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6 瓦當:沒有地址的人|天涯·新刊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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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当:没有地址的人|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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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当:没有地址的人|天涯·新刊
瓦当:没有地址的人|天涯·新刊

插畫:毛喻原《嚮往的地方》

沒有地址的人

瓦當

死者

古時候交通、通信不便,以訛傳訛的事情屢有發生。有一個人就被傳說死了,親朋好友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弔唁他。來了之後,發現他安然無恙。於是,大家都很生氣。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你的死走到一起來,你卻沒死!這是多麼大的騙局。你忍心我們被騙?於是,這個人拔劍自刎,以死謝罪。親朋好友這才消了氣,隆重地安葬了他,還致了悼詞。這事兒古時候是有的。

沒有地址的人

X先生打電話問我的地址,說是要寄一封函給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身在大地之上卻沒有地址的人。要把這件事解釋清楚很困難,但願X先生不會將此看成是我的輕慢。

當然,我也可以通過別的方式收到寄自靈魂的舊唱片,收到來自某顆不自知的心靈吐露欲言又止的悲哀,收到童年令天空為之痙攣的鴿哨。如果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的守護神還會託夢給我。

一些人可能和我很親

某天傍晚,維特根斯坦和他的一對朋友夫婦出去散步,他靈機一動發明了一個遊戲,他讓自己的朋友假裝是太陽,朋友的妻子假裝是地球,而他自己是月亮,圍繞著他們轉。既自轉,又公轉。

看到這個故事時,我的心裡泛起一陣憂傷的甜蜜。這樣說肯定是不對的,沒有一個詞語可以準確地表達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你的胃翻在身體外面,很舒服又很難受。因為我的胃不曾翻在外面,我才這樣說。用一種感覺來描述另一種感覺,結果只能得到第三種感覺。圖靈說:只有一臺計算機才會珍惜另一臺計算機寫出的詩行……

空中飛人

看過一場雜技表演。女演員在天上,抓住在更高處的男演員的一隻手,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隻手上。他們快速旋轉,那女的飛在了男的肩上。有時,他們的脖子被同一個繩套套著,像將死的天鵝,還在舞蹈。他們一直在天上,那麼美,那麼危險,那麼信任。我想,這裡面一定包含著愛情,眼睛竟溼了。

散步

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衝過來,對我說:我注意你很久了,我甚至偷偷跟蹤著你呢,我甚至模仿過你走路的姿勢,我都快要愛上你了。我做夢都想和你一起散步,但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氣,你同意嗎?你快同意吧!我看了看他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他一下子變了臉,惡狠狠地說:你等著吧!然後就跑掉了。

第二天,我又出來散步。無意回頭又看見了他,他和很多人在一起,他們是一起出來散步的。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最前面,並不認我。他們很快就超過了我,把我甩在了身後。為了改變這個局面,我就轉過身去往回走,可是他們也轉了過來,又一次超過了我,把我甩在身後。

家譜

家譜不是可以返回的故鄉,而是無法眺望的道路。我睜大眼睛,努力辨認,在那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沒有我的父親。

那人在我心中狂吼,像一頭牢籠裡的獅子,總有一天,他會把我的心撕成碎片,好縫補靈魂的衣服。

浮士德說:多麼愛你,美麗中的美麗。請你停留,我願就此死去。

與其被世界所淹沒,不如就淹沒在自己的生命裡。到處都有埋人的土地,不如就把自己葬在心靈深處,還要豎一塊石碑,上寫:此地離那人謬以千里。

臘梅

“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就落滿了南山。”

——張棗

今天,看見了兩株臘梅。不是一株,不是三株,也不是一萬株,恰好是兩株。不是黃色,不是白色,恰好是紫色。不是含苞待放,不是落英繽紛,恰好在盛開。儘管別人也看見了它們,但它們既被我看見,就有了屬於我的意味。這並非無緣無故。我把我的喜愛添加在它們身上,儘管它們不需要,但也沒有表現出足夠的拒絕。它們是兩株臘梅,我對它們的喜愛是第三株臘梅。

