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赤橙黃綠、宮商角徵、芳草奇卉、甜蔗苦蓮,那有色、有聲、有香、有味的事物,斑駁錯雜、陸離紛陳於前;宇宙洪荒、龍光牛鬥、滄海廣漠、崇山峻嶺,那至大、至高、至奇、至妙的景象,窮方竟隅,並生遍列於後。迅雷激電、飄風驟雨、兔起鶻落,那是速度的光榮;晨暉暮靄、朝花夕拾、青絲白髮,那是時間的慨嘆。這一切,佛家說都是“空”,一切的描述都是皮相之判。然而這皮相的背後,有人偶開隻眼,看到了“數”,他們之中的大智大慧者稱為數學家。


景星祥雲,移駐南開,這一天是偉大的幾何學家陳省身先生執教五十年的慶典。一時間,歐西、亞太、國中群賢畢至。他們其中有法國高等研究院院長博規農(Bourguignon),英國皇家學會會長阿蒂雅(Atiyah),中科院數學所所長楊樂,數學家嚴志達、胡國定、吳文俊等等。這都是用方程和數字構建不可思議大廈的俊彥。陳省身先生端坐主席臺正中,顯得有些興奮。這其間有一位對數學完全是門外漢的範曾——我奉陪末座,也十分自在地廁身主席臺上。這不倫的地位,不是出於虛榮,而僅是由於陳省身先生的堅請。開會伊始,免不了冗長而多餘的祝詞、介紹等等。我有足夠的時間探討深奧的數學問題。右側是南開大學原副校長,數學家胡國定,我問他“什麼是纖維叢?”胡國定說;“數學隔行如隔山,我無法很快捷而準確地回答你這問題”。我在南通中學時代的低一年級的校友楊樂,坐在我的左側,我們知道,在上世紀60年代初他和張廣厚因解一個什麼了不起的數學問題,曾一躍而為國中光耀的數學新星。我轉過頭來問他:“什麼是纖維叢?”楊樂寡於言談,不無嘲諷地笑著說:“給你講你也聽不懂。”彼時大失所望的我對數學的神秘崇拜之心多於被奚落的寂寞之感。同時,因為都相互熟稔,三人相顧而嘻。不熟悉英文的我,聽到主持的人唸到FAN ZENG時,正傻坐著,微笑著,楊樂說:“你講話。”當掌聲和目光都朝著我的時候,我才走向了話筒,開始了胡言亂語。我第一句開頭劈臉詢問:“今天會場上誰的數學最好是不用說了,但你們知道今天這大會上誰的數學最差?”全場鬨堂大笑,因為臺下座的是全國各地的數學家、教授、博士生,最低的是數學系本科生。“從大笑中,我知道了你們的答案,當然很慚愧,是我。然而我要問你們,什麼是數學?”這咄咄追問使會場頓時大為活躍,我不免回過頭來看陳省身一眼,他正為我剛才的話笑聲未止,瞠著他的一雙大眼,揣度我又會出什麼厥肆之詞。我說:“數學,無色、無聲、無香、無味,看不見摸不著,但它無所不在、無遠弗屆、無所不包,沒有‘數’的奇絕的構成,天地不是道家的混沌,便乾脆是佛學的一片空白。”雷鳴似的掌聲掩蓋了我數學知識的淺陋。陳省身先生笑得前仰後合。這還不過癮,我又問:“陳省身先生到底偉大在什麼地方,我為講演計,問過了胡國定先生,他作如此說,我又問過了楊樂先生,他作如彼說,總之一句話,不懂別問。啊!我舉頭望明月,我不懂你,但我可以仰望你,我不懂陳省身,但我可以仰望大師。”又是一陣激雨般的掌聲,只見陳省身捂著臉哈哈大樂,主席臺上各國的數學家都側著身,向他鼓掌。我想古羅馬的西塞羅,或許曾經享受過類似的聽講者的熱烈回報和感應。於是我奉呈一首七律“纖維胡老說奇叢,便使神思入太空。造化沉浮多幻變,天衣散合總趨同。千秋大智窮抽象,一代學人沐惠風。此世門牆無我地,寧園小坐說雲峰。”又送上一幅祖沖之的畫像,我衝著陳省身說:“他不懂幾何,他沒有你偉大。”對我的演講有一位持異議的人來到身邊,那是極負盛名的大數學家嚴志達,他是我南通的老鄉,他說:“陳省身先生和祖沖之一樣偉大,他們之間有一千五百年的遙遠阻隔。”科學家的嚴謹和詩人的豪興大體區別於此。但我告訴嚴志達,外行話亦若童言之無忌,不能算數。嚴公頷首。然後又和我談竹林七賢,他是數學家中對國學最有興趣的人,這一點,他和陳省身時有齟齬,頗似文人之較勁。


