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1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進入自媒體時代,“張宗昌的詩”成了網上流傳不衰的段子。以下幾首,大概是人們轉發最多,同時也是被謔最甚的“代表作”:

《大明湖》

大明湖,明湖大。

大明湖裡有荷花。

荷花上面有蛤蟆,

一戳一蹦達。

《遊泰山》

遠看泰山黑糊糊,

上頭細來下頭粗。

如把泰山倒過來,

下頭細來上頭粗。

《笑劉邦》

聽說項羽力拔山,

嚇得劉邦就要竄。

不是俺家小張良,

奶奶早已回沛縣。

《大風歌》

大炮開兮轟他娘,

威加海內兮回家鄉。

數英雄兮張宗昌,

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如此粗俗不堪的詩,讀來想不笑都難。

不過,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嗎?

1

因時勢使然,北洋時代的中央大員和各地軍政主官,多出身於清朝行伍,文化水平明顯低於前朝的樞臣和督撫。然而,即便如此,這些出身草根甚至草莽的武夫們,也無不是在儒學的教化下成長起來的。他們雖大都出身卑微,但價值觀卻與傳統士大夫並無二致,他們也跟前朝的同行一樣,普遍信奉2600多年前齊國宰相管子的治國理念:“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所謂“四維”,即禮、義、廉、恥。將“四維”視作做人之根本、建國之立柱的軍頭們得勢以後,會如何對待文化與教育?答案似是不言而喻的。

張宗昌就是這樣一個武夫。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張宗昌題贈他人的戎裝照

2

張宗昌,字效坤,山東掖縣路旺鄉祝家村人。掖縣,即今天的萊州市。

有關這位北洋時期的梟雄,人們已經口誅筆伐了很久,其平生無須從頭贅述。筆者只想依所見所聞,懷疑一下“張宗昌詩”的真偽。

筆者研翻北洋歷史已有二十餘載,卻從未記得在哪本資料書上讀過當下流傳於網上的“張宗昌詩”。怕記憶有誤,寫此文時,又百度了“張宗昌詩”,但顯示的都是那十來首打油詩及轉引者的笑罵類文字,至於詩之來源,有說是他曾自己出版過《效坤詩鈔》分送朋友的,有說是他死後被人整理流傳開來的。總之,都是人云亦云的傳說,而無具體明確的指向。

關於所謂“效坤詩鈔”和“張宗昌詩集”,也是遍尋不見。倒是跳出來幾本以張宗昌為書名的書,以時間為序,最早一本是山東文藝出版社1985年4月版的《混世魔王張宗昌》,從內文截圖上看,這是一本繪聲繪色的“紀實文學”;之後,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的《張宗昌外傳》和山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1月版的《張宗昌》,內容均不詳;再之後,就是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和山東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合編的《土匪軍閥張宗昌》,是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6月版的書。此書於2004年1月被中國文史出版社列入“揭秘中國軍閥叢書”八卷之一,更名為《我所知道的張宗昌》再版。更後出的,有《張宗昌真傳》和《張宗昌新傳》等。相對而言,“中國文史”版的張氏圖書,無論編纂出版者,還是內容記述者,都最具權威性。

該書中收錄的全是張宗昌的同鄉、部屬等知情者的口述或撰寫的回憶文章,其真實性自不待言。然而,知情者無論身份高低,均未提及張宗昌有寫打油詩的愛好,更沒憶及《效坤詩鈔》,自然,現今網上流傳的那些粗俗之詩,更不見蹤影。可見,至少到2004年1月以前,即該書重新出版時,“張宗昌詩”尚未問世。

3

2011年4月,筆者曾與朋友前往萊州路旺鎮祝家村張宗昌故里,尋訪過張氏出道前與之關係最為密切的祝家後人祝學深,聽這位老漢在張氏故居里聊過“張大帥”的身世與軼聞。

張宗昌的啟蒙老師叫祝修德,張宗昌在街對面的祝家唸了三年私塾;他少年時最好的耍伴叫祝進德,是祝修德的弟弟,張宗昌回山東當政後,將其接到濟南任命為軍糧總庫主任。今年已經72歲的祝學深就是祝修德的侄孫、祝進德的孫子。所以,他對張宗昌其人知根知底。然而,第一次與祝學深相談時,所謂的“張宗昌詩”還沒流傳開來,因此筆者和他都未聊到過有關話題。