愛使人所向披靡,而懷著仇恨和貶低之情將一事無成。對另一個生命的熱愛超過了對自己生命的熱愛,這時他就能獲得對永生的理解和信仰。

愛情不是這樣的——你養一盆花,這盆凋謝了,你再養一盆,那盆凋謝了,再去養一盆。愛情是隻養這一盆花,無論是永遠盛開還是永遠凋謝了,你的生命被這唯一的花充滿。當它凋謝時,和它盛開時一樣驚喜——它終於凋謝了,我再也不用為此擔心。

你何以愛我?這問題與不愛一樣荒誕。人們要從別人對自己的愛中確知自己的存在,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釋放出少許作為回報的愛。可是,愛不是回報,也沒有什麼可以作為愛的回報。除了愛,別無一切。剩下的都給你。

愛是鄉愁。那原本烏有的故鄉永遠也不會再有。

愛若不悲傷,就無力量。愛是艱難的認出,一次次地走向你。你必三次不認我。

被愛情燃燒的人,愛情也為他燃燒。要勇於歌頌那火中取栗的人,哪怕那栗子只是一枚空殼。愛從來都是理想之光,是犧牲。

懺悔

人們通常會說:如果懺悔能夠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願意現在就懺悔。這樣說,就不是懺悔的正確態度。試探神,就等於行動。正確的態度是:即使懺悔不能夠挽救自己所犯的罪孽,我也要懺悔。因為,面對自己所犯的罪孽,懺悔是唯一可行的路。

人無時無刻不面對罪的深淵,無時無刻不面對惡的誘惑。這深淵是日常生活裡的一粥一飯,這誘惑是內心裡永遠解不開的蛇結。

那人在自己內心裡長跪不起,沐浴著地獄裡的烈焰和刀雨。

遭遇不幸並不一定就能獲致美德,相反卻容易喪失愛人的能力。

在孤獨的大地上的兩個人的相愛,就是天路歷程。

人怎麼能隨隨便便傷害自己所愛的人,這罪要比傷害愛自己的人大一萬倍。

落葉

今天我才發現:樹葉何其多。每一分鐘都有葉子落下來,可到了明年春天抽芽時,樹上定還會懸掛著幾片枯葉。長這麼大,我還沒見過不落葉的樹,也沒見過落光所有葉子的樹。這意味著什麼呢?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葉子最好的歸宿自然是土地,可城市裡的樹木沒有這福分,它們落在水泥路上,被清潔工收進齷齪的垃圾箱裡,與一些骯髒難辨的垃圾為伍。這簡直是對落葉的侮辱。就是被農民收走也好啊,還可以化作灶塘裡的火焰屋頂上的炊煙。難怪每一片落葉都在空中盤旋著打著問號久久不肯落地。你們為什麼每年都要落下來,你們落在我的腳底下,落在我的肩頭,是想告訴我什麼嗎?

而那些四季常青的樹木多麼單調和可憐,它們只有一身衣裳,它們並非不落葉子,只是不集中在同一時間裡,它們總是偷著落。可是,它們落的葉子何其少,和日子一樣少。

每一種樹的葉子都各不相同,一棵樹上也找不出完全相同的兩枚葉子。這說明葉子和人一樣是有生命的有個性的,大自然在塑造它們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你可以找到一個天生醜陋的人,卻找不到一枚不美的葉子。可是,它們就這樣白白地落下來,白白地腐爛。親愛的,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說話

話語本身有一種力量,使自己偏離說話者的本意。有時,說話不是為了表達什麼清晰的意義,而純是炫技的表演。說話人會藉以觀察聽者的表現,探詢人性細微之處,得到病癖的樂趣。信口開河,口吐蓮花,天花亂墜,滔滔不絕,卻無一字關乎心靈,無一字落在實處,權是滿足說話的慾望。觥籌交錯,握手擁抱,目光灼熱,聲淚俱下,自我貶低,阿諛奉承,表揚與互相表揚相結合,神情越是懇切,內容越是荒誕,南轅北轍離題萬里。雲山霧嶂,不知身在何處。我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

