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殃與解適:巫蠱之禍的反面,鉛人模擬巫術的另類運用

導言:古代社會中有這麼一種巫術極為風靡,它最重要的特點便是用人偶或者人的模擬物,作為巫術施法時的基本用具。漢代巫蠱之禍作為其負面典型為世人所警醒,但同樣不排除它有用於良善目的一面的存在。

除殃與解適:巫蠱之禍的反面,鉛人模擬巫術的另類運用

(一)弗雷澤《金枝》與巫術原理

談起巫術,便繞不開弗雷澤與其著作《金枝》,作為一部人類學家的作品,其中收集了來自世界各地、關於不同民族的原始信仰資料。時至今日它仍舊是一部關於闡釋巫術和宗教起源的經典之作。

關於巫術的原理,弗雷澤給出了精闢的總結:<strong>即包括以“相似律”為基礎的“順勢巫術”(模擬巫術),和基於“接觸律”之上的“接觸巫術”。兩種巫術的概念很容易理解。

除殃與解適:巫蠱之禍的反面,鉛人模擬巫術的另類運用

弗雷澤《金枝》巫術分類

順勢巫術”(模擬巫術)的原理在於,相信世間萬物同類相生、果必同因,所以對一種物體施加影響,就會作用到與之相似的物體之上。即通過模仿行為就能達成他想做的任何事。

接觸巫術”的原理,物體一經互相接觸,那麼在中斷實體接觸之後還會繼續遠距離地互相作用。即可以通過一個被別人接觸過的物品施加影響,最為熟悉的例證就是你需要謹慎保管自己脫落的牙齒。

如果我們簡單分析一下兩者巫術的邏輯,就會發現其兩大原理不過是對於“聯想”的錯誤運用而已:“順勢巫術”的基礎“相似律”,將彼此相似理解為絕對同一;“接觸巫術”的基礎“接觸律”,則將曾經接觸認定為始終接觸

所以,按照這種巫術概念而言,縱覽古代社會中相關的偶人巫術就會發現,在實踐之中,這種巫術不僅經常性地運用第一種順勢巫術,

也往往會同時運用到第二種接觸巫術,以達成其想要的效果與目的。

(二)商周的以人代厄

在商周時期,天地人神鬼之間的關係尤為緊密,此時就曾經出現了一種偶人巫術的極端形式,即以自身為偶、代人受厄的宗教儀式。根據文獻中記載,在商朝建立之初,就曾舉辦過這樣的活動:

這就是著名的“湯禱桑林”,其實成湯這麼做的主觀目的,是用自身來代替萬夫民眾,去承受上帝所降下的災禍,實質則是以身代厄,說到底便是基於相似律的“模擬巫術”,畢竟在神明眼中,成湯與其他人可能並沒有什麼分別,都是兩條腿的人。

《呂氏春秋·季秋記·順民》: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於桑林曰......於是翦其發、櫪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於上帝。民乃甚說(悅),雨乃大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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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禱桑林

西周時期,這種源於殷商的“以人代厄”巫術同樣流行,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周公代武王病”之事。在《史記·周本紀》中有這樣的記載: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欲代武王,武王有瘳”

周公此次以身代厄活動,同樣是與殷商原理一致的“模擬巫術”。但有意思的是,在武王死後,其子周成王繼位之後不久也生了病,而作為叔父又再次以自身代厄、為其進行巫術施救活動。這次卻有些差異,記於《史記·蒙恬列傳》:

昔周成王初立,未離襁褓,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沉於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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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輔成王畫像石

其中的“公旦自揃其爪”,其實就是說周公此次代厄還使用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爪”極有可能就是指甲。以身體的一部分諸如頭髮、牙齒、指甲等這類東西參與巫術,正是第二種“接觸巫術”的一個核心要素,也就是說當週公自動剪下指甲沉入江河,實際就意味著自己生命的全部交付。顯然,在這次的宗教儀式中,<strong>周公以身代厄是模擬巫術,而自揃其爪則還包括了接觸巫術。

(三)黑巫術—巫蠱之禍

代厄與詛咒,可以看做是偶人巫術運用的兩個側面,前者為善可稱為白巫術,後者為惡稱之為黑巫術。而黑巫術的典型案例,則是西漢武帝時期著名的“巫蠱之禍”,它的誘發之物,便是一種木質的詛咒偶人。

《漢書·公孫賀傳》:安世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有私,及使人巫祭祠詛上,且上甘泉當馳道埋偶人,祝詛有惡言。

顏師古的注中這樣寫道:“

刻木為人,象人之形,謂之偶人”,在朱安世的描述中,關於偶人的具體信息並不多,只知道是將刻好的木人埋在地下進行詛咒。但在之後佞臣江充的所作所為中,木人的材質則進一步明確,是為“桐木人”。但關於這種詛咒行為如何生效,史書中依然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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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術與偶人

《漢書·江充傳》: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後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於太子宮,得桐木人。

在稍晚的文獻中,我們或許能一窺詛咒是如何致人生病與死亡的。這些材料記載於《赤松子章歷》卷三《解咒詛章》:“或題刻姓名,或畫作形影,或以刀刺心,或割發截指。

這是說有人身體不適,產生了諸多不良反應之後占卜推求後,才發現是因為中了惡人詛咒,而詛咒者使用的方法即以上手段,其實主要就是針對偶人做出殘損、毀壞的種種舉動

另外,為何這些人偶多為木質,而且必須埋入地下才能夠發揮作用?也是值得深思之處。弗雷澤在《金枝》中曾經舉例說明,某些植物也可以通過順勢或模擬巫術,將某種特性傳遞給被施術者,原因或在於此。

