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萬瑪才旦的電影《撞死了一隻羊》

撞死了一隻羊,拯救了兩個人

——觀萬瑪才旦導演作品《撞死了一隻羊》

楊揚

面對一部很好的少數民族電影作品,我們應該怎樣去解讀,怎樣對正在從事創作或者已經開始創作的人講述它?對於一部電影的解讀,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展開,有時從文本(即故事)層面展開,有時從視覺層面深入,有時從人文學科(即敘事)視角剖析。經過這些理論性很強的論述將一部電影翻炒一番後,大家就會聽到很多審美結論,於是乎對於電影本身的理解內容在無限變大,如同滾雪球一樣。現在,我們簡單地回到電影最初開始的地方——如何創作一個好故事。

如果我們想要做一個同類型的民族電影作品,那麼我們需要從什麼地方開始?

一、主題先行。這是編劇行當的創作規則之一。有經驗的創作者都會發現一個竅門:當一部作品具有精緻的主題時,觀眾甚至可以寬容其內容的簡陋;更甚至在一部作品擁有紮實而有魅力的人物時,評論者們可以忽略其故事的乾癟。在當下流水化寫作大行其道的影視創作格局下,以上情況如果都出現在你創作的作品中時,那就是你遇到了自己手裡的精品的時候。可能,你自己都不確信這一點。所以,作品主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撞死了一隻羊》為少數民族電影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可能。萬瑪才旦通過這部電影向藏族以外的所有民族展示了生命的寬容和平衡,甚至可以說,為我們今天的部分社會問題提供了一個獨特文化語境(或民族信仰)下的解決方案。司機金巴撞死了一隻羊後,懇求寺僧給這隻死羊超度,然後將其天葬,甚至借劇中的人物之口說出一句話:“如果我死了以後也能這樣就好了”。顯而易見,我們可以解讀出類似這樣的主題:對於人來說,生死之間只是生命形式的轉變而已,精神卻可以永存。當然,也可以有更多主題上的開掘,我這裡不作價值綁架。筆者淺見,少數民族電影最大的價值不止於提供民族精神、民族文化、民族特色、民俗的展示,更多的應該是在給予人類共性命題以獨特的解決方案。影片中,有仇必報的“金巴”面對仇人和小孩子的一刻,放下了刀子,消失地無影無蹤,司機金巴在夢中,化身刺客,為其報了仇。這樣一個故事結尾,被很多影評文章都不約而同地解讀為“拯救與寬恕”。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審美共識,因為我們缺少一個審美訴求的答案,《撞死了一隻羊》用一個寓言式的小故事恰恰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主題指向。即使故事載體很小,也同樣可以承載一個較大的主題而壓不翻故事的小船。

二、戲劇性組合。在準確地定義了創作主題後,非常有必要發現或者創造一個或者一個以上主要的戲劇性組合。《撞死了一隻羊》提供了一個很有趣的戲劇性組合。影片中,同時出現了兩個人物的名字都叫“金巴”—— 一個司機“金巴”和一個殺手“金巴”。這樣的戲劇性巧合,提供了很多解讀的可能性,像是一個猜謎遊戲。但是,這不是本文要講的重點。在很多目前關於本片的影評中都可以輕鬆地看到。

在羅慧生先生的著作《世界電影美學思潮史綱》中有這樣一段話:“好萊塢電影就是以戲劇美學為基礎,它嚴守三一律和戲劇衝突律,形成一套固定的劇作形式。影片主要靠演員對話推進。” 《撞死了一隻羊》的故事發展和人物發展都是典型的“三一律”模式,人物之間的外在衝突較為弱化,而人物內心地巨大沖突卻非常強大,兩個“金巴”之間的對話雖然簡單,但是已經將各自在故事中的“人物使命”清晰地表達出來了:一個人要通過超度一隻被自己撞死的羊的靈魂來達到內心平和,一個人要報仇雪恨手刃仇人而後快。這樣的戲劇性組合從司機“金巴”在大路上把殺手“金巴”邀請上車時即開始了,接下來就等著一個好故事開始了。在故事創作中,安排好所有人物的終極使命或變化了的使命,就找到了戲劇性組合的方向和故事持續不斷髮展變化的源動力。

三、要讓作品提供多元解讀的可能性。藏傳佛教上師索甲仁波切的重要著作《西藏生死書》中的一句話: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與他人建立無所顧忌而貼心的溝通,其中又以與臨終者的溝通最為重要。從事創作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在進行故事構建的同時,我們都想完成一次或是個人意識或者集體意識的表達。在《撞死了一隻羊》中,一隻羊的死去,為什麼造成司機“金巴”內心世界一場巨大的波瀾?是僅僅對一個動物在生命價值一致性的基礎上的劇情展開嗎?還是我們只簡單地把它理解為“救贖”呢。我在幾篇比較重要的文章中都讀到了顯而易見的“救贖說”,併為之進行了深入淺出地人文學科性解讀,這或許是電影故事本身能夠提供的最直觀的思想引線。誠然,這也是一個解讀的方向。是我們希望這樣理解這部電影嗎?是不是還有別的文化氣味還沒有被我們嗅到呢?