1836年,克爾凱戈爾悄悄在日記裡寫下這樣一段話:“我剛從一個晚會上回來,我是這個晚會的臺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語連珠,令每一個人都開懷大笑,都喜歡上我,對我讚賞不已——但我還是抽身離去,其實這個破折號應像地球軌道的半徑一樣長……我想開槍打死自己。”

墜落

每次坐在飛馳列車的窗邊,我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手裡攥著的手機扔出去。為了克服這個誘惑,我不得不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把窗子壓得再低一些。

據說,葉芝每次路過倫敦橋時,也常常產生類似的衝動。他總是想把手上戴的戒指扔進河裡,併為擺脫這誘惑而深感痛苦。

××告訴我,她不敢站在高處向下吐唾沫或者扔東西,那樣會讓她覺自己也隨之墜落下去。我試著理解這種衝動,其實是源於對墜落的渴望。無論是窗外飛速旋轉的未知的世界,還是幽暗的深不見底的河流,還是那寬闊無邊的大地,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墜落過程會帶來強烈的快感,而那即將抵達的神秘的恐怖,更會使人靈魂顫慄。因此,在所有的自殺方式中,我最理解的就是墜落而死。同時,墜落而死也是最具美感的死法,不是像一縷水草緩緩沉入水底,就是從大地上綻放出一朵暴烈的鮮花。

夢見飛

前天夜裡,某先生夢見自己在飛。在一個巨大的類似倉庫的房間裡飛,輕飄飄地飛,上上下下,很是愉悅。飛的技巧不難掌握,主要是輕,用心感覺身體的質感和空氣的浮力,雙臂不緊不慢地振動。

不要害怕,不要緊張,也不要掉以輕心。某先生飛得久了,雙腿有些發酸,但不知怎麼沒有停下來。好像外面是一座打穀場,很空曠,某先生似乎從窗子望見遠遠地有人走來,而他在飛,滿心舒暢,因為他是在飛。某先生只是上上下下地飛,卻沒有飛遠的意思。大概是生性膽小的緣故吧,大概是因為還處在實習階段吧,大概是志向不夠遠大吧。某先生記得少年時代曾經做過類似的夢,好多年過去了,又做這樣的夢,是返老還童了。

某先生還夢見自己乘飛機去了印尼,又去了澳大利亞,然後又去了巴西和非洲……亂七八糟!飛機並不是理想的飛行器,最好是有像鳥一樣的伸縮翼,想上哪兒就去哪。沒有翼也可,因地制宜,根據國情和個人實際情況,不做統一要求,只要能飛。不過,女人不適宜這樣單飛,因為容易走光。某先生的夢想是,瑪格利特騎著刷子,他騎著瑪格利特——飛。

庭院

只有居住在庭院中,我的內心才會真正獲得安寧。這一點使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文人。在我居住的這家旅店,茶色落地窗外,有一座草木扶疏的花園。陽光燦爛,一直射到房間的正中,半個屋子都是暖洋洋的。花園裡只有一些粗陋的假山和叫不出名的灌木、野草,最妙的是還有一根鐵絲,將院子對角分割成兩塊。穿粉紅色制服的姑娘們把衣服晾在上面,她們端著臉盆,躡手躡腳,“襪剗金靴溜,”不想卻成了我眼中的風景。她們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客人,為什麼來到這裡,願庭院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在庭院中信步,或駐足長望,會感到時間的流逝和靜止。如果伸手去抓,抓住一隻飛蛾或一朵蒲公英,你會下意識地想,這是誰變的精靈來試探你?試探你那止水般的內心是否還能激起一絲漣漪?

在庭院裡,天井兜起四處流瀉的雨水,瘋狂的石榴樹搖動金屬般明亮的歌聲,周遭凝聚著水乳般的闃寂,這時,你還需要什麼?

