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疫情如此危急,鄉鎮衛生院的院長都如此猝不及防,那麼底層醫療體系的資源和防護能力該是多麼脆弱,那裡的醫護人員又是處於什麼樣的高危暴露環境裡?”


“你正在經歷一次普通感冒,中國正在經歷一次流感,致死率並不高,你不要太緊張,放輕鬆些,”羅曼醫生說,“一切會好的。你會好的,中國也會好的”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3期

文 | 本刊記者 李宗陶

編輯 | 雨僧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8541字,細讀大約需要19分鐘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2月17日,一名出門買菜的武漢市民戴著口罩從地標光谷廣場“星河”雕塑前走過 圖/任勇

人群忽然就變了臉。多了口罩。

男女老幼,方臉尖臉,醜的俊的,都隱退到一小塊人造材料後面,鼓鼓的。區別只是醫用外科、N95、KF94,帶不帶呼吸閥,或者白、灰、粉、藍、綠。退了休的老記者雍和戴上口罩,背上攝影包,往人流越來越稀的地方去。從除夕到2月14日,他拍下近萬張口罩臉,在醫院、地鐵、超市裡,在大街上,在早已取消了所有排片的電影院門口。其中一張是1月29日,戴著口罩和絨線帽的老伯打電影海報前過,海報上寫著“中國女排流血不流淚,掉皮不掉隊”,而一滴淚,正從鞏俐臉上滑下來。

“這次很不一樣。我喜歡跟被拍的人聊聊天,聊起來,沒準對過是個院士。這二十多天不帶採訪了,大家隔著口罩,保持距離,他怕我,我也有點怕他。”雍和說。處理照片的時候,他注意到口罩上方定格了的眼睛。一雙一雙看,看久一點,那些眼睛會說話。照片小樣整屏整屏地鋪在電腦上,忽然就生成了庚子年初的一種集體表情,一種儀式,或者,一種隱喻。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1月29日,上海大光明電影院,一路人經過電影海報。受疫情影響,新年賀歲片全線叫停 圖/雍和

回家過年

龍振江迎來第三個本命年。1月23日(臘月廿九)清早6:45,他上了廣州到岳陽的高鐵,因為沒買到直達黃岡的票。在車上,他看到凌晨兩點武漢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的通告:10點起,武漢要封城。黃岡快了,他想,一邊手指不停在朋友圈甩出一串話:“湖北黃岡人,在外創業,過年回家。別人問,你們湖北人怎麼不怕死,還往家跑。我說,現在創業這麼艱難都敢闖敢拼,怕什麼。家在湖北,父母妻兒在湖北,所以湖北有一份責任在。”

這是龍振江的二次創業,他進入了一個新興行業,為電商服務的第三方倉儲。“直播帶貨的網紅,什麼辛有志、散打哥,還有薇婭,都有貨從我這裡過。”1月23日之前,他在朋友圈發佈的多是帶貨直播的現場,那些包羅萬象的貨品和鼓動性的言語,奪人耳目。偶爾穿插成功學,比如這句:“你若成功了,放屁都有道理;你若失敗了,再有道理都是放屁。”他的兩家公司分別在廣州白雲區和深圳蛇口,員工共有三四百人。之前,他在黃州(黃岡市的中心區)做過多年生意,閱世識人,舉止言談自帶“路路通”的豪氣。

下午5:58,他登上岳陽至黃岡的G1156次車。晚上8:40,車停黃岡東。3小時20分鐘後,黃岡封城。送龍振江回家的,是當晚最後一班到黃岡的高鐵。動身之前,他已經聯繫好當地的朋友,下車就去提2萬隻一次性醫用口罩。老家黃龍村(那個有瀑布的地方)村民總共五六千,他盤算著,每人發幾個就完了。他全程戴著的,是一隻在廣州買的N90口罩,藍色。“可是下車就發現,6毛8的口罩不給力了……明白我意思嗎?”龍振江說。

