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5 越南漢字之殤:一道與先輩阻隔的“圍牆”

從越南海防去河內途中,在一個小小的莊園裡駐足小憩午餐,餐後轉悠,在房間樓梯口處發現一個牌位,黃紙紅字,木刻印刷,細看時,讓人意外的是除了那些如道士畫符一般的符咒,更有熟悉親切的方塊漢字,“大神力金剛”“定除災金剛”“鬼鎮”等,在越南看夠了那些歪歪繞繞加上音調的羅馬字——即越南所謂的“國語字”以後,意外地在這裡碰到這樣一件與百姓生活相關的黃紙,沒有一個羅馬字母,親切之外,幾乎一股濃重的鄉愁立刻撲面而來。

语言||越南汉字之殇:一道与先辈阻隔的“围墙”

後來問當地人,他們都說這不奇怪,因為越南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家家戶戶都有神龕敬奉祖先與神靈,與祭祀有關的幾乎都用漢字,還有貼漢字對聯的,如“祖宗功德千年盛,子孝孫賢萬代昌”、“福生禮儀家堂盛,祿發榮華福貴春”等。然而一個事實是,漢字在越南已遠離民眾的現實生活,越南這個曾經須臾不可離開漢字的國家,早在六十多年前把自己祖先使用數千年、與整個民族血脈相關的漢字棄之腦後,而把來自西方的羅馬字稱作“國語字”。他們的思路正與那些認為“漢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的觀點偏激者一脈相承,只是他們又加上了一些理由——“漢字是外來的語言”、“代表著既得利益階層”。然而,真的如此嗎?

到底誰是既得利益階層呢?

一個拼音化的漢語方言

即使在越南是走馬觀花,但在我個人看來,越南語其實更多的近似於漢語方言的一支——而越南文字,則近似於一個拼音化的漢語方言,一個民族的語言裡保守計算就有七八成的語詞源自漢語(越南學者稱其為漢語藉詞,而這還不包括源自古漢語的古漢越音,所有這些大概不是一個“借”所能簡單概括的,而更多折射出人種、文化等多方面的淵源),而且在六十多年前長達數千年有文字可查的歷史一直以漢字記錄——這樣的國家,誰會認為她不是華夏文化的一支呢?

就像廣東話如果以拼音表示,閩南話、上海話、溫州話、蘇州話都以拼音表示,結果是除了當地人與專門學習者,中國境內的絕大多數人大概沒多少人能懂,中國文化的最大特色正是“書同文”——正如朝鮮李朝時期的崔萬里反對世宗推行諺文時所言:“自古九州之內,風土雖異,未有因方言而別為文字者。”話說得擲地有聲,世宗終其一生也未能真正將諺文推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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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越南盾

反觀現在的韓國,在丟失漢字幾十年後,終於又重新拾起漢字,頒佈了一系列推動漢字教育的政策,韓語和越南語一樣,也有七成以上的文字源自漢語,倘不明白漢字,只讀拼音化的韓語與越南語,除了同音多字的問題無法解決,更嚴重的是普通民眾將很難真正瞭解其民族文化的根基所在。

從這一點看,重新拾起漢字的韓國人到底是理智的。

而越南人呢?

曾經熟讀《四書五經》、《三字經》的安南人,他們的後代——越南人現在仍有大量的成語源自漢語,越南學者阮江靈在一篇論越南漢語詞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在各類漢語藉詞中,漢越詞佔絕對優勢。它的讀音是唐代傳入越南的一套讀音。這可能是屬於公元八、九世紀唐人在交州地區傳授的漢語語音。”

重新閱讀與越南相關的史籍,這一現象更可靠的解釋或許並不僅僅是唐人傳授漢語語音,而是這裡曾經是大量中土移民的後裔———事實上這裡也正是秦漢唐郡,明代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中雲:“交趾本秦漢以來中國郡縣之地。五代時為劉隱所並,至宋初始封為郡王。然猶受中國官爵鄖階……未始以國稱也。其後封南平王,奏章文移尤稱安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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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兩代越南均為中國郡縣、唐代是安南都護府(其間雖有秦末河北人趙陀短暫割據而建立的政權“南越”———南越國基礎便是秦徵嶺南時帶去的五十萬中原人,但趙佗在位時,又從中原地區吸收大批有漢文知識的“徙民”,“與越雜處”,一千多年的時間,越南都是中國直接管轄的領土,而不僅僅是藩屬國;越南最重要的史書《大越史記全書》記述了越南人的歷史肇始於炎帝神氏三世孫帝明———似乎也可稱之為炎黃子孫。

漢唐及宋代的千年間,隨著中土

移民的大量湧入,中土文化與當地土著文化的融合,與江浙、廣東、福建等地不無相似之處,越南地域的語言和廣東話、閩南話等語言一樣,與中土“書同文”、“音相近”,逐漸成為或近似於漢語方言的一支。

