車上,將它送到了約旦博物館。“這裡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地方,你可以只散步就能有重要的考古發現,”艾勒·賈拉德告訴我,“這裡遍地珍寶,你不需要去主動挖掘,它們就是這麼一目瞭然。”

Elias Muhanna, A Stone History of Arabia, Writen in Stone, New Yorker, May 2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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