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3 鄭俠《流民圖》:一張畫 竟斷送了北宋改革路?

回顧中國美術史,自宋以後,由文人所把控的藝術世界裡,幾無平民百姓的身影。這種令人驚異的忽視,終至中國藝術走上了更為狹窄的道路,成為少數人書房中的玩物。伴隨著文人自身在不同朝代中的不同地位,呈現出逐步僵死的面容。

這其中尤以人物畫為最,拋去漫天神佛,宮廷侍女,就幾乎只剩下了文人們終南秀場,所有的士大夫們都在畫中呈現出一派避世、歸隱、沒有野心與利己主義面容,全然因對百姓興亡的責任,方才走上仕途。

這當然只是一種公關手段。拿著高官厚祿,要擺出隱士的姿態,彷彿中國最好的謀士與官僚,真正的理想都是終老於終南山。

鄭俠《流民圖》:一張畫 竟斷送了北宋改革路?

《流民圖》民國 蔣兆和

那,沒有謀得一官半職呢?更要去親身隱居,並想方設法令這件事使人知曉,將自己的名聲擴散出去,多麼矛盾。

但這並不代表中國古代的藝術家們沒有將目光放在平民百姓身上。

國寶之一的《清明上河圖》便一例,但即便是這等稀世珍寶,在面世後的最初百年裡也曾流落蒙塵。

我們今天的作品沒有那麼著名,但相較之下,卻更為曲折與感人。

鄭俠《流民圖》:一張畫 竟斷送了北宋改革路?

《流民圖》明 周臣

三幅《流民圖》,三位藝術家,分別展示了宋、明與民國,間隔千年但幾無變化的,百姓苦。

我們先說宋朝,鄭俠的《流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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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福清的鄭俠雕像

1074年3月,河南大地已如焦土,半年未落一滴雨水,禍總並至,大旱後的蝗災並沒有放過這群貧苦的百姓。餓殍遍野,流民塞道,身無完衣,以致茹木食草根充飢。但即便是這般景象,為生存而掙扎的百姓們依舊要向官僚們交重稅。王安石所變之法的青苗、免役、方田、保甲等政策,被一群歪嘴和尚念成了平民身上最大的枷鎖。

心繫百姓的鄭俠心如火煉。

這位因王安石提拔重用而走上仕途的人,即將成為終結他恩人的政治生涯的第一個轉折點。

“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在俠心不能無區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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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雕塑

變法之初,鄭俠便對新法持拒絕的態度。他雖對自己的伯樂充滿感激,忠誠無比,但他更清楚這些新法並不能真正為百姓帶來福祉。因此,在逢此大災後,鄭俠先是多次上書王安石,但“安石不可諫”。

於是,他將他見到的人間煉獄,用畫筆描繪了下來,便是《流民圖》,附在奏疏裡上報上級,但被再次拒絕。

絕望之下,鄭俠冒著欺君之罪,假稱軍情緊急,拍馬直遞銀臺司,越級上報。

《宋史·職官志一》:“銀臺司,掌受天下奏狀案牘,抄録其目進御,發付勾檢,糾其違失而督其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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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像

在奏摺裡,他這樣寫道:“臣曾聽聞,南征北戰的將軍們,會將取勝的場景,收服的王土,繪製成圖卷獻給您。但恐怕沒有一個人,會將百姓鬻兒賣女,拋妻棄子,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惶惶不可終日的場景描繪出來奉上,可這確實我親眼所見。畫卷之外,現實肯定遠比我所繪製的《流民圖》更為殘酷。

如果陛下聽臣一言,開倉賑災,將苛克百姓的無道政令一概免除。十日之內不下雨,臣願承欺君之罪,乞斬於宣德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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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的永裕陵 現已芳草萋萋

在那個沒有照片的時代,繪畫成為深宮中皇帝唯一瞭解世界的途徑。只是這一次,在群臣一片皇帝英明、歌舞昇平、天下太平的頌揚中,鄭俠帶來了一副已如焦土地獄般的“王土”,那平民百姓的饑饉與哀嚎,在垂拱殿中迴響。

神宗趙頊決不能簡單的歸於昏君之列,年僅19歲的他,登基時所面對的宋王朝,已顯出沉沉暮氣,內憂外患,官僚臃腫,軍費開支與遼夏的年年歲幣,已令北宋難以為繼,壓力轉嫁之下,農民也因徭役的屢屢加重而揭竿而起。

擺在這個青年面前的,唯有改革一途。

於是勵精圖治、銳意進取的青年宋神宗,成為了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敢於拿祖宗之法開刀的皇帝。“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是何等的自信與英明之主?