我與陳省身先生的相識應感謝楊振寧先生,沒有楊先生的介紹,也許人間沒有陳、範的一段因緣。而楊先生的與我相識,則應感謝國務院教委的介紹,楊先生問教委外事處的人,有一位年輕的畫家範曾,我喜歡他的畫,教委託我作一幅畫送楊先生,當時我很覺得榮幸。畫畢之後,楊先生竟然親自到崇文門我的寓所來看望我。楊先生的坦率、真誠、博大、睿智感動了我,第一次相逢,便預伏著永結同好的君子情懷。我拿出了一張大紙請楊先生寫幾個字留念,他說他不習慣用毛筆,於是拿了一支鋼筆,他想了一小會,寫了下列的話:“我很愛範曾先生的畫,楊振寧”,字寫得很小很小,而且筆畫嚴謹不苟,於此我想起每逢展覽會在簽名簿上恣情放大姓名的人,不免用力過猛。文字語言的簡潔,透出了楊振寧先生洗盡鉛華的大樸無華。因為他研究的宇宙本質,在《老子》書中叫作樸。我又想起在數學上的“拓樸學”三字,那是奇美的名詞,這名詞是陳省身先生所起。陳省身先生一般對人客氣,但“謙虛”,他似乎覺得多此一舉,因為應謙虛的地方,他早就做到了,譬如他說,從小不用功,功課不好,覺得數學好玩,在腦中驅之不去,以至上早操的時候,全校同學都作上肢運動時,他會出人不意地、刺眼地高舉起一隻腳。據陳先生告訴我,在體操場上很容易找到他,那出格的必無第二人。還需要如何才是謙虛!當楊振寧在電視上講到楊氏理論時,他說這理論可以管到下世紀、甚至更遠時,我只覺得神聖之自尊乃是任何偉大的人物不可或缺的高尚品德。有一年元旦,陳先生收到兩張賀年片,地址一模一樣,是巴黎雪夫漢街十一號,一封是法國數學所前所長伯冉(Berger)的,一封是我的,陳省身大為驚訝,原來我與伯冉(Berger)住在同一座古典大樓之中,我在A門、他在B門,於是又有了我與伯冉(Berger)的一段因緣。伯冉(Berger)先生十分真誠地告訴我,“陳省身先生是大數學家,而我只是小數學家”,他還告訴我曾有一位日本的書法家寫了一幅“天下第一”的中文牌匾送他,他不知其意,掛在客廳,後來有中國人來做客,告訴他意思,伯冉(Berger)大笑取下,說,所幸來的人都不識漢字。回國後,我告訴陳省身先生這件事,陳先生說:“他太謙虛,很傑出的數學家,至於大、小嘛,嗯,大體如此吧。”對於一位位居數學峰巔的人,他有著孔子“當仁不讓”的擔當精神。他決無絲毫的輕忽其他數學家之意,而數學上的這樣的符號,就不是在月旦之評中可上下其手的事,那是依象而言,那是真實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之中,陳省身先生一般親切的稱謂是直呼其名,如葛墨林、陳洪,更親切的稱呼是不用姓,這樣的人幾乎我只聽到過一個人,那就是楊振寧,他呼之為“振寧”,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在背後稱陳省身為“陳先生包括楊振寧先生在內都如此地尊重他。從電話中的“範曾先生”到“範曾兄”到“範曾”絕對經歷了20年之久,其間的親疏尺度,也有“數”。