“十五年前似夢遊,曾將詩句結風流。

偶助笑歌嘲阿軟,可知傳誦到通州。

昔教紅袖佳人唱,今遣青衫司馬愁。

惆悵又聞題處所,雨淋江館破牆頭。”

於是,我聽見自己起身呼喚:“店家,拿紙筆來……”

秋冬

雨水纏綿已經一週,仍不見放晴的跡象。抬眼放去,綠樹在燃燒,滿地都是火焰與灰燼。霧氣沉迷,籠罩萬物,彷彿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在孕育中。黑夜從大地上升起,一顆心就融化在其中。沒有悲喜,沒有慾念。日復一日,我穿行於這森林般的古老的園中,漸漸遺忘了自己。

然而,我何嘗不是清晨窗前鳴叫著飛走的那隻白鳥,何嘗不是那一串清麗的鳥鳴,何嘗不是運動場看臺上一件無人認領的衣服,何嘗不是被自己踩在腳下的一隻螻蛄一隻螞蟻,何嘗不是迎面走來的陌生人臉上一縷稍縱即逝的笑容,何嘗不是戀人身上暗藏的一道舊年的傷疤,何嘗不是酒桌上的一個就在嘴邊卻未被講出的段子,何嘗不是一把鏽跡斑駁的匕首,何嘗不是線裝書上面一枚飾有古老花紋的鎮紙,何嘗不是小路盡頭的那片無人地帶,何嘗不是蒙古草原上一條蜿蜒輾轉流回源頭的河流,何嘗不是我自己?

夜行記

我在寒夜裡穿越這座城市。我從路兩邊茂密漆黑的叢林裡穿過,我不但在路這邊,也在路那邊。我和我隔著馬路相互眺望,樹與陰影再次將我分割,只有在兩棵樹中間的縫隙,才能完全看見對方。我和我完全是兩個陌路人,也可能是兩個相愛很久的人,懷著深深的敬仰和敵視。

我們在一座橋上逗留了一回兒,水中有半個月亮和一張清冷的別人的臉。對面山上的寺院傳來嫋嫋的鐘聲,驚動了一群烏鴉,炊煙一樣飄過我的頭頂。群鴉去後,我繼續行走。這樹林裡真靜,聽得清松針斷裂的聲音,每一棵松針的斷裂都在我心裡激起雲雷般的鳴響,而渾身閃著銀光的松鼠趁機摘走了秋天殘存的果實。

這林中真靜,杳無人蹤。我漸漸感到恐懼,點著一支香菸給自己壯膽。我看見對面那人也停了下來,背過身去,避開風。好了,煙火在那邊亮了,我和我是不是到了彼此講和的時候?我和我就像一對孿生兄弟,剛剛安葬了老父母,又為一個女人而失和。在漫長的光陰裡,無聊和情慾將我們吞噬。我這樣想著,已經越過了叢林的拐彎處。這時,再看對面那人,已經消失不見。

拐過一片杉樹林,進入一片松樹林。在松林的盡頭,是洞穴和水井。我曾在水井邊歇息,就著木桶喝水,那涼意直沁到骨頭裡,而渾身卻熱了起來。是什麼樣的泉水,同時傳遞著狂熱和冷峻。我靜靜等待那人到來。我一貧如洗,唯一不缺的是耐心。身邊鬆軟的沙地上,隱隱有蜘蛛做巢的痕跡,那纖細到無法言說的絲網一波一波連綿無盡。

因夢錄

我相信,可以像懷念一支不知名的樂曲一樣懷念一張陌生的叫不出名字的臉。無論它曾經在哪裡出現過,是夢中是記憶裡是無數影響疊印出來的假面。有時,你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出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身上,有時你看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的臉上閃現出類似遙遠國度的古老地圖似的表情。前者是一個陌生人倏然走近了你,而後者是你或你的親人突然從你們中間走失。

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個午睡醒來後的失聰者,看著身邊的景物匆忙擺佈卻無動於衷。我想象著自己還在睡夢中,有著清晰的意識卻沒有權利挪動一根手指。我像一個嬰兒,沒有力氣發出足夠的聲音把自己叫醒,我能做的只是為自己吹起一支催眠曲,把自己推向更深沉的寂靜。那裡剛剛下完雪,大地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最終化作了一聲清澈的鳥鳴,融化在隨後而至的更遼闊的合唱裡。我是一出並不存在的戲劇的序幕,一本永遠得不到演出的劇本里抖落出的小丑。