(四)白巫術—除殃解適

與黑巫術相反的白巫術,同樣使用偶人作為施法用具,但除了使用材料的不同之外,地點也多於墓葬之中出現,鉛人就是其中最為典型的代表。

鉛人實物最早可見於西周墓葬中,戰國亦有陸續出現,大量流行則是在漢代。比如1981年在洛陽西工區中州路北側的<strong>M131中就出土了<strong>四件鉛人。其通高21.5cm,肩寬9.6cm,腹厚4.5cm,人物面部扁平,鼻樑突出,眉目清晰,頭頂有髻狀物,雙手握筒狀器,呈跪坐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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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中州路M131鉛人

隨著鉛人實物資料的增多,關於其功能也逐漸被世人所知悉,因為這種鉛人經常被藏於

陶瓶(鎮墓瓶)之內,而瓶身之上則慣用硃砂以書寫成篇的解除文。比如陝西長安縣三里村漢墓上的文字就極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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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村遊光陶瓶朱書摹本

一般來說,從陶瓶上的文字材料來看,有著兩類不同性質的鉛人,一說“自代鉛人”意味著鉛人是用來代替死者;一說“代生人之名”,又表明鉛人可以用來代替生人。而來自<strong>河南靈寶縣張灣漢墓

的朱書陶罐上,則是把鉛人代替生者除殃、代替死者解適的兩種功能混為一談,這樣做的原因可能在於,古人認為死者與生者都有災殃,所以都需要鉛人來代替其承受咎罪。

天帝使者謹為楊氏之家鎮安隱冢墓,謹以鉛人金玉,為死者解適,生人除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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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除殃解適文字的鎮墓瓶

有一個問題隨之產生,為什麼這種為生人除殃,為死者解適的偶人,一定要用鉛這種材質?實際上,這些銘文所反映的可能正是東漢時期原始道教傳統對於死後世界的特殊觀念。

眾所周知,鉛在道教儀式以及象徵體系中起著重要作用,比如鉛是道教修煉內丹和外丹時的最要的物質與觀念,實際上在中古時期的道教修行者,通常認為修煉的首要任務,就是找到能夠互動並轉換的“真鉛”與“真汞”,而修煉的結果則是得到令人長壽的“金丹”。

而在這一修煉過程中,鉛作為陰的化身,對應著水、西方和白虎,而汞則作為陽的化身,對應著火、東方和青龍。在這種理論基礎之下,以鉛來作為這種“解除俑”的原材料,以及其本身就具備與“陰”的聯繫,就自然而然地具有感應黃泉、代表著死者的能力。

(五)模擬巫術的餘韻

實際上,不論是詛咒亦或代厄,其運用的巫術原理基本上都是基於“相似律”的順勢巫術。至於材料實則多種多樣,除了文中提到的桐木之外,還會經常用到

柏木以及桃木這些極為特殊的木料。其實看似混亂的選材背後暗含邏輯,因為這兩種木材與鉛都有著兩個相同之處:

其一,都與地下或者墓葬有關係

其二,都有觀念上的超自然力量

桃人,在先秦時期就已經存在,主要源於桃木可以祓除鬼邪的觀念,正如《左傳·昭公四年》中所說:“<strong>桃弧棘矢,以除其災”,就是用桃木做弓,酸棗枝做弓箭,可以禳除兇邪,鄭玄也曾在注中雲:“<strong>桃,鬼所畏也”。

馬王堆漢墓中就曾出現過兩種形式的桃人,第一種為“桃梗式桃人”,就是把桃樹枝劈開兩半,一段削成三稜形,以中間的脊作鼻,兩側以墨點出眉目。另一種則是“著衣式桃人”,表現地更為形象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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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王堆漢墓出土“桃人”

至於柏人,柏樹與墓葬、鬼神、災厄的關係就更加密切。《漢書·高帝記》中就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高祖八年冬天,劉邦掃滅韓信餘黨之後迴歸,路過趙地時有趙王屬下貫高等人密謀行刺。當夜劉邦正準備於此地住宿,突然心中一動問道:“此縣何名?”曰“柏人”,劉邦便說:“<strong>柏人者,迫於人也”,於是當下就連夜出走。

從這個小故事就可以看出,僅僅只是聽到了柏人之名,劉邦就擔心其與災禍相關而連夜離開,足以證明柏樹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如果說這個故事更傾向於反面,那麼來自東晉王導的故事,則表明此時的柏樹還具備祓災禳禍的功能。

說是王導請郭璞來他占卜,而郭璞斷定王導很快便會遭遇一場飛來橫禍,便給了他如下建議:“<strong>命駕西出數里,得一柏樹,截斷如公長,置床上常寢處,災可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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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南昌唐代柏人

實際上,到了晚唐以及更晚的時候,一種於金、木之外材質的雕像開始出現,被稱作“石真”,因為它也具有替身的功能,所以極有可能也源於這種“解除俑”,但是它的作用卻並非如之前“為生者除殃,為死者解適”,而是為了永遠地延長人的壽命。因為這件雕像之上正刻有這樣的銘文:“<strong>石若爛,人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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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蜀王建石真

結語:事實上,不論是木頭、金屬還是石頭,它們作為偶人巫術施法的用具時,其性質並不單一,作為順勢巫術的表現形式,它既可以成為充滿惡意的巫蠱之禍,也可以成為飽含深情的除殃解適。誠如弗雷澤書中對於巫術的總結:“如果說巫術曾經做過許多壞事,那麼它也曾是許多好事的根源;如果說它是謬誤之子,那麼它也是自由與真理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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