我與陳省身先生的初次見面,那是在1986年他回國的日子裡。楊振寧先生與他同時在南開,陳先生當時並無意回國定居,先生步履健頑,神采奕奕,一雙大眼形狀與畢加索相似,但其中所儲藏則大異其類,畢加索狡黠、兇狠、偏激、自私,而陳省身則慧智、諧謔、寬大、威嚴,可能所有的人第一次見他之前都誠惶誠恐,宛如他的女婿朱經武先生先把微積分仔細地複習一下。而我則不然,看還看不懂,遑論複習?於是那初生牛犢不畏虎的精神是不缺乏的,加上兩個人都愛開玩笑,亦若朱先生謂之“臭味相投”,中國文雅的說法為“葭莩相投”。比第一次見楊振寧似乎更多了相逢恨晚的境界。陳省身先生的相貌,按我對骨相的判斷:異相也。除眼大有異彩外,耳奇大——長、厚、闊、深四美具,挺拔、垂珠(耳垂如明珠)二難並,這樣的傑出耳朵雖千萬人無一焉。某人耳則大矣,然軟巴巴地,宛似上帝以餘料隨意捏就,那街邊之賣花生仁的老者耳正不小,氣則庸凡。陳先生有垂膽之鼻,可見氣息宏大、吐納不凡,而先生之聲有如鍾磐一般宏亮清徹,遠聞之如深山古寺的梵音法鼓。即使隔八間屋子,那頻高速緩的聲音都會慢慢傳來,那他平生用得最多的一詞“好極了”,任何人一聽即為之雀躍,至於他稱讚的“好極了”的對象則有考證之必要。譬如每年他生日,每次人們都會送塗著彩釉的陶質壽星老給他,以此聚積日多,排列於他的客廳櫥上,俗不可耐。相信送來的時候,他一定說“好極了”,這三個字表示了大地般的寬容,你看恢恢地輪上面生長著大木巨柯,也生長著野草閒花,我們難道不覺得冥冥之中大地正在讚賞它們——“好極了”。


我決心將陳省身先生放置於他為南開所建的寧園裡這些粗俗的壽禮一掃而空,拿了奇石、東周青銅鼎、雕刻、仿清的硬木高几換下了那“好極了”的一切,然則扔了於送禮者不恭,於是我設“陳省身獎”,將壽星老作為獎品送給一次家宴中的所有客人:陳洪、葛墨林、張偉平、葉嘉瑩,還有幾位不熟知的數學家。不過有一絕對奇妙的想法來自我的倡議,讓陳省身先生在像底惟一的一小塊陶質猶露的地方簽名,這一倡議使所有的人大為興奮。到了為我籤的時候才發現像底也上了釉,毛筆字上不去,我卻奇想突發,這一位壽星老惟一的陶質卻在頭部,於是我請陳先生在那腦瓜上簽字,先生大樂,欣然應命,這人間獨一無二的陳省身先生的簽名壽翁,至今立在我的書房,它變得那麼高雅,那麼珍貴。不約而同的是,陳先生仙逝之後我偶去葉嘉瑩先生處,她幾乎放在同樣重要的位置。物因人貴,人們不能忘記那一晚高人雅士的歡樂聚會。


日與先生熟稔,對數學問題的探討也漸插垂天之翅,遊於無極之門,而我的疑問也越來越多,這印證了“十個智者回答不完一個愚者的問題”的歐諺。而對在數學上配稱“愚者”的畫家我,陳省身先生絕對做到誨人不倦、有教無類。

  我問:“人們大概不會知道你在想什麼?”

  陳省身:“那我就可以胡說八道。”

  我問:“那你比別人為什麼高?”

  陳省身:“我做得簡潔、漂亮。”

  我問:“齊白石畫到九十歲還有新意,您呢?”

  陳省身:“類我類我,我也有新的發現。”

  我問:“人們對大師之產生各有所說,你做何解?”