陳雙是1月22日回到黃岡的。他的家,在團風縣賈廟鄉仁家衝村。他是村裡二十多個黨員之一。服完兵役,他跟幾個退伍軍人合夥開了個裝修公司,辦公在黃岡,業務遍及全國。他的微信簽名有個前綴“酒店KTV全包”。

2019年12月28日,陳雙在貴陽跑業務,接到女朋友妮子的電話,大意是:家裡(注:指家鄉)有疫情,聽說是從武漢華南海鮮市場流出來的;小心點,不要吃海鮮。根據中國疾控中心公佈的《醫務人員發病情況》,首例報告的醫務人員感染髮生在武漢市第一醫院,時間是12月27日。29歲的妮子是黃州區人民醫院的護士,聽到些消息,悄悄提醒未婚夫。他倆商量好了,春節陳雙先回黃岡,再去她家過年,正式談婚論嫁。

妮子是所在科室惟一的N3級護師(“經驗要豐富,能熟練使用搶救器材完成重症病人的護理,比如要會用呼吸機監護儀,從前還要求會插管,簡單說就是能獨立上特護的人。很多病情要由她們來判斷,然後通知醫生,醫生不可能一對一守著病人的。”一位高年資護士長告訴我N3級的含義),而且單身,“想想不好意思”,1月26日主動報名到“一線”去。

“一線”就是確診的新冠肺炎病人隔離區,由一家破陋的老齡公寓改建而成,缺這少那。早幾天,陳雙就開始召集朋友們採購醫用物資,捐助各處,還跑去在建的大別山醫療中心(“黃岡的小湯山”)的工地上幫忙搬貨,因為當時公開的確診病人是12例,其中5位是醫務人員。妮子大聲說:“你不要跑,在屋裡待著!”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陳雙的女友妮子

陳雙放心不下,還是往隔離區送口罩,送泡麵和棉衣,隔著警戒線卸貨。有天晚上,他看到一位年長的護士坐在醫院門口哀哀地哭,抽噎著“我死了不怕……兩個孩子……”,心裡一緊。又一天,妮子給他發信息,有個同事給病人抽血,血濺到眼睛裡,妮子說,缺護目鏡。當時已有病毒能通過粘膜傳播的報道。他也知道,隔離區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沒穿防護服,“裸奔”。妮子上“一線”的第三天,在二人共享的健身小程序上,他猛地發現妮子的計數多了一萬步。“搞貨去!!!”他在小本子上潦草地寫。

劉丹如在呼和浩特的家裡過年。3個多月前辭了北京一家財經媒體的記者職,剛從雲南和泰國旅行歸來,立刻被捲進周遭瀰漫的焦慮裡。父親說一句“這就是天災”,她會跳腳。愣愣看完四小時的春晚,她只記住了除夕夜武漢醫生穿著塑料衣吃泡麵的樣子,還有一句歌詞:問我國家哪像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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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劉丹如在老家錫林郭勒

這個25歲的姑娘長著一雙有靈氣的大眼睛,言來語去都是直達。武漢理工大學法語系畢業,寫過羅永浩、王思聰、武漢的動漫創業者,等等。

“疫情到來的第一週,我每天上網8小時,除了焦慮一事無成。如果沒有辭職,我一定會申請去一線報道。那會兒誰都想搭把手做點什麼,誰都沒有方向。”她說。

大年初一,大學群裡的好友二師兄轉發了一則求援公告,是她在NGO結識的志願者Miki的老家黃岡市蘄春縣人民醫院的事。公告裡列了五欄當前急需的醫護用品,口罩佔了兩欄,打頭是N95,註明“應符合《醫用防護口罩技術要求》GB19083-2010”。她立刻想到:武漢是重災區,各方資源也會先往武漢彙集,反而是湖北周邊三四線的小城醫院,尤其縣鎮醫院最有可能被忽略,而那裡的人群,是沉默的大多數。

