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9 大英帝國“官二代”丘吉爾的坎坷待遇

以中國的標準,丘吉爾無疑是“官二代”,甚至用“二代”都不能形容他顯赫的家世。他的祖父是六世馬爾巴羅公爵,擔任過愛爾蘭總督。此爵位是“世襲罔替”的,在維多利亞時代,除去皇親,只有20個公爵,相當於大清的“鐵帽子王”。其父不是長子,不能襲爵,但擔任過財政大臣、下院議長,是僅次於首相的職位,故丘吉爾克紹其裘,從政幾乎是必然選擇。他26歲即擔任下院議員,不能說沒有家世的因素,但令人詫異的是:世家的作用極小。一是他20歲還在軍校時,父親已經去世了,二是議員選舉是硬碰硬的競爭,若不是他在南非戰俘營越獄而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恐怕任何人的提攜也未必能過老百姓這一關。在那個時代,一名貴族青年的上進之路,並不是憑財富,而是戰功。他不是沒有社會關係,也動用過,儘管那時他的經濟很拮据,卻沒有絲毫致富的企圖,關係都用在如何調到能打仗的部隊上了。一般印象中,英國貴族飽食終日,走馬打獵,積極參戰固是責任,但維多利亞時代是“紳士戰爭”,戰場上的風險不高,完全是一種個人聲譽的“鍍金”。但丘氏所參加的三次戰爭:阿富汗、蘇丹和南非,都有險些喪命的經歷,而他始終樂而不疲,國家也從來沒有對這位潛在的英才有任何照顧。

這種幾乎是“找死”的行為,固不能讓東方古國的人理解,而軍隊的不近人情,更是令人髮指!貴為大英帝國的首相索爾茲伯裡,親自寫信推薦丘吉爾去蘇丹,但被總司令基欽納一口拒絕,理由是身邊安排滿了,最後費勁周折,丘氏得到英國戰爭辦公室的通知——“編外中尉,如果在將來的軍事行動中或因其他原因陣亡或受傷,英國軍隊不負責任何費用”(佩林《丘吉爾傳》),但他仍興奮得像中了彩票。南非英軍的總司令羅伯茨勳爵是丘吉爾父親的密友,看著丘氏長大成人,而他欲去求職,理都不理,甚至一直沒有和他說過話,最後是布勒將軍同意了他參軍的哀求,但也表示“不能從我們這裡領到任何軍餉或報酬”,結果成全了他一生中最精彩的冒險。

官場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不可思議。丘吉爾40歲即擔任海軍大臣,而他的第一副手是費希爾勳爵,這位海軍上將時年73歲,參加過特拉法爾加海戰,是英國海軍史上偉大的將領,卻從來沒有對這個年輕大臣流露過一絲不服氣。後來丘氏的副手換成巴騰貝格路易親王——注意!親王啊!在大清,宰相也要下跪參見的,但人家就是毫無怨言地輔佐之。

丘吉爾自己也認真履行著英國“幹部能上能下”的制度。他從內閣辭職,先不說享受不到相關級別待遇的事,反而奔赴一戰法國的前線,而軍銜只是少校。只能說,英國的“軍地級別對應”太混亂了。過去丘吉爾是海軍大臣時,去法國“派頭十足”:專列送到港口,再有專門的驅逐艦護送,然後又有海軍部的專車恭候在法國海岸。而辭職去當少校,沒有任何照顧,和普通大兵一樣擠海峽輪渡過去。在中國的古書裡,這是標準的“世態炎涼”,是絕對的“天上人間”,如果能夠戰勝這種政治地位的落差的人,會被標榜為最豁達、最瀟灑的一流人物,即使現在,老革命不要待遇回鄉種地,也代表了時代的道德高峰。相比之下,英國人太不會宣傳了。當年駐法英軍的總司令是弗倫奇元帥,丘吉爾的鐵哥們,當然要有所關照,欲把一個步兵旅交給這位少校。在我這樣的東方人剛要感嘆“人情畢竟是普世價值”之時,元帥又覺得老朋友的指揮經驗不足,還是先去體驗一下前線,於是前海軍大臣丘吉爾少校被送進塹壕,擔任步兵營的副營長,他後來對此表示這是“迄今所得到的最大榮譽之一”。他與普通士兵同甘共苦,如果說有不同之處,就是他可以在炮火之餘給政府寫些國務報告,從前線的角度提些建議,這是一般官兵沒有的待遇。他在步兵營表現出色,弗倫奇正要履行讓他當旅長的諾言時,總司令卻換成了道格拉斯·黑格將軍,這位在蘇丹烏姆杜爾曼之戰就熟悉的老友,並不認同由政治家轉為軍人的行徑,對丘吉爾的要求是“在顯示營級指揮官的作戰能力之前,不能擔任旅長”,因此他只能繼續擔任營長,軍銜提升至中校,直至他的營被合併,營長都當不上了,覺得太沒意思,遂告別了長達一年的前線步兵生涯。