  陳省身:“一半機遇,一半天賦?”

  我問:“努力其無用乎?”

陳省身略停數秒鐘,然後出人意外地回答:“每一個人都在努力,與成為大師是關係不大的,成功和成為大師是兩回事。”這真是妙語驚人,而且越想越使人欽服,非大師不可作如是說。與此相應的問題,見於一次某記者對陳省身的採訪。

記者:“大師是怎麼出現的?”

陳省身:“唔——大師,大師——唔。”先生支支吾吾不知怎樣才能使這位十個智者也回答不完問題的提問者滿意。

“冒出來的。”在旁聽得不耐煩的我真是冒出了一句妙語。

陳省身先生大為讚賞:“對,範曾說得‘好極了’,冒出來的!冒出來的!”

那記者的眼中露出了不解、茫然,先生習慣性的舉起他的左手,作中止提問的示意。


古往今來,大師絕對是少數人、極少數人,既不可限以年月,樹以指標,給以條件,他們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因,霍然而起,偉然而生,卓然而立,那是無法解釋的。以我之體會,大師必具條件有三:智、慧、靈。智,不光是好學可得,這並不有悖《中庸》“好學近乎智”的結論,好學者,只是“近乎”,而達到峰巔的“近”,宛若奧林克匹運動會短跑冠軍劉易斯的成績,恐怕得等一個世紀的努力才能打破。以此知這“近乎”不是“等於”。而慧,則是來源於先天之根性,佛學所謂“慧根”者也,生物學所謂DNA者也,那就是隻屬慧能而不屬神秀的質的分際了。有智矣,有慧矣,而無靈,亦不足為大師,靈者,似有似無的感悟也,忽焉近在睫前,忽焉遠在天邊,靈者,如夢幻、如泡影,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靈者,迅捷而來,迅捷而去,絕對留不下一絲痕跡。而靈,絕對是古往今來一切大師不可或缺的光照,它是物質的存在?還是精神的本體?不去詳為探討了吧!靈,在阿基米德浴室的澡盆,在弗萊明貯葡萄球菌的平皿,在貝多芬的音符,在帕格尼尼的琴絃,在陳省身的公式,當然也在某些人的畫筆。靈,如晨曦清露、中夜細霰,遠望之有,諦視之無。它浸潤著慧智之域,帶給人們天心月圓、花開滿枝的勝景。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陳先生為天津的少年們曾題“數學好玩”,這句話如出自平常人之口,那是索然無味的。而出自陳省身先生之口,那就包含了他的無限深情和他投身其中70年的漫漫求索。“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在他93歲高齡之後,他每天早晨四時起床,要解一個什麼世界難題。而且他對下一世紀的數學家們提出新的難題,為此他作了一場令人感佩的講演,他的思維如靜影澄璧,清晰而透徹,閃爍著青年人一般的好奇心和創造欲,在人類的歷史上,還不曾有第二位數學家像陳省身先生一樣,表現出歲老彌堅的弘毅精神和不屈意志。然而這是苦役般的勞動嗎?非也!——“很好玩”。什麼是天才?尼采有云:“若狂也、若忘也、若遊戲之狀態也、若萬物之源也、若自轉之輪也、若第一之推動也、若神聖之自尊也。”我在“王國維和他的審美裁判”一文中曾引用之,這七點今正可驗於陳省身先生之生命。“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孔子語),陳省身已為人瑞,猶作登數學奇峰之旅,非“狂者進取”而何?“狷者有所不為”,對世上異端怪說,疾惡如仇,有學生楊君持種種特異功能之書,呈於先生面前,先生大怒,推扔滿地,下逐客之令,狷介之性時有令人駭異者。對人類文明發展中的垃圾,絕對橫掃,毫無商量。我告訴他:“您做得對”。陳先生說:“你認為這樣是可以的?”我說“當然!”陳先生談話,有時滔滔不絕,有時要言不繁,全看其性質而定。最簡潔的時候,往往是十分嚴重的問題,斬釘截鐵,不假任何題外的修飾。有一次我邀陳省身先生和楊振寧先生於東藝樓我的畫室小坐,談得正高興,走來幾位物理學的博士生,滔滔不絕地向楊振寧先生問物理疑難,我聽不懂,但從他們的表情和動作上判斷出他們的語無倫次。從楊先生不太屑於回答的神態上,看出大師的忍耐力。正好坐在旁邊的輪椅上的陳省身先生大不耐煩,舉起左手,“別問了,你們成不了愛因斯坦”。可見我的判斷不錯。後來我問陳先生髮脾氣的原因,他說其中一人既愚蠢而又狂傲,“這樣不可以,振寧不會願意回答這些問題的”。還有一次在葉嘉瑩先生的八十大慶上,有一位老而不重的先生於講壇上訾議無狀,信口雌黃,直呼陳省身、楊振寧先生之名而有並駕齊驅、共赴絕域之概。陳省身先生高舉左手作獅子吼:“打住!我們老年人就是要少說話!”以上是我見到的陳翁三怒,這三怒非“神聖之自尊”而何?而尼采論天才的中間五點,亦皆陳先生窮奧溯源時的狀態,這不只是陳省身先生所專屬,古往今來之有大創造者,概莫能外的都有著這種天才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赤子之態。