跟二師兄一商量,劉丹如開始聯絡武大深圳校友會。兩天裡,4箱消毒液和一些醫用手套從深圳出發,直奔蘄春縣人民醫院。這次成功高效的物資匹配,把她從憤怒和焦慮中拽了出來。身在內蒙的她,座標廣州的二師兄和她的男友,再加上同在廣州的Miki,一個全靠網絡聯結的四人小組(她口中的“草臺班子”)在1月26日建起來,目標是支援10家縣鎮醫院的醫護用品,行動代號“口罩下鄉”。

“後來我跟很多志願者聊,發現都是24號到26號臨時搭建的團隊。有的是財經女記者隨機組隊找企業贊助,有的是留學生拉群募捐,大部分人之前沒有任何公益經驗,想法只是‘總要做點什麼’,”劉丹如說,“那會兒要是從空中往下看,這些零碎的志願者團隊就像無數根毛細血管,飛快地織成一張網,源源不斷把救命的新鮮血液輸進湖北。”

任何媒體都該留住這位記者的。沒錯,這十天(1月23日- 2月1日),正是家庭/社區人際傳染高發、各大醫院被陡然浮現的大量疑似病患擠到幾近癱瘓、潛在的陽性攜帶者居家隔離孤立無援、實情在謠言裡若隱若現、恐懼像病毒一樣蔓延的無序時段――借用一位社會學家從“封閉系統中組織決策的困境”中提煉的,有組織的無序。而民間自發、自願、自主生成的毛細血管網,就像人體免疫系統那樣運作起來――新冠病毒侵入人體接管了健康細胞後,血液中的抗原遞呈細胞(APC細胞)迅速滲透到機體,包裹住被病毒侵佔的細胞,並將自己表達在細胞的外側。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1月31日,上海南京東路,市民排隊買口罩 圖/雍和

“下週更貴”

蘇瀅蹀跟劉丹如想在同一個點上。她躺在莫斯科租住的公寓裡,發了兩天低燒,接著咳嗽、流鼻涕,沒去看醫生(開始是“不敢”,後來“更不敢了”),卻不想錯過跟國內疫情相關的每一波動態。在一個醫院求助平臺上,她發現“湖北縣城的小醫院好慘,像黃岡下面的縣、鎮醫院,什麼都缺”。她決定先去找口罩,再想辦法寄回國。

這個冬天的莫斯科不太冷。除了2月初下了場雪,街上一直很乾淨,不用踩著雪水行路。當地人說,這樣的冬天30年前有過一次。蘇瀅蹀戴上口罩,穿上長羽絨服和高筒靴,轉了一圈藥房,都說沒貨。登錄一個類似閒魚的網站,打了一圈電話,幾個俄羅斯人手裡有貨。其中一個叫安東的,說有二十多萬只一次性醫用口罩,每隻價格7盧布(不到1元人民幣)。二人相約驗貨,買家先付一半訂金。

2月1日,天陰著,蘇瀅蹀叫上兩位人高馬大的男同學,都是俄羅斯人,一道上了地鐵。三位莫斯科音樂學院的博士,在車廂裡晃了一個多小時,走出城南的BOTANICHESKY PARK地鐵站,循著安東給的地址,發現置身於一片巨大的工業園區,卻找不到那棟樓。等了半小時,安東沒有露面,只用語音指引他們向左向右,拐七拐八。博士甲笑道:“嘿,瀅蹀,我們這是去買毒品嗎?”