可惜我們回望歷史,大多數的改革,是註定要失敗的。

28歲的宋神宗,人已近中年,望著這份奏疏,反覆觀圖,長吁數次,放入袖中,夜不能寐。

那個銳意進取的趙頊,那個一國之君的趙頊,在與自己的臣子角力多年之後,猛然發現自己治下的百姓,並沒有活在盛世裡。

《宋史·神宗紀贊》:“其即位也,小心謙抑,敬畏輔相,求直言,察民隱,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不治宮室,不事遊覽,勵圖治,將大有為。

次日,神宗大赦天下,命地方開倉賑災,新法中與民逐利的部分被相繼廢除,並下罪己詔向天下責難自己。三天之後,旱區便下起了大雨,不知情的群臣上朝祝賀,卻被神宗以《流民圖》與奏章責罵。

可惜政治沒有正義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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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像

鄭俠的大膽之舉,令王安石不得不辭官罷相,既得罪了改革派的權益,也令負有監察責任的保守派官員們尷尬不已。他的靠山既被他自己扳倒,御史們便開始以其擅自動用馬匹傳遞奏章這一理由治鄭俠的罪。

而頂替王安石位置的改良派呂惠卿,也開始勸說宋神宗: “陛下數年以來,忘寐與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賜;一旦用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在改革派官員的勸說中,新法一切如故。

鄭俠當然要繼續上書陳此利弊,只是這一次,他被以誹謗定罪,流放福建汀州,呂惠卿並沒有想放過這個小人物,他試圖再次加以死罪,但幸而神宗相助,於是鄭俠被再次流放至更遙遠的英州,即現廣東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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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圖》明 周臣

百姓並沒有忘記他們的代言人,即便是在廣東,鄭俠也受到了當地人無論貧富的尊敬,爭相令自己的子弟向其求學,併為他修建了一所房屋。

神宗去世後,哲宗上臺,在蘇軾等人的力主下,鄭俠重回官場,前往泉州擔任地方官。徽宗時,被蔡京上書奪取了官位,自此回到老家,安度晚年,至七十九歲時去世。身後,鄉人為了紀念他,將縣城主要街道名為“一拂街”以示紀念,即現在福清市一拂路。還在利橋街建“鄭公坊”以頌德,又將其故居改為“一拂先生祠”。

百年後的明朝,明朝內閣首輔葉向高為鄭俠“一拂先生祠”撰聯:

“諫草累千言,終信丹青能悟主;歸裝惟一拂,始知琴鶴也妨人。

回望歷史,鄭俠只是那浩瀚史書中的一朵小火花。但他以一副《流民圖》,為萬民請願,成為少有的直接參與政治鬥爭的中國畫。它承載著對統治者不滿與抗議,即便這種情緒極為隱忍與謹慎。

而這也為後世畫家們提供了一個範本,每當國有難、百姓流離失所時,總會有藝術家將自己的目光投向無助的貧苦百姓們,這也成為中國藝術家們極少數直接表達自己對統治者的情緒之時。

大多數時間,他們更願以山水花鳥魚蟲為隱喻,模稜兩可的將自己情緒微妙的表達出來。

鄭俠《流民圖》:一張畫 竟斷送了北宋改革路?

宋亡後 鄭思肖的無土蘭花

可惜的是,或許是畫中敏感的政治含義,鄭俠的《流民圖》未能傳世,散失在歷史的浪潮中。或許接下來兩位藝術家的《流民圖》,能令現代的我們腦補出其大致的面容。

明朝周臣,與民國蔣兆和。

鄭俠之後,我們將繼續講述《流民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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