記得陳省身先生75歲生日那天,陳先生彼時步履穩健,獨邀我與葉嘉瑩先生作一次小慶,聽葉先生談詩,當然是人生之至樂,我和陳省身先生都為之擊節。我說:“今日不可無詩,陳先生您先來”,陳省身先生不假思索。一句詩脫口而出:“百年已過四之三”,我說:“妙!妙!數學家片刻不忘數學,此其驗矣”。葉嘉瑩先生以詩評的口氣說:“的確好,宋人有‘問向前猶有幾多春,——三之一’。自有詞以來,我以為用分數而入詞者,可謂千年一遇,而又出於陳先生之口,簡直妙得很”。於是我倡議每人作一首詩,第一句必用“百年已過四之三”以為慶賀,第二天交稿,因為陳先生點的珍饈尚未動箸,所以不作即席之吟,第二天寫出後,葉先生對陳省身的詩一字不改,對我出韻的毛病提出了意見。後來這三首詩發表在天津日報,這是極有趣的人生詩篇。


佛家有云:“以逆境為園林。”人生道路不會一馬平川,不躓于山者躓於丘,不躓於丘者躓於石。重要的是自己如何對待坎坷,人們如何看待你的坎坷。我當然不例外地遇到了這樣的逆境,同時我卻能如此生活於逆境之快樂中,陳省身先生和楊振寧先生顯然是伸出了援手、帶給我無上快樂的兩位科學大師。於是有了一場史所未見的“陳省身範曾教授談美”的講座,由物理學家葛墨林兄主持,這場講座有著一個大的背景:


先是,有一位物理學家談到科學和藝術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且不談這比喻的不倫,而其所舉之例證,實在有悖科學之精神。杜甫有“細推物理”便是第一個提出了物理學之名詞;屈賦有“南北順橢”字,屈原便發現了地球是橢圓形,“天問”成了世界上最早的天文學著作;漸江運用了數學,創對稱之山水等等詭言譎說不一而足。而畫家們一夜間都深刻了起來,畫出了一批十分費解的作品,而每張作品的背後都有著科學偉力的支撐。我斷定是這位科學家使一向持重的恩師李可染先生勉為其難地畫了生平一張最荒誕的題為“弦”的畫,那是一根混亂而駁雜的粗細不勻的線,糾纏著。據說這“弦”已超過了多維空間、而和深奧的數學玄想連袂。陳省身先生請我去寧園看一本這位科學家的著述,他說這種科學與藝術的結合顯得荒誕,他簡捷地一語破的:“屈原大概不會知道地球是橢圓的”。他告訴我,一會兒有兩位天津科技館的人來,你替我接待一下吧。果然有二位來了,顯得有些深刻。我說,這位著書的科學家大概是出於科學上的寂寞,折騰出這樣的學說,牽強、荒誕而無聊,我和陳省身先生都不會支持你們所想舉辦的展覽。然而奇怪的是展覽會上偏偏展覽了楊振寧的油畫像和陳省身的雕像,意思是他們支持這荒唐的遊戲。這樣的欺世手段,也許為的是矇蔽群眾,也許根本上別有機心。我以為由真正懂得科學和藝術是兩片水域的人來談美,是一件十分有意味的事了。於是“陳省身範曾教授談美”在南開園裡拉開帷幕。陳省身先生站在數學家的立場開始了他有趣而深入淺出的論述,他談到數字是那麼的美妙,不可言說。一個神妙的故事以為滔滔講說的開端:18世紀,在德國的一所學校,數學老師叫學生們回答1+2+3+4……一直加到100等於多少,少頃,一位年甫弱冠的少年站起來說:“5050”,這就是後來微分幾何的奠基人高斯。接著我似乎聽出“數”竟有“無理”、“有理”之別,有延伸於一軸自東而西的有理數與無理數,還有駐足於一個平面上的複數。有永遠糾纏著你的開方不盡的數,譬如2,還有-1開方之後生出一個符號i,這就是虛數。接著陳省身先生談幾何,妙趣橫生。理科學生們的興高采烈和笑聲,使我知道先生講得精采,也跟著不甚了了地傻笑。他說:數學是一個至美的境域,數是一個奇妙的精靈。演講既畢,有一個好問的學生站起來問:“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嗎?”陳省身先生說:“這也是我想向你提的問題。”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陳省身先生退出了會場。接著我在朗誦了一段我的長詩:《莊子顯靈記》中《智者——愛因斯坦》之後,談到陳省身在普林斯頓大學與愛因斯坦的友情,告訴同學們今天這樣的科學家已碩果僅存,只有陳省身先生和愛因斯坦的鄰居能如此瞭解愛因斯坦。我的講演著重談科學和藝術是兩片水域,科學重理性而藝術重感悟,同時對甚囂塵上的科學與藝術的“一幣兩面說”漸有披靡國中之勢抱著憂慮之心,我以為這正是打著科學的旗號,為後現代主義藝術張目和鳴鑼開道。一個怪力亂神的藝術亂世將會來到人間,而當這樣的魔鬼一旦從魔瓶之中竄出,那藝術的災難便永遠不可收拾,我們需要的是築起水火不能人、虎豹不能侵的鐵的長城。因為一種荒誕信念的侵蝕對民族精神的動搖,比火和劍具有更大的危害。和諧的追逐從古代的孔子、老莊到蘇格拉底、畢達哥拉斯一直綿延至今。使我們生活於有序的地球和人間,而後現代的所有失序,都在危及著人類的平靜,其中充滿著鬥爭和矛盾、噩夢和囈語,甚至戕賊生命和殘暴酷虐。後現代不是美妙的信仰,不是詩意的裁判,它帶給人類官能的反感和心靈的損傷。呼喊和諧,迴歸古典主義,與大美不言的天地相往還、相對話,是陳省身先生和我談美的宗旨。葛墨林兄作了精彩的總結,他要同學們記著這一天,這將是人生難再的幸福的回憶。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前文談到的纖維叢,必有奇美在焉,瞭解纖維叢的機會終於來臨。在一次研討陳省身數學的成果的大會上,吳文俊先生用他的南方口音講,那是陳先生從宇宙取下了“一小塊塊”如何如何,整個會議除聽清這四字而外,其他的公式都與我無關。參之楊振寧先生贊陳省身先生的詩:“天衣本無縫,妙手剪掇成。”我想,宇宙的天衣無縫、自然本在那是陳省身先生理論的依據,也是他與宇宙對話的核心。這“妙手”應是冥冥中的目的,那是誰的手?是西方的上帝?還是中國的道、天、諸天?無法說,那妙手必憑籍陳省身先生這樣的數學家解析而後再行剪掇,剪掇出“一小塊塊”,重新把他略無縫隙地送回天宇。 