40分鐘後,進樓,上電梯,叩門,安東的臉露一塊在門縫後面,拿眼一掃,引他們進:“看吧。”好多箱子,正規的三層醫用口罩。蘇瀅蹀付清餘款提了2000只,告訴安東,另有中國朋友要買8萬隻,但也需要看貨。好。隔了個禮拜天,欲購8萬隻的姚先生聯繫安東,口罩賣完了。

蘇瀅蹀眼看著口罩價格從7盧布一天跳到10盧布,再一天跳到15盧布。為了搜尋口罩,最多的一天她打了三十多個電話,有些打到聖彼得堡,吸溜著重複一句話:還有口罩嗎。廠家不跟個人合作,因需要籤合同;有個叫格里高利的俄羅斯黑市商弄到了N95,18盧布一隻,可那是沒有防水層的工業級……俄羅斯庫存的口罩全空了,新生產的最早要在2月底才能出貨,而黑市們紛紛從烏克蘭、吉爾吉斯斯坦調貨。

一週後,安東打來電話,又一批二十多萬只口罩到貨,是從烏克蘭來的。

“這次要貴一點,20盧布。”安東說。

“太貴了!”

“下週更貴。”

沒錯。2月中旬,基本穩定在30盧布出頭。

眼看著3元一包(10只)的一次性醫用口罩拆成單個賣,先是6毛8,接著8毛,某一天裡忽然漲到2.2/2.3元;韓國的KF94和越南口罩按醫用標準並不合規,海運出關價6元,三天就變12元;合規的醫用N95有價無市,到處都是有實力的民間組織在競購,“口罩下鄉”小組決定在朋友圈募資。

在他們一週後公示的財務明細和物資流向表上,個人捐款數額從20元(捐款人“過年中的菠菜”)到7000元(“音樂電臺小琦”)。在購買防護服階段,捐款額被設置成以一件35元為單位,捐款就以35、70、105……的數列形式到來。劉丹如的母親用家中一員“花生醬”的名義捐了一件,那是一隻塌鼻子的加菲貓。

“小琦是個北京大妞,我之前帶過的實習生,狂熱的音樂愛好者,後來去音樂電臺當了主持人。看了我的朋友圈,她第一時間轉賬7000塊給我,說是包了安居鎮醫院。據我所知,她收入不算高,家裡也沒有礦。開始我是想發動認識的企業家朋友,一個人對一個縣鎮醫院定向捐助,但這條路走不通,因為我才工作兩年多,不像很多資深財經記者可以爭取到企業家的捐助;我也拼不過校友會,這兩種都有多年交往建立的信任。但拿到第一筆小琦的7000塊錢,募資這條路我就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下去。問別人要錢太難了,每一分鐘我都想放棄。我爸說,既然開始做了,你就不能半道而廢。”劉丹如說。

跟無數志願者團隊一樣,“口罩下鄉”小組面臨的工作包括幾個環節:整合資金,採購物資,搞定物流,聯繫醫院。每個環節都有顯在的或隱含的陷阱。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2月11日,在黃鶴樓附近的一條小巷內,幾名武漢市民穿著棉襖戴著口罩在一家熟食店前買東西 圖/任勇

1月29日,劉丹如看到北美留學生組發佈的一則書面通告,立刻決定:寧可從北美的電商網站下單,三週到貨,也不向不合規的供應商採購。通告裡說,這個組以每隻5.5元的單價,向一位許姓中間商採購了5萬隻承諾為N95-k310的口罩,總價27.5萬元人民幣。口罩25日從廣州發貨,26日下午運到武漢幾家醫院,很快收到一線醫生的反饋:橡皮筋部位是膠水粘的,戴著會斷;它們不是N95,甚至達不到N90的標準,儘管廣州的廠家後來提供了“N90口罩”的質檢報告;在協商無果的情況下,北美留學生組正在聯繫警方,並向中國駐美大使館尋求幫助。(注:這筆金額佔到北美留學生組總募捐額的31.5%,其餘已捐贈到位的眼罩、防護服、護目鏡沒有出故障。)

“風險實在太高了!不僅浪費了善款,也會導致醫生們更容易被感染,”劉丹如說,“每天走在刀尖上。”