在有的夢裡,我邂逅了眾多的手勢,而那些手勢的主人卻顯得分外模糊。如果一種手勢一定會有它的確定含義,那麼它們一定也有各自確定的主人,然而事實卻並非這樣。我清楚記得,多年以後的一次雨天的旅行,一盞馬燈和一個驛站,一塊黃絲帕和一塊老年斑。一些曖昧不明的傷感和對傷感的溫習,一個碎在花叢中的夢,一匹亮如閃電的白馬踏過冰凍的河岸。正如聲音暗示了寂靜的存在,世界沉默不語,不肯向我吐露。

我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醒來,海鳥鳴叫,波濤送來涼爽,月亮和星星映照天空。談話聲時遠時近,如泣如訴,如在枕側,如在海的那頭,彷彿脫離了世界而獨立存在。此刻,我作為一個夢遊者闖進世界,又像一粒貝殼一樣被輕而易舉地拋出世界。我和世界都沒有任何變化,我們同樣果斷、堅定地拒絕了作為敵人的對方。可是,在我沉睡之際,世界再次發動了對我的侵襲……

沮喪者

沮喪是每個寫作者都會遇見的問題,

我這裡所說的沮喪不包括寫作者對外部世界的沮喪,單指對寫作本身的沮喪。因為,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這是最致命的。即使是對世界的絕望,也往往是由對寫作的絕望開始的。換句話語來講,只要寫作還可以順利進行,就足以抵擋對世界的絕望。從這點來看,寫作確實是自我救贖的重要途徑。當然,前提是救贖是存在的,尤其是救贖真的能通過自我實現。

在這裡,我想談論的還不是絕望這個過於沉重的話題。我談的只是沮喪,一種失敗的情緒,類似失戀、丟了錢物、考試不合格等事件引起的心理反應。僅此而已。借用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一個詞語,是一種“擦傷”。只是,不是被人群擦傷,而是被寫作擦傷。

“當整個事情與空氣無關,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時候,我的呼吸還能在什麼地方得到改善?”同樣,我可以這樣問:當沮喪與世界無關,而是才華出了問題,我的寫作還能在什麼地方得到改善?

瞧瞧,多麼讓人嘆氣的事情。

寫作就是這樣一樁挑戰,不是競爭者之間的挑戰,而是一個人與自己內心之間的挑戰。能不能充分地寫出自己的內心?你內心的痛苦和幸福是不是真的像你想象的、理解的那麼深刻、那麼豐富、那麼獨特、那麼優美?一旦你試圖虛構自己的內心生活,寫作就立刻拋棄你。它站在永恆之河的那一岸,遠遠地譏諷你鄙視你。它是最真實的,容不得半點誇大和縮小。像我剛剛聽到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評價:他的眼裡容不得沙子。

我理解的所謂才華,其實就是耐心。耐心地傾聽內心的聲音,耐心地記錄,耐心地商量、交流,耐心地袒露自己的醜陋和鄙瑣,耐心地等待,哪怕等待的是永遠不會來臨的明天,也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耐心就是一切。這樣說著說著,很容易地說到了信仰上。信仰是最大的耐心,也是治療沮喪症的唯一藥劑,我堅決不相信一個不關心信仰的人,寫作能持之以恆。

寫作與虛無

以前我試圖用寫作來抵制虛無,並且也相信藝術是對虛無最卓越的反抗,現在我卻越來越覺著寫作與虛無是並置的,是一件事物和它的影子那樣一種關係,此有多長,彼有多久。

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的生命究竟是怎樣的,它是如何結構的?它是被給予的還是降臨的?它是不驗自明的實在,還是需要我們用言語來聚攏和命名的一團霧氣?