有著童稚之氣且好諧謔的陳省身有一次告訴我:“範曾,我有錢了,以後請客不用你出錢,全部我來付”。

“你從哪兒弄來的錢?弄來多少?”我挑戰式地詢問。

“100萬美金,絕對夠我們吃飯之用。”陳省身先生告訴我,第一屆的邵逸夫獎決定授予他。

“哈,一言為定,你的這筆獎金,我們必須吃完之後,才允許你離開人間,一年我們吃它一萬元美金,你還得活上一百年”,我大為興奮了。

陳省身說:“一百九十三歲,嗯,可以的,一萬元美金太奢侈,人民幣吧”。態度有些認真。

“哈哈,那吃它八百年,你比上古傳說中的活了八百歲的彭祖還高壽。”兩人相與大笑。


數學家和哲學家有著不解的因緣,至高至尊的數學與哲學的邂逅,使兩者相得益彰。從畢達哥拉斯到萊布尼茲都是大哲,同時他們更是偉大的數學家。大數學家的所向無敵的武器是邏輯,他們距邏輯越近則距具體的數字越遠,那能心算10位數28次方的印度婦女,是卓越的算術家,而不是實際意義上的數學家。計算機,能在比數學家快一萬倍的速度下計算數字,但它不是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平生不會使用計算機,也沒有一次有求於計算機,他的玄想用不著它。南開大學要從數學經費中撥款購置一個碩大無朋的計算機,先生頗為不滿。有司前來詢探先生的意見道:“你是我們的旗幟,只須要你表一個態就可購買了。”先生說:“好吧,那就在旗幟上寫‘陳省身不要計算機’。”不只對計算機不感興趣,在日常生活中,陳先生也很少數字之計算,陳省身先生有一次在天津凱悅飯店請客,付款時,幾百幾十幾元,他來回計算,最後的得數才和發票的彷彿。陳省身先生用實際行動教育了我們,不要以為數學家必須有前述印度婦女的本領。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有一天,陳省身先生與楊振寧來我家,用不少英語詞彙在談話,原來在商量這100萬美金的捐贈事宜,楊振寧先生提議的地方,陳先生都欣然同意。最後將100萬美金一元不剩地送光。我看到了兩位偉大的科學家是如此平淡地對待這100萬美金,不僅平生所僅見,連我也不曾做到。所謂知識分子之“士節”,正在臨財廉而取予義。大師風範,令人肅然起敬。以後所有的飯局,依舊在寧園的小餐廳進行,有時我從外邊叫來淮揚系的“公館菜”正合陳先生口味,可恨葛墨林竟吃不出好來,我和陳省身先生對葛墨林品菜水平的低劣,不免微詞,陳省身先生準備請客800年一事倒是忘得一乾二淨了。對於自己的壽數,陳省身先生懷著永年的信心,一百歲決非上限。

  

更大的喜事臨門了,國際小行星聯盟批准了北京天文臺的呈報,對陳省身先生授予殊榮,以“陳省身”命名一顆天外的小行星。陳省身先生說:“有趣,很有趣的事”。似乎好玩之心勝於激動之情。因為在他的心目中,最關心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祖國的數學。他以為中國是可以成為數學大國的,為此,他竭盡精力,消磨了他生命的最後年月。


2004年夏,溽暑炎蒸,我內心有一種莫名的煩躁,有一件事十分緊迫地時時纏繞著心靈。這種感覺來得突兀,來得猝然,得快快動手,刻不容緩。我不相信神的啟示,但很多事使我對冥不可知的天地抱著敬畏。這高天厚地究竟在發生著什麼?它們之間那無形的業果,竟是那樣不可思議。我立刻要畫陳省身和楊振寧這幅大肖像畫。這是陳省身先生2002年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提起的,當時我問是畫肖像,還是畫古人習用的行樂圖格局,陳省身以為都可以,我答應了。此後,陳省身先生曾多次提醒我早動筆,也囑葛墨林兄和裱畫名師耿淑華催促,我總是告訴陳省身,叫他耐心等待。我相信真實的情感會使這幅畫精美而生動,這是一幅世界科學巨人的對話,他們的友誼是科學史上的人文精神之典範:既有深邃博大、不可端倪的科學精神;又有溫文爾雅、親和誠信的東方風儀。