有個研究心理學的學姐從第一天起就告誡她倆:儘量不要跟醫院共情,不要被他們缺物資的情況和心情影響。二師兄在工作日誌裡寫:“這是一個志願者活動,但也是個項目,用商業的方式去運作,效率會更高。”另一位在黃岡專門負責對接醫院的新媒體人孫菱也告訴我她遇到的情況:有些醫院可能出於恐慌,不知疫情何時結束,已經收到足夠用一個月的捐贈口罩,還要。

小組成員剋制著不去跟醫院共情,可是當安居鎮衛生院徐院長的一句問話跳在電腦屏幕上:“N95是一次性口罩嗎?”劉丹如幾乎要落下淚來。

“疫情如此危急,鄉鎮衛生院的院長都如此猝不及防,那麼底層醫療體系的資源和防護能力該是多麼脆弱,那裡的醫護人員又是處於什麼樣的高危暴露環境裡?”她在工作筆記裡寫。

二師兄拉來一個叫“左心房”的日本留學生組織,又找來“普通志願者”團隊,“口罩下鄉”最初為醫院匹配的物資幾乎都來自這兩個團隊。與他們相連的還有悉尼留學生志願者團隊、武大校友會,每條連線兩端的人素昧平生,以後也不會見面,完全是在背對背的情況下完成了對14家縣鎮醫院(因為錢少而增加醫院,他們吵過架)、近13萬元的物資救援。這種無條件、百分百的信任,讓劉丹如動容。

讓她動容,不那麼容易的。她因為小時候的事蹟(比如跟表哥打架,表哥捨不得下重手,她把人胳膊咬出牙印),在親戚們那裡落了個“自私冷漠”的名聲。

“最早幫我匹配北美物資的大黑黑,一邊在美國寫作業,一邊頂著時差對接了N個團隊的物資需求,認捐防護服的時候她又捐了50套(50×35)。歐洲、澳洲、日本,不斷從海外購買物資寄回國的留學生我這次接觸了一大批。之前有人說留學生最愛國,我沒什麼感覺,但這次有很多時刻,我都是被他們感動。

很多像我爸媽這樣沒什麼文化的普通人也是一片熱心腸。因為要對接時差黨和在群裡搶免費物資,我經常睡下了就是三四點(大概只有工作第一年我這麼拼命過),我爸媽擔心,但是從來沒有阻止我。我爸一直說如果不是年初車禍撞斷了腿,他一定要去火神山的工地上搬磚。有天我媽幫我洗頭,突然手機來了一個孕婦的求援信息,我媽正罵洗頭還看手機,聽說是孕婦沒車去醫院,不吱聲了,拿毛巾把我頭上的泡沫擦乾,讓我趕緊去幫忙。”

龍振江告訴我:“這些日子我遇到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剛認識一天兩天的,但像戰友一樣,做起事來真爽。我在群裡扔一句‘今晚差28萬(元)’,兩小時就齊了。我們黃岡人從沒有這麼團結過。”他所在的群有五百多人,叫“黃州醫療物資補給群”。最忙的時候,他在16個群裡調度,比如“送餐群”、“貨車群”……“我是行動派,沒時間脆弱。坦然面對,去做,去做了你才知道怎麼做嘛。”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2月7日,龍振江拉了5車貨,跑了13個地點,對接了15個捐贈單位。這是在武昌火車站行包房,他身旁是5箱壓縮餅乾

當最早一篇關於女性醫務人員缺衛生巾的報道出現,我立刻轉給龍振江。他回:“昨天拖了五箱去大別山(醫療中心)。”附上接收圖。他和黃岡另八位接受採訪的行動者,向家鄉和世人展示了一個罕見的社會群體行為樣本:無組織的有序。

從大年初一到初三,龍振江沒沾過床。有一天夜裡,地區醫院的婦產科吳主任上了他的車,端著手機給他看流傳最早最廣的兩個短視頻中的一個:醫務人員正用文件夾做防護面罩。“就是我們黃岡中心醫院的護士,”吳主任接著說,“你們這些人,打了雞血一樣……”話沒說完,她哭了。