同樣重大的問題還有“身體”——我們敘述的最大內容和精神的極限。當綿延的敘述像吐出的蠶絲,一陣緊過一陣地裹住我的身體,我也感到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歡愉和窒息。呵,我的寫作原來與身體同在。不是寫作,我簡直忽略了身體的存在,而沒有身體,寫作就不會是如此曠日持久、頑固的折磨。

事實上,寫作從來不會給人任何期許,也永遠不足彌補人世的乖離和殘缺。同樣,對寫作意義的質疑,也絲毫無損我們對寫作的熱愛。從這點來看,確實是我寫故我在。在我不算很長的寫作時間裡,寫過不多的作品。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是認真的,而且越來越認真。因為寫作這事值得認真。我對苦難的靈魂充滿同情,對那些湮沒在歷史中和即將成為歷史的身體著迷。

被舍勒稱為“精神強大的和永遠清新而豐富的偉人”的歌德,說過一番感人至深的話——“如果我孜孜不倦地工作直到老死,那麼當今生的存在不再能夠支援我的精神時,大自然有義務為我指定另一種形式的存在”。與之相比,我們的靈魂是多麼的卑微,我們的愛和恨總是轉瞬即逝,我們的所謂創造多是與虎謀皮的苟合。

因此,我呼喚強有力的作品,豐富的作品,管用的作品,它來自我們的生命內部,卻遠比我們的生命堅韌和博大。我願意消失在這樣的作品中,像回到大地漆黑而溫暖的子宮。我願意為更宏偉和永恆的存在,交出自己,像一首詩中寫到的那樣:

終有一天

我將遭捨棄

不是我自己

是所有的人被所有的我捨棄

是那些我被一個我捨棄

……

遼闊世界與散文故鄉

只有面朝散文,才能返回故鄉。

一個人在遼闊、紛雜的世界上長途跋涉,在內心與魔鬼的鬥爭中漸漸逼近本源、修成正果。這個過程往往耗盡人的一生,但仍沒有越出一篇散文的苑囿。散文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就是內心的邊界。天涯不容淪落之人,散文卻是可供悲歌之地。唯有它,容納得了你的愛與恨、罪與罰、懺悔與哀告。

我以為,任何一種文體,對應的都是一種生命形態。文體與時間,與自然,與信仰之間存在著神秘的同構關係。當我們從一種文體進入另一種文體,就打開了世界的另一扇門。我不想就此多說,一是因為自己也知之甚少,二是因為這個問題像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一樣不願過多敞開。我只能約略地感知,詩歌是流放所,小說是生死場,散文是大野地;詩歌是血,小說是肉,散文是心。以人來設喻,假如詩歌、小說、散文是三個人,他們中間最健康、最遠離陰謀、最不會加害於你的,一定是散文,其餘那兩個傢伙都各自心懷鬼胎,危險而曖昧。與散文遊,執善念,行善舉,身心獲益,其樂融融。

一個人心靈裡出了問題,當回到散文中。這是最好的療養地,這是永遠的處女地。你玷汙不了她,因為她像母親一樣貞潔;你佔有不了她,因為她比你所有的夢想還多出一千零一夜;你拖累不了她,因為連你本來都是她的。散文具有老子所講的“玄德”“生而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在她的偉大懷抱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

人們輕賤了散文,把它視為雕蟲小技。因為散文不鼓勵野心,相反倒常常瓦解人的野心。散文是謙卑的、樸素的,也是高貴的、真實的。有人動輒十幾萬字幾十萬字,一個長篇接一個長篇,龐然大物也,用不著這麼唬人,千八百字的散文就可以看出你的心靈有沒有厚度。

人們遺忘了散文,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因為散文無處不在,無所不容,它是世界存在的基本結構,巋然不動也不能隨便亂動。人們嫌它總是慢吞吞的,跟不上所謂時代的步伐,其實它是萬變不離的“宗”,是孫猴子翻不出去的手掌心。

我在遼闊、紛雜的世界上奔走,經歷滄桑而不改其志,是因為散文給我以撫慰。我愛散文,它是故鄉。

一個理想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在散文中出生、開蒙,在詩歌中放蕩、流浪,在小說中好事做盡、壞事做絕,等到老了死了又埋在散文中。

瓦當,作家,現居山東煙臺。主要著作有《到世界上去》《多情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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