今年清明節期間,筆者與版畫家老友張白波相約回祖籍萊州祭祖時,再訪祝家村。這一次,筆者向祝學深求證了網上流傳的“張宗昌詩”的真偽。老漢聽我念了兩首後,立馬正色道:“那都是作索他!”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時隔7年,都是清明節前,筆者兩度駕車沿當年張宗昌出資修築的石條路駛進萊州祝家村。圖左建築為張宗昌故宅“督辦府”正門,今為村委會。圖右農舍為張宗昌少時求學的祝傢俬塾舊址,一直由其啟蒙先生的後裔居住。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張宗昌故宅“督辦府”

掖縣(萊州)乃歷史古邑,早在夏朝即為萊夷地。掖縣話裡,一直保留了一些古代詞彙,“作索”即為其一,意同糟蹋、詆譭。

祝學深世居祝家村西的大街南側祖宅基上,與張宗昌故居隔街相鄰。祝修德是個落魄秀才,在家設館。祝家與張家隔街為鄰,於是乎,當吹鼓手的張宗昌他爹就把兒子“田”(張宗昌的乳名)送了來。

對於有關書上稱:張宗昌在祝家只念過一年私塾的說法,祝學深不以為然,他說:“他在俺大爺爺家唸了三年。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的,但並不笨。後來因為家貧拿不起學費,個兒也躥起來了,就不好意思來了。他輟學以後,到處打短工,還到虎頭崖(附近的海岸村莊)挑海貨兒,四鄉八疃地叫賣。十八歲那年,就和俺村裡的祝欣德約著一起去闖關東了。”

如果說本村鄉鄰算是底層人的話,那麼,在北洋時代當過山東省長的掖縣人林憲祖則算是一位高層人士了。在上述兩本書中,有林氏的回憶文章,其中涉及張宗昌早年的文字如下:

張宗昌祖籍山東掖縣西鄉祝家村。他從小吃不飽、穿不暖,過著貧苦的鄉村生活。初就村塾從一老學究祝修德啟蒙,讀《百家姓》、《千字文》等書,時讀時輟,而記憶力極強,不一二年頗能識眼前見之字。但為窮所迫,束脩無出,終至於廢學。

4

瞧見了吧?身長六尺的張宗昌,儘管長得符合傻大黑粗的土老帽標準,但實屬大智若愚型的人。

瞭解舊時私塾的人都知道,學童入學後,最早的功課,就是執毛筆寫描紅,即寫一寸見方的正楷字;然後再背誦《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識字多了以後,便開始誦讀四書五經,並臨碑帖。三年下來,這樣一個天資不笨的張宗昌,如何不會寫字?又如何不知儒家傳統?

張宗昌不光識字,而且能寫一筆比較像樣的字,這不是天方夜潭。要知道,督魯三載,他並非整天忙著“拒俄討赤”,也不是一閒下來就招呼狐朋狗友來家裡推牌九,更不是得空就鑽到哪房新妾床帷裡做新郎,而是……

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啊!一篇原刊於遼寧省檔案期刊《蘭臺世界》上的《張宗昌與山東文化教育事業》論文,內有如下文字:

張宗昌在督魯期間,曾拜師學習文化。他的老師不是別人,正是狀元公王壽彭。……去過張宗昌家的人大都看到過他無事時多在書房裡練毛筆字、讀古書、作畫。……

王壽彭是科考時代末期的全國學霸,論學問,自是經學大家;論書法,亦為館閣體的高手,論地位,是既當過翰林、又做過總統府秘書的名士。張宗昌到山東以後,即將王狀元聘到省城,授為教育廳長,翌年又任命他兼山東大學首任校長。拜師狀元公,自幼有書法功底的張宗昌,其書藝自然也就有了神增長。認為自己的字拿得出手後,張宗昌開始寫字贈人,甚至連到山東為他爹唱堂會的梅蘭芳、程硯秋等角兒,也得到過他的墨跡。

類似的說法,2004年9月22日的《大眾日報》上也有佐證:

入魯後,他先後請過數位師爺教他學習文化。張酷愛書法和繪畫,只要有空就臨摹古帖,久而久之寫出了一筆好字,繪畫水平也可供內行們評論。

此文是根據老山東大學畢業生、文史專家王昭建和翻譯家夏洪秋的訪談寫就的,信息源也算靠譜吧?

