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上超市,土雞蛋赫然入目。價格高,十幾塊錢一斤。佔位也高,土雞蛋們彷彿活眉現眼,透著高傲。那些只標註雞蛋二字的洋雞蛋們,則顯出點自慚形穢。想到在一個景區,樹陰下穩坐幾農婦,膝下幾個小籃子,旁邊擺個字牌,大書三字:土雞蛋。“土”字還加粗筆劃,放大字體,也賣到十元一斤。超市裡也有土豬肉,30多塊一斤。土雞,土雞蛋,土豬肉,各種土特產,土字號,成了一張牌,一面旗,打的就是生態環保,放心,比洋字號還洋氣!
什麼是土雞蛋?簡單說就是農民家養的雞下的蛋。加一個“土”字,以示區別於洋雞蛋。說明這洋雞蛋後來居上唯我獨尊的歷史已經結束,土雞蛋卷土重來,揚眉吐氣了。
農村曾經家家養雞,後來洋雞來了,擴張地盤,家雞迅速失勢,吃不開了。洋雞不一定就是外國來賓。國人有個習慣,只要是後入為主,對原有事物取而代之者,一概稱之為洋。這洋雞,洋人般身高馬大,下的蛋大也多,聲譽好,因而洋洋得意。家雞蛋反主為客,還莫名其妙被加個“土”字,一時威風掃地。不少人家淘汰它們,直到很少見到。到今天,人們終於明白,土生土長的家雞原來有它的優點在,有它不可替代的品質。我很快意,對那些洋字號發著阿Q式的感慨:你們也有今天!
我的思路從這一個“土”字伸展開去,想到很多。
二
萬物土裡生。土地是農民的命,農民的根,農民的魂,農民的最親。祖祖輩輩土裡刨食求生存,土裡生土裡長,最後還得土裡埋。不管你在哪裡,是城市還是農村,不用查八輩,稍加回憶都是農民。即使你離開農村了,但要吃飯,就註定了和土地永遠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們曾經為這個土字奮鬥,為那回不去的故土流淚,為那破碎的國土流血。國土,鄉土,故土,這些很有溫度的詞彙字眼,一讀一寫一眼淚。一說國土,必然想到收復失地的民族英雄們。一說鄉土,必然想到那遠在山區的故鄉,那一方熱土。中國經歷了這麼多的戰爭,想想原因也不復雜,一是為了國土,如抗日戰爭以及多少抵抗異族入侵的戰爭。二是為了土地,如解放戰爭以及多少次農民起義。偉人說得好,中國的問題核心是農民問題,農民問題核心是土地問題。
然而不知何時起,人與土地的感情日益淡化,甚至看不起土地,總想著脫離土地。想過得比人家好,比前輩好,就得離鄉脫土,離得越遠脫得越徹底越成功。
肉體上想離開,精神上也疏遠她。一個土字,簡直避之唯恐不及。所有陳舊的不合時宜的行為,都被貼上土的標籤。要埋汰貶損一個人,先用這土字做文章。飛一頂帽子過去,說他“土”,殺傷力極強。什麼土裡土氣,土得掉渣,什麼土語土方土辦法,什麼土包子土老冒土腦殼土財主土皇帝,立刻叫他垂頭喪氣。高中時兩個同學,同名同姓,為區別計,一個被叫土志才,一個則稱洋志才,一“土”一“洋”,定格了二人的姿態。一字生色,一字失色。一個愈加土頭木腦,一個日益趾高氣揚。
土,土地,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何苦對她情薄如紙。人,欠土地的太多,簡直忘恩負義。
三
土,就這麼拖累我們?這麼埋汰我們?
我不說人人天天得吃飯,不說食物終歸來自土地,只說我們似乎尚未重視土在糧食之外給我們的那些恩惠。
曾與一個老教授有一番對話。他說,有幾年孫子身上總出黃豆大的水淋泡,跑了多少大醫院,花了幾千塊錢,總不好。最終他作主,帶回山西老家,“放養他”(教授原話),天天跟一夥小孩玩, 爬土堆,耍土面,光了腿腳,甚至赤條條去土裡淘。“不就是回來連頭帶肚洗一通嘛?土是不髒的。”這樣一個暑假過來,小孫子的水淋泡竟然全消失了,而且沒有復發。
這話叫我想起了在內蒙搞建築的同鄉。民工們都穿膠鞋,腳捂出了問題,痛苦,還傳染,難治。後來轉到一片沙土地,鞋子被流沙和土面灌滿,行走艱難,乾脆當赤腳大仙,趟著塵土細沙走路,所有人的腳氣都不治而愈了。
想起了“老孃土”。老家青年出國打工,都帶一包家鄉的細土面,水土不服時,泡水喝下,十分靈驗。
上述事例,我稱之為土療法。現在各種療法都有,什麼沙療法,曬療法,氣療法,好像還沒聽到有土療法。不知道能不能算一條思路。
在那大公園外邊,教授繼續侃侃而談。“現在到處硬化,看不到一片土的地面,未必就對。人是從土裡淘生活的,土是根本,連土都看不到了,連土氣都嗅不到了,豈不成了無本之木?家長也不叫孩子沾土氣,說有細菌,會生病,但土裡就沒有有益的東西?有致病的東西就會有治病的東西,為什麼對這土那麼畏懼呢?”教授就是教授,高談闊論。
“土是不髒的。”教授的話在我耳邊迴響,似曾相識。是的,家鄉老一代農民就認為,土不髒,土面子一洗就淨,甚至一撥拉一搓手,抓過紅薯饅頭就是一口。更有甚者,他們說,沒有這土面,哪來吃的那小麥面?