考之越南歷史王朝有文字可考的開國國王,其本人或其始祖更是清一色的中土人士,蜀朝蜀泮為四川人、趙朝趙佗為河北真定人、胡朝的胡季犛(浙江人)……這麼多君王來自中土當然不是一種偶然。到底是胡朝的胡季犛(1400年-1407年在位)說得老實:“欲問安南事,安南風俗淳;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正如以後的越南阮朝嗣德皇帝所說:“蓋上自朝廷,下至村野,自官至民,冠、婚、喪、祭、數理、醫術,無一不用漢字。”明代越南重回中國,儘管後來復又分裂,但直到清代,仍是中國藩屬,事實上,在明亡後的相當一段時間,越南人都著明代衣冠,且以中華傳人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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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於公元10世紀始鑄漢字錢幣,

其後續鑄漢字錢歷時千年之久

與先輩隔離的“圍牆”

來自中土移民的後裔,雖然他們與交趾當地土著融合,但他們的生命與其母語——漢語是永遠無法截然分開的,對於中國與越南語言的關係,越南學者阮江靈有這樣一些例子:

“越南的Tet(節日)跟中國相差無幾,也有元旦(NguyenDan)、元宵節(TetNguyentieu)、寒食(HanThuc)、端午(Doanngo)等節日。中國所尊崇的儒家思想對越南人來說十分熟悉,因為幾乎每個人都在Tamcuongnguthuong(三綱五常)、Trunghieutietnghia(忠孝節義)、Diboaviquy(以和為貴)、Kysobatducvatthiunhan(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思想的薰陶中長大。不懂漢字的老百姓通過漢越詞能流暢地運用漢語成語,比如Anculacnghiep(安居樂業)、Tamtongtoduc(三從四德)、Oncotritan(溫故知新)、Dongphonghoachuc(洞房花燭)等。”

對於其中的原因,阮江靈以兩國文化交流時間長來解釋,然而,一個國家,其普通百姓對漢語成語如此自如的掌握,且近於漢語的讀法,僅僅以“兩國文化交流”這樣的理由是無法讓人信服的。

以越南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一件1941年要求越南民眾參與反法鬥爭的公開信為例——這封信為阮愛國(即胡志明)撰寫,純為漢文,一如民國時期的繁體豎排,讓人意外的是,並非如一些越南學者所言當時使用語言與文字分離的文言文,而是近於白話漢文,這足以說明當時越南口語與漢語書面語之間差距並非如一些越南學者渲染的那麼巨大:

“諸位父老,諸位仁人志士,各界士農工商兵:自從法敗於德,其勢力已完全崩潰,然而對我民眾依然大肆橫徵,極盡吸吮之能事,大搞白色恐怖……現在,民族解放高於一切,我輩要團結起來,同心協力,打倒法日及其走狗,以拯救吾民於水火之中……一九四十一年六月,阮愛國”

這些漢語言雖然還是讀著與漢語相關的音調,如今在越南卻披上了一件羅馬字母的外衣——在越南1945年宣佈廢除漢字後,一夜之間,北越的漢字忽然被強行換成了羅馬字母;到1975年南北越統一後,越南開始排華,極力去中國化,強行廢除越南南部地區尚存的漢字教育,關閉所有漢字報刊,無數華人資產被越南政府清查沒收,數百萬華人無家可歸,成為逃向怒海的難民……越南的漢字終於被全面肅清,漢語在越南只能以詞語和文字相脫節——不再用漢字而以羅馬字來書寫的形式傳播。

數十年時間,這個曾經是文化中國之一的禮儀之邦終於與漢字漸行漸遠。與此相關的是,借鑑自漢字的方塊喃字也漸告衰亡,退出歷史舞臺。

這處在清軍入關後曾以保留中華衣冠、其民眾以中華文化傳承者而自豪的土地上,與中華文明最直接相關的漢字終於在意識形態的左右下被強行拋棄。

而在1945年以前,雖然法國殖民者出於將越南“去中國化”、割斷與其母體文明的目的而大力扶持羅馬字母,但漢字與羅馬字母仍然同時並用,漢字並沒有被強行從越南語言中去除,越南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以前的文物多以漢字書寫可為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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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語29個字母

法國人沒想到的是,他們費盡心機沒辦到的事——讓羅馬字母在越南完全紮下根來,驅除漢字與喃字,卻讓越南人辦到了,不知這對痛恨法國殖民者的越南人來說,是不是一種諷刺?行走在越南的街頭巷尾,處處是羅馬字母,里巷深處,雖然端坐在門前的挽髻老婦與江南古鎮的恬靜老婦面貌並無多少區別,放學歸來的兒童也與內地兒童相差無幾……然而,他們已與漢字無關。

前幾年上書越南政府呼籲恢復越南漢字教育的越南知名學者範維義曾有這樣的感嘆:“自從以拼音文字取代漢字之後,越南人似乎也自我築起了一道將後人與先輩隔離開來的語言和文化的圍牆。一些詞彙如律、例、契約、判官等等,現在只在書本上才偶爾見到,現代的越南人大多數已很少能感受到其背後所隱含的文化哲理和精神價值。”然而,在如今的越南,這樣的聲音又有多少人會真正聽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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