無論如何,丘吉爾的從軍經歷並不是個人的特殊煉歷,在英國是家常便飯。不說世襲貴族子弟,就是王子皇孫,上戰場也沒有絲毫照顧。喬治六世為國王次子“約克公爵”時,參加過日德蘭海戰,軍銜只是海軍少尉;伊麗莎白二世的次子安德魯王子,參加過1982年的“馬島之戰”,是一名軍校剛畢業的艦載直升機駕駛員,曾冒著生命危險當敵軍導彈的“誘餌”。當今王儲查爾斯王子的次子、英國國王的第五繼承人哈里王子,作為皇家騎兵團的中尉,參加過阿富汗戰爭。據說他去阿富汗曾有爭議,原因是目標太大,容易讓恐怖分子集中打擊,但他的祖父、女王的丈夫菲利普親王堅決支持去前線,道理也很簡單——他老人家二戰時貴為希臘王子,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英國海軍少尉,曾在黑夜裡舉著探照燈為軍艦大炮指引目標,這種被擊中的風險,遠比哈里王子在阿富汗大。但必須要指出,英國王儲是不上前線的,這是好不容易檢索出的特權。不過愛德華八世(即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當王儲時,就讀於達特茅斯海軍學院,經常被同學揍得直哭,原因是同學們都想為自己留下“我揍過國王”的傳奇經歷。而現任王儲查爾斯就讀蘇格蘭高登斯頓公學時,亦有相同經歷——晚上常在宿舍裡捱打,同學們說他總打呼嚕,其實原因與前面一樣。嗚呼!翻遍中國的《二十四史》,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窩囊的太子!而且窩囊是一種傳承!同學們,你們這樣對待帝國法定的接班人,不怕王室找你們麻煩嗎?就是當時不找你們,難道不怕將來太子登基後再算賬嗎?至少在看到歷史記載裡,沒有聽說過有人被清算過,可以確定的,查爾斯王子只是把那段求學生涯當作人生噩夢,堅決不讓兒子上那個學校。“大丈夫有仇必報,有恩必酬”——論人生快意,英國國王還不如東方的小流氓!

如果想要分析以上現象產生的原因,恐怕需要系統、複雜地論述其政治文化了,這不是本文所能承擔的任務。只能簡單地說,王權的軟弱、貴族的平常,都是歷史繼承、制度約束、文化薰陶相互作用的結果。尚武的風氣,無疑是中世紀騎士精神的遺存,貴族就是“作戰者”,不打仗憑什麼讓“勞作者”尊重?國王是最大的貴族,是騎士精神的領頭人,如果為雞毛蒜皮去和下人見識,還談什麼教養?何況,報復一個學生時代欺負國王的人,肯定不在憲法對王權的規定範圍內。更值得一提的是,丘吉爾成長在偉大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那是一個氣象格局超越盛唐的時代,它源於啟蒙運動所激發出的氣質——奉獻、責任與忠誠,那是時代的主流。這種風氣固然消除不了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嫉妒、勢利與自大,但可以把這些負面因素抑制到最低程度。

政治需要身份,但不見得身份決定政治;權力可以繼承,但不見得繼承只是權力;級別附配待遇,但不見得待遇永隨曾經的級別。這就是英國為世界總結出的政治經驗,也是人類相處的和諧之道。認為它是理所當然的,至今王祚不衰;否定它是天經地義的,盡化舊時王謝。那“可憐的老大的英國”,總在不斷地努力“認識文明”。丘吉爾在1944年12月英國下議院演講,表達了這種感情——“我們沿著一條艱苦的道路前行,不得不肩負起最不受人感謝的重任,並在肩負時,遭到各方面的嘲笑、批評和反對。但是,至少我們懂得是向哪裡前進,知道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在此路途中,大英帝國不斷衰落,在恪守自己的“格林威治”傳統的同時,卻一點一點地改變世界文明的標準——至少丘吉爾年輕時,信奉的是“白人國家之間不打仗”,而到了他的晚年,就變成“民主國家之間不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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