然而,而今,屏蔽土地的又豈止城市?就連農民自己,也以眼不見土為淨。農家的院子,都不再留一片土,留一個樹坑,完全硬化,這好不好呢?
公園外,與我長談的教授突然憤憤然:“一聽脫土這話就來氣。有些土不能脫。兒媳我管不著,兒子只要回家,我就帶他去地裡走,沾沾土氣。”
歷史是多愁善感的詩人,一邊執著地前行,一邊在留戀曾經。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藕斷絲連,飛來飛去飛回來。它捨不得與以往徹底割裂決絕,事實證明它又是對的。
我想到在太行山上,跟一位名作家同行,車出於幽谷駛上嶺頭時,聽他幽幽地說了一句話:“保留一點原來!”
精闢,深刻!好一個“保留一點原來!”
四
家鄉農民酷愛土地。有源遠流長的土文化,土崇拜,甚至土圖騰。村莊無論大小,一定要在顯眼部位蓋個土地廟,就是這種信仰的具象化。論人氣與香火,最盛的也是土地爺。最草根的神,最接地氣的神,是土地神。這土地爺,土地公公,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樂嗬嗬地坐在村頭,給人以溫暖與希望。不只是農民,就是孫悟空,有了難事也總先找土地老兒,其後才是如來玉帝觀世音。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小孩子樂土。土是我們的起點。童年,摸爬滾打在泥土中。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我們的遊戲,和拿手好戲,是土,是泥巴。
贏泥放炮,捏泥孩子,掏小窯,是我們的經典課目。我們無師自通,有與生俱來的本事。一群小孩子,個個一額頭泥巴,為圖爽快,有時還一絲不掛。用極細膩的泥,在石板上,在光潔的地面,揉無數遍,像極了母親在案板上揉麵,使之筋道綿軟,直到化為繞指柔,捏一種泥炮。我們把泥團捏出缽盂狀,就是豬八戒化緣的那個。大家都做好了,把那泥缽向石板上飛速扣下,清脆一響,這泥缽底部便炸出一個口子,按炸口大小,居中情況等等定輸贏。做好不容易,放好也不容易,要使之不“坐”,不“臥”,不“坨”,得有功夫。
行雨天,一群赤身裸體的泥猴子,玩得樂不可支樂此不疲樂不思蜀。泥孩子捏泥孩子,多好的一個上聯呢?只是對不出下聯。不會精雕細琢,寫意而已,粗具規模而已。無意中呈陽性取向,捏出來的清一色男性。
行文至此,想起在國家博物館看到的非洲木雕展覽,跟我們捏出的泥人極度相似,突出四肢和性別特徵,個別部位出格誇張。這裡邊,這後邊,會不會有什麼必然聯繫和淵源呢?
也自制樂器,應該叫做壎,我們叫它“謎兒”。做成腰鼓狀,水壺狀,窗臺上曬乾,鍋灶火燒了,成了不怕水的半陶器,嗚嗚地吹著,蒼涼傷感,單調回環,在村落中流蕩,在原野上徘徊。這事看來平常,細思極重,這是在複製祖先的生活。很多極其偉大的事,做到後來不必再做,就凝結保留在兒戲童謠中,這也是。
再說掏小窯。我們村高的土岸邊多有古窯址,只剩縱切半壁,坦露著琉璃的窯壁。具體而微,我們就掏小窯。那時去野外玩,愛帶小钁頭小鏟子,是玩具也是農具。到土岸下,成半天掏小窯,尺把深,掏出有門有窗有進深的幾間。也往地下挖洞,挖出很深。這些莫知所以的行為,從沒有想過問個為什麼。後來我懂得了,凡是連為什麼也不問的行為,往往是意義很大的。這種集體無意識行為,就是還原祖宗行為,是一種複習與再認。人的記憶,一種是對出生以後的記憶,一種是出生以前的記憶。無論挖小窯還是捏泥人,都是再現複製祖先生活。
2017年,我在北京一個公園裡,驚奇地發現,一群小孩子,竟然也在一堆土周圍做這掏小窯的遊戲。那麼專注,惟此為大。我很欣慰地想,小孩子到哪裡都是小孩子,沒有把一切都忘記。
五
寫此小文中,我作了一點初步考證。不能說對土地,對土氣的歧視自古有之。當進入近代,當土與洋,與廣,與海,成了反義詞對立面,那土字土氣就成了落後的代名詞了。一方面視野開始寬闊,棄舊圖新,一方面虛無主義萌芽,偏頗地把揚棄當成了拋棄。
《紅樓夢》中,最能代表土氣的是劉姥姥,在大觀園中,受夠了貴婦小姐們的戲弄,林黛玉竟然叫她母蝗蟲,這是林黛玉最為我不能容忍的品質瑕疵。但遍觀全書,無論對劉姥姥,還是對那些下人奴僕,沒有出現“土”這一字眼。但是到了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中,這種著眼於“土”,對鄉下土財主一類人的嘲笑,就開始出現。很能說明問題。上述認識或欠周延,懇請方家指正。
我還是贊成那教授的話,有些土不能脫。有些土不能離。對土地,對土氣,那麼決絕,可能要付出代價,遭到報復。更不用說處處進逼擠壓,以致耕地面積銳減。看到那大字標語,“但惜尺寸地,留與子孫耕”,痛心疾首,我都不忍卒讀。
詩曰:喊一聲國土,
他壯懷激烈,欄杆拍遍;
叫一聲鄉土,
我愁腸寸斷,淚流滿面。
歷史就在身邊,
片刻就是千年。
不要說近道遠,
腳下踩的就曾是地平線。
為了明天,
珍重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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