正因有了足堪當眾揮毫的底氣,張宗昌才敢為泰山頂上的古廟“碧霞寺”題寫超級大的楷書橫匾。只不過國民黨當政後,人們把落款“張宗昌”仨字用斧頭鑿掉了而已。

青島也有張宗昌的墨跡,其中,他於1925年9月為青島禮賢中學題寫的一幅大字,被我友臧傑查閱出來,製成圖片,掛在了他的頗有名聲的良友書坊。禮賢中學,為德國傳教士衛禮賢在德佔時期創建的一所島上名校。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這幅張宗昌署名的題字,因筆劃過於規整而多被目睹者視作代筆之作。但當筆者的書法界朋友得知張宗昌曾跟前清狀元正經寫過幾年楷書後,便不再敢堅持自己的觀點。

今年清明筆者回萊州祭祖時,萊州一位頗通書法的朋友發給我一幀署名張宗昌的草書圖片,其上款為“偉□中將正之”,正文是:“神龍戲海;天馬行空。”落款是“張宗昌”及兩方印。

“遠看泰山黑糊糊”“大炮開兮轟他娘”這些詩真是張宗昌寫的?

朋友說,他和當地書法圈兒的朋友都認可這確是“張大帥”的手書,因為字寫得恣肆豪邁,狂放不羈,非常符合作者的性情。

然而,在其故里,張宗昌的墨跡沒有保留下來,即便萊州博物館裡也沒有遺存。他回鄉省親時,曾自己掏錢創辦了一所鄉學,校大門上的匾額“昌武學校”那四個大字,和楹聯上“才育三全;人樹百年”,都是他親筆題寫的。雖說他失勢後,學校的題匾和楹聯被盤踞掖縣的叛將劉珍年縱兵搗毀,但這所學校卻一直辦到現在,即今萊州市路旺中學。他發小的孫子祝學深老漢告訴我說,他們村和周邊幾個村的農家孩子,一輩接一輩,都是在那裡讀完了小學又讀完初中的。正因如此,“文革”期間,勞改結束的張宗昌長子張濟樂(佰偉)被遣返回原籍以後,直到三年後失足溺斃井裡,村裡人沒有“作索”他。

5

碼字至此,筆者突然發現跑題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網上流傳的“張宗昌詩”的版權是否歸他所有。

其實,早在2014年2月21日,人民網就轉載了《人民政協報》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女兒談張宗昌:民間風傳其詩集是子虛烏有》。這個張宗昌的女兒,即曾就讀於北大並定居於昆明的張氏幼女張春綏老人。

如果說,你以為子女為父親的洗白不足為憑的話,那麼,只要你心平氣和地讀完筆者的上述文字,其實也就大體可以知道了:既然從紙質的文史資料叢書中沒找有任何有關的信息,那這類“張宗昌詩”只能是近年來好事者的冒名戲作;即使有人把“張詩”做成山寨版的“民國體”,以豎排版繁體字發個截圖,但仍因無法標出原始出處而讓人生疑。只因這類俗不可耐的韻句與張宗昌的“三不知將軍”、“狗肉將軍”的壞名聲相匹配,所以,才成了各地段子手們比拼惡俗的虛擬舞臺——反正網絡時代就是個娛樂至死的時代,而“作索”一個聲名狼藉的舊軍閥又沒有任何風險。

如果這些理由仍不能說服你,那麼,你不妨上網搜一下:民國山東教育廳版的《十三經》是誰主持刊印的?山東大學是哪年、由什麼人一手創建的?知道嗎?因為首任校長王壽彭決意辭職,一時無人可聘,這個位居山東督辦、直魯聯軍總司令,還曾親兼過一年山大的校長呢!

沒錯兒,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赳赳武夫確曾下令殺害過青島報人胡信之和北京報人林白水。但你再搜搜看,是否還是這個人,曾聘王壽彭為教育廳長,拜一代名流楊度為本軍總參議,請桐城派巨儒吳汝倫之弟子韓虔古為省府顧問?這樣一個複雜的強權人物,能自毀聲名,寫下並發表這類低俗不堪的“大作”嗎?

有誰能出示一本原始的《效坤詩鈔》借我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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