“特殊時期,不能保證”

黃州城南青雲塔下有個安國寺,是蘇軾當年“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的地方,寺內主持崇諦法師就在陳雙所在的六人物資群裡。口罩、消毒水、棉衣、泡麵、尿不溼,源源不斷從佛教界捐來,陳雙開著車整日穿梭在各高危區,有時還去武漢拉貨。有一天,崇諦法師遞給他幾件防護服:“穿上,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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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雙

頭兩天“跑得兇”,每天加一箱油,加滿640元。後來變成兩天加一次,都是自己掏錢。群裡多次提議報他的油錢,不收,說不收再不用他的車了,拗不過,收了500元。有個9歲孩子的媽媽轉給他200元微信紅包,因為孩子疑似感染被拉走兩天了,卻不知在哪家醫院,陳雙幫她找到了孩子並送去生活用品。“我沒收,收了就違背做這個事的初衷了。”

有天傍晚,他去武漢一個工業園區拉50件羽絨服,給山東醫療隊的。上高速,以前從不多話的交警關照“注意安全”,下高速,又聽到一句“注意安全”。車一進武漢,陳雙就聞到空氣裡滿是84的味道,這座城市在消毒。園區的保安見他穿著防護服,又是黃岡來的,隔著二三十米大喊:“別過來!站那兒別動!”這時節,距離就是愛。靜止、阻隔、回到原子狀態,就是安全。在專家的指導下,原子之間的距離,從1米上調到1.5-2米。陳雙跟妮子視頻,看見妮子臉上被口罩勒出的印子,還有不透氣引發的皮疹,心疼。妮子問,你染上了怎麼辦?我染上了怎麼辦?陳雙說,涼拌。

他有兩張通行證,一張是長期的,可以在黃岡市內跑各醫院;一張臨時的,可以出市,有效期只一天。有了這張金子般珍貴的臨時通行證,陳雙就不得不在上下兩家的催命裡狂奔在路上,“飛都飛不贏!”有一回,他打電話給途經小鎮的小姨:“趕快給我下碗餃子,餓死了,一天沒吃。”端了餃子他邊開邊吃,被交警攔下,“把我罵一頓。”可如果去仙桃拉口罩,就得當天來回。

仙桃是國內重要的口罩生產地之一。1月26日,當地35家口罩廠恢復生產,日產口罩270萬片,醫用防護服2萬件。

在各地防控指揮部沒成立之前,有一段手忙腳亂期,龍振江拿著一張蓋了黃州區政府辦公室紅章的紙充當通行證在各處跑了五天,其中去仙桃拉了三趟口罩(1月25-27日)。他的心得是,全憑毅力。去廠門口守著,不走,就是不走,最後誰沉得住氣,誰能拿到貨。

劉丹如沒有車隊,只能靠微信對接口罩廠和鄉鎮醫院的貨車。“口罩廠不肯收定金,非要車到才肯收款,這樣操作本來是讓我們更有安全感的,之前不少詐騙的人都是收了錢不發貨,或者貨不對板。但很多醫院派車到仙桃都好遠,為了防止空跑,或進去了出不來(隔離外來人員),醫院會反覆跟我們確認,是不是一定能拿到貨。口罩廠又不肯給這個承諾,只說車來了就有貨,我又得去安撫醫院,有天跟通山縣的李醫生打電話到晚上12點半……”

蘇瀅蹀想把採購到的口罩,搭上物流公司老總姚先生終於湊齊的8萬隻,一併運回國內。之前,她聯繫了EMS,郵路信息是:15天能到海關,能不能到達你指定的地點,特殊時期不能保證。DHL的費用較高,但也不能保證,因為“非常時期,有可能被政府徵用”。順豐的國際業務暫停。