下面是我個人的兩個解讀方向。方向一:司機“金巴”撞死了一隻羊,為其超度,進而進行神聖的“天葬”。這體現了作者試圖透過作品來表達一種強烈地對逝去生命尊嚴的守護意志和臨終關懷精神。我認為,這是一種可以借鑑並具有創作“複製性”的方法——用一個故事去承載一個全人類性主題,同時又昇華為另一個層面的寓言。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賣肉的屠夫角度看,羊只是肉,而在司機“金巴”的眼中,羊是生命;他撞死的不止是一隻羊,而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所以他震驚、慌張,想要馬上給這個生命超度,希望它早達極樂世界。最後,司機“金巴”竟然聽從寺僧的建議使用了藏族人獨特的“天葬”儀式,將羊的遺體交給了禿鷹。這已經不是簡單地自我心靈救贖與對動物靈魂的拯救了,這是對死亡的臨終關懷。羊即我們,我們即羊。從司機“金巴”的人物故事上,體現了強烈地對人的死亡的解讀與最後的人文關懷。萬瑪才旦先生通過對藏族文化中對生和死的一致性理解,進而對人類的死亡面對、精神解脫又一次提供了消解內心沉重的方案。為了表現和強化作品的獨特民族性時,巧妙地表現宗教文化和人物性格特徵之間的內在聯繫,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一個內容。《撞死了一隻羊》的故事不是一個大電影的故事格局,簡單的故事,重點人物較少。影片的脈絡簡單,主線很清晰,這是一個簡單而不費力的故事,危機的解決稍縱即逝。對於編劇來說,沒有沉重的編織壓力。但是,在基本無戲劇性的故事承擔下,想要把厚重的民族信仰和獨特的個人性格完整地表現出來這是本片的一個可借鑑之處。

方向二: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有如下的分析:“正如哲學家面向存在的現實一樣,藝術上敏感的人面向夢的現實。他聚精會神於夢,因為他要根據夢的景象來解釋生活的意義,他為了生活而演習夢的過程。”依託著這個有力的論述,可以對影片的結尾做一個更深入地解讀。司機“金巴”在夢中為殺手“金巴”完成了復仇,與其說是為了“助人”,不如說是“自助”,甚至是自我拯救;司機“金巴”是一個撞死了一隻羊都惶恐到要為其超度的人,原本他是無法理解一個復仇者內心巨大的仇恨的。殺手“金巴”失蹤了,但是仇恨在司機“金巴”內心產生了新的惶恐,這個新的惶恐讓他自己無法繼續做事,無法開車返回,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在大路上。司機“金巴”必須要在精神上完成一次復仇,才能除去內心對仇恨的畏懼。在夢境中,司機金巴化身殺手,完成了復仇,更重要的是完成了生活中無法完成的景象,“……他為了生活而演習夢的過程”,好讓自己的內心得以寧靜,也讓自己的生活安靜下來。由此,從電影符號學的角度上講,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理解,兩個“金巴”,一個代表人類的悲憫,一個代表人類的敵視。如果我們借鑑在解讀經典電影《駭客帝國》時的創作理論成果:創作者把黑客程序與機器人程序之間的鬥爭外化為視覺盛宴一般的動作戲內容。萬瑪才旦先生在《撞死了一隻羊》中將人類內心中的悲憫與敵視之間的鬥爭外化為兩個名字相同的人物。這種電影思想的敘事化方法,非常值得我們借鑑。

作為一部少數民族電影,萬瑪才旦先生的《撞死了一隻羊》為提供我們豐富的審美享受和思想啟迪,為少數民族電影的創作發展提供良多參考。這裡,我只管中窺豹,簡述一二,不足之處,懇請良師益友們批評指正!

(本文發表於2019年文學藝術期刊《草原•新劇本》總第662期。作者信息:內蒙古電視藝術家協會副秘書長 楊揚)

品讀萬瑪才旦的電影《撞死了一隻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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