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1 漫語紅樓:原來賈府爺們都是受虐兒 那些不堪回首的學堂記憶

作為一個男孩子,賈寶玉在《紅樓夢》的時代語境中,是個絕對的異數。

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府,讀書是男子養成教育中的必備過程,六十六回賈璉的小廝興兒,就曾對尤氏姐妹說:“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

漫語紅樓:原來賈府爺們都是受虐兒 那些不堪回首的學堂記憶

然而,從第三回林黛玉內心的獨白中,我們得知賈寶玉“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全書賈府的男孩,除了賈寶玉因賈母的寵溺,擁有整天在內幃廝混的特權,不曾上得幾日學堂;凡賈府的男丁,無論嫡庶,皆要受訓蒙教育,入學堂寒窗十載,材質果真不契,才能免於男子被賦予的幹仕宦經濟的“讀書”之責。

第七回從焦大醉罵的口吻,道出了賈家發跡乃自軍旅;七十五回亦明言榮寧二府是襲武蔭。兩府系以軍旅功勳晉爵無誤。

戎武出身的寧榮二府,到第三代的賈政雖言自幼酷喜讀書,亦因主上憐恤先臣,另賜主事之銜,入部實習進入仕途,並非科甲出身。賈寶玉的長兄賈珠,則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娶妻生子後,一病而死。

小說開場時,除了賈寶玉以外,兩府中仍屬孺子者,第四代從玉輩還有寶玉隔母之弟賈環、賈赦幼子賈琮,第五代從草頭輩則有賈珠遺孤賈蘭。第二回冷子興口中“不知好歹”的賈環,也已進入賈府男丁養成系統,入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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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賈環正式登場時,是年節期間,在梨香院薛姨媽處擲骰子,正想賴鶯兒的賭錢,被寶玉撞見了,以“你天天唸書,倒唸糊塗了!”訓說一頓;二十五回故意用滾燙的蠟油要燙瞎寶玉,是下了學,被王夫人叫去房裡抄經。

除了家族慶宴或祭典,賈環每次登場,總與“上學”相關,就連六十回賈政王夫人連日不在家,“ 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都脫離不了“上學”。

賈赦除了有賈璉,還有一個幼子賈琮。賈琮在書中沒有明寫年齡,多次出場都是宗族喪葬祭祀之列,日常作息只記錄了與賈環一起探寶玉病,和寶玉、賈環、賈蘭同被喚去習射。

以全書長幼次序嚴明的敘述習慣觀察,賈琮應比賈環更小。作者為之特寫,只有二十四回賈寶玉去向賈赦請安時,撞見的一個場景:

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哪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哪裡像大家子唸書的孩子!”

周作人(1885-1967)在《知堂回憶錄》憶起兒時,曾說:“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作者此時的“黑眉烏嘴”四字,即生動地描畫出,年小卻已讀書正學書法的賈琮日常。

另一位年紀更小的賈蘭,在第四回初登場,已是個失怙的孤兒,年方五歲,也已入學攻書。因為和賈環年紀相近,又都受賈府男子養成系統拘束,多次出場皆與賈環相偕。

從寶玉到賈環、賈琮和賈蘭,這些尚處於稚齡的男童或少年,除了上學外,可說還是生活在以婦女為主的閨閣之內。因為孩子的身份,得以進出內外,男女之防亦尚未嚴明。

其中,“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靈秀聰明的賈寶玉,尤其受寵。女性長輩如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甚至甄家派來的婆子,都會對他有諸如“摟、抱、拉、摩挲撫弄”等,對於未成年的孩子表示愛憐的親密肢體動作。

然而,也因為身為男丁,在當時“不打不成器”,主張嚴格教養的風氣下,賈寶玉也和其他男孩一樣,都要面對嚴厲的父母師長,在杖責的陰影下度過幼年。

漫語紅樓:原來賈府爺們都是受虐兒 那些不堪回首的學堂記憶

第九回寶玉與秦鍾所入的學塾,就是賈氏宗親合族所設的義學。原系始祖發跡後,因恐子弟貧窮不能延師,故立家塾令合族子弟可入學肄業。家塾中所有的花費,都是由族中有官爵之人,按照薪俸多寡供給幫助。執掌家塾的塾師,由族中共舉年高有德之人,專門負責訓課子弟。

學堂與吃打的記憶,幾乎是相等的。《禮記.學記》即言:“夏楚二物,收其威也”。較曹雪芹稍晚的章學誠(1738-1801)曾經提過一件學堂的記憶。當時章氏在中表杜燮均家凌風書屋從學時,塾師王先生:

勤學古處,迂闊不習世事。學徒七八人,王先生常撻人。杜君受撻最多,甚至傷頂門,幾死;後創愈而頂肉骨隆起,不復平。

杜燮均在自家開設的凌風書屋就學,居然被延聘來的塾師笞撻,打傷頂門,幾乎死去!這樣嚴酷的的課學方式,卻為時人所習以為常。

一百多年後,胡適在《慈幼的問題》回憶起兒時就學的情形,也難掩不忍:

我們做小孩子時候,天剛亮,便進學堂去“上早學”,空著肚子,鼓起喉嚨,念三四個鐘頭才回去吃早飯。從天亮直到天黑,才得回家。晚上還要“念夜書”。這種生活實在太苦了,所以許多小孩子都要逃學。逃學的學生,捉回來之後,要受很嚴厲的責罰,輕的打手心,重的打屁股。有許多小孩子身體不好的,往往有被學堂磨折死的,也有得神經病終身的。

明明子弟受到殘酷嚴厲毫無人道的虐待,家長卻因為望子成龍的渴盼,與尊師重道的文化制約,繼續無視(或無能看見)嚴教對幼童造成的身心創傷。

無獨有偶,周作人憶起童年,在〈三味書屋〉一文,也曾描寫過舊私塾塾師沒學問,對待學生又嚴苛,引得學童們聚集搗亂表示抗議。在〈父親的病〉更收錄了當時的兒歌:“大學大學,屁股打得爛落!中庸中庸,屁股打得好種蔥!”反映了教材的艱澀與責打學童風氣的盛行,對於小學生就要讀艱難的《學》、《庸》,深表同情。

《紅樓夢》中對於學堂塾師如何管教,並沒有實寫,但挨師傅“打”,之成為男童日常生活的組成成份,卻可從人物的對話或念頭中發現。

二十回王熙鳳罵賈環時,即語帶恐嚇:“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

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第一個念頭即是:“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甲戌本,在此句夾批:“一句忙裡點出小兒心性。”

顯見對時人而言,男童在學堂被打是習以為常。

即如,第九回頑童鬧學堂之際,寶玉的隨身僕從李貴,在介入調停時,對代掌的賈瑞也是這樣說道:

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裡,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裡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

“該打的打,該罰的罰”顯見是當時學塾管束學童的主要方式。

雖然書中並無實寫塾掌賈代儒如何打罰學童,但十二回其孫賈瑞因覬覦鳳姐,被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困在賈府一夜,回家後敘述者是如此道說:

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因此氣了一夜。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恨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著在風地裡讀文章,其苦萬狀。

面對賈瑞突然夜不歸營,賈代儒認定孫子一定是為非歹作,將有誤學業,氣了一夜,見了孫子回家,即把擔憂煩慮的情緒,以憤怒的管教來傾洩。

庚辰本在這段文中,有眉批曰:

教訓最嚴,奈其心何!一嘆。

處處點父母痴心,子孫不肖。此書系自愧而成。

可見代表時人價值觀的脂硯齋,亦完全站在賈代儒的立場,認為對子弟嚴格教訓,都是可憐的父母痴心。不肖的賈瑞當此之境,捱打罰跪,其苦萬狀,是“禍福無門,惟人自招。”賈代儒愛孫之切,讀者雖可從此段文中,感受一二。但後來賈瑞夭亡,和這樣不由分說,只知嚴厲懲罰的打罵教育,卻不可謂完全無關。從賈代儒在家庭教育奉行的嚴教法,不難想像其執掌學塾的情況。

而一味的“打罵”、“責罰”,真的可以提升賈府學堂教育的“績效”嗎?作者似乎也持保留。首先,學生的素質良莠參差:

學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九種,九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

其次,學童入學的動機不純:

賈寶玉是戀風流,為了秦鍾始肯讀書。薛蟠更為曲折,是聽聞學塾中青年子弟眾多,因動了龍陽之興,假入學真結交契弟。

面對這一群龍蛇混雜,又各懷鬼胎的塾生,塾師賈代儒並沒有良好的教室經營能力。第九回塾師一請假,眾學童就因平日的矛盾積怨,馬上鬧得天翻地覆,整間學堂烏煙瘴氣。

再看看走出學堂後的學童群像:賈璉、賈蓉、賈薔和薛蟠……。這些“校友”的表現,與設立家塾的教育目標而言,恐怕是完全偏差了。

看來賈府學堂教育中捱打的日常,並沒有培養出端正的品格與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有的只是進入成年期的集體迷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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