姚先生做老總多年,很少求人,那幾天四處託人走關係,說盡好話,終於聯繫到一個飛往北京的航班,說妥通過地勤人員在國內轉發。第二天航空公司的對接人突然變卦,說是管制令下達。當時由俄羅斯飛往國內的中國航空公司只剩三家,三家都說,接到上級指示。

我被拉進一個“越南口罩案群”,裡面全是付了款卻因為神奇的賣家和物流至今沒收到口罩的人,每天都有幾個令人惱火卻舌頭打結的追討對話截屏冒出來。接著,我又陷進另一個“中柬越物流受害群”,那裡驚歎號被使用得更多,那個群裡有84人。

蘇瀅蹀的口罩終於上路。在她接受採訪的2月15日,口罩還在路上。她在朋友圈喊了一聲:“我盡力了。”

一天早晨,劉丹如的弟弟悄悄過來對姐姐說:“你昨天半夜為什麼哭?我上廁所時候聽到了。你有不順心的要跟家裡說。”弟弟小她11歲,剛上初中。劉丹如很難對弟弟說清楚。每天在線十五六小時的工作強度、不順利和挫折尚能承受,讓她深夜痛哭的,是對事態難以預測的恐懼,對醫務人員的同情和對人性、對某種黑洞的百感交集。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2月18日,蘇瀅蹀要去醫院複診,正準備出門

“你會好的,中國也會好的”

蘇瀅蹀病了二十多天,終於下決心去醫院看病。她預約了離住處較近的MOSITALMED第一醫院,醫生叫羅曼·帕夫洛維奇。那天,她在口罩外面裹了圍巾。關於中國疫情的報道越來越多,她想遮住口罩。

進了醫院大堂,按照俄式慣例,要將外衣圍巾寄存衣帽間,穿上鞋套,她的口罩一下露了出來。不過,她已經做好了被人多看兩眼的準備。

然而,前臺的護士沒有表現出驚慌或嫌棄,核對了護照後告知樓層和科室。一路給她驗血、拍CT的護士沒有驚慌和嫌棄。坐著候診的俄羅斯人也沒有驚慌和嫌棄,當她在他們旁邊坐下,間隔不到1米。

“這一個月你去過哪裡?別介意,因為你是感冒,按規定要問一下。”羅曼醫生說。

“我從美國直接到的俄羅斯,這一個月沒有回過中國。”蘇瀅蹀想翻開護照的出入境記錄給他看。

“啊,不用看。我相信你。”

測完體溫,羅曼醫生讓她摘下口罩看嗓子。

“你正在經歷一次普通感冒,中國正在經歷一次流感,致死率並不高,你不要太緊張,放輕鬆些,”緊接著,羅曼溫柔地說,“一切會好的。你會好的,中國也會好的。”

而蘇瀅蹀的導師康斯坦丁諾維奇教授對她說:“沒問題,中國很多茶的。”(注:俄羅斯俗諺:生了病,多喝熱茶就會好)她立刻想起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寫的:“精神的肺必須像身體的肺一樣堅強,足以從煙霧瀰漫的空氣中吸取氧氣。”

2月16日,龍振江往團豐縣的兩個鎮運口罩和消毒水,鄉鎮也新開了隔離區。他拍了沿途的風景給我看:“這裡是當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駐紮過的地方,仔細看挺美的是不是?”他也看到貓啊狗的都出來曬太陽了,只是好久沒人喂,怪瘦的。他在朋友圈宣佈:“開年來廣州,有公司排擠的我給你們提供工作。”

“如果用音樂表達這二十多天所經歷的一切,你會選哪支曲子?”我問蘇瀅蹀。

她很快轉來肖斯塔科維奇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前奏後面的音樂一出來,你會平靜下來,會有救贖感。”

戰“疫”專題:

口罩啟示錄——被新冠肺炎牽動的人和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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