既開筆之後,我絕對是處於一種冷靜的理智與奔突的熱情交會狀態。心往筆走,八龍蜿蜿,玉軟並馳。那時,天地精神奔來腕底,一筆一劃,無非生機。當陳省身先生雙眸既出,我就斷定了此畫的必然大成,那瑩瑩而欲動的眼神,包含了他閱盡人間繁華歸於淡泊寡慾之境的崇高,包含了他探究宇宙奧秘、深入不測之域的睿智,當頭部畫畢,陳省身先生已躍然入目,如聞瞥咳,如坐春風。一個半小時過去,由於激情,也由於天熱,汗涔涔而透衣矣。


然後畫楊振寧先生,這時最是艱難,由於我從不打鉛筆底稿,下筆乾坤已定,非有峻極的本領不可如此從事。楊振寧的眼神必須落在兩米遠的地方,必須與陳省身先生的眼神相碰撞。這不是尋常的一瞥,是世紀科學峰巔的晤談,目遇而神授,堪稱傳神傑作。在此,我無意偽為謙揖,我想,是兩位偉大的人物給了我靈感,即前文之所謂“靈”。


大畫既畢,先請葛墨林兄欣賞,他當時的驚訝和快樂難以言表,不停地說:“太妙了”,當晚他通知陳省身先生和楊振寧先生。第二天陳省身先生從天津趕到北京碧水莊園我的寓所,當輪椅推到這丈二匹的大畫前時,先生大喜過望,幾乎是高聲地喊著說:“偉大!偉大!”接著玩笑地補充說:“我和振寧跟著這幅畫不朽了!”我說:“你正說反了,我跟著描畫的偉大人物不朽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如此的興奮,比起那天上的小行星,這幅畫似乎更“有趣”,“很有趣”。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第三天楊振寧先生帶著一個留美的物理學博士來看此畫,楊振寧說:“陳省身先生畫得太像了,我自己看自己,不如別人看我”。於是他問博士,“你看像不像我?”博士說:“太傳神了,太像了。”楊先生的興奮不亞於陳省身先生,當晚他傳來了fax, 激賞此畫,尤其對畫上題字“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和詩:“紛繁造化賦玄黃,宇宙渾茫即大荒。遞變時空皆有數,遷流物類總成場。天衣剪掇叢無縫,太極平衡律是綱。巨擘從來詩作魄,真情妙悟鑄文章”備極讚賞,以為雖英之大詩人蒲柏(pope)之作無以過。


然而,不幸的事從天而降,六合的大霧籠罩著,天地一片茫茫,真個茫茫!巨人因心臟病倒下了。飛機停航。我從濟南乘火車直奔天津,直奔天津醫學院總醫院。先生正在昏迷之中。奇巧的事發生了,當我站到病床邊的時候,先生霍然醒來,睜開著一雙大眼,口中模糊地發出“範曾,範——曾——”的輕微聲音,而且顫動著右手,似乎想抬起來握手,我緊緊地握著先生的手,他完全沒有表情,一會兒又昏迷過去。他一生最後講的兩個字,就是“範曾,範——曾——”,這光輝生命最後的一抹餘霞我見過了,那是平靜的。天色漸暗,先生的心臟測儀上,由微波而劃為一根線,一根絕對無情的線。


我和葛墨林、張偉平默默地將先生送進了太平間,時值隆冬,像地窟一樣的寒冷,人們相顧流著無言的淚,更無語言,何須語言,夫復何言!


陳省身先生的女婿,卓越的物理學家朱經武先生說,“他是帶著快樂走的,有三件事:小行星的命名,邵逸夫獎,還有他看到了您畫的這幅畫”。


從淌著血的心靈裡流出了一首痛定思痛的詩:“大霧茫茫掩九州,中天月色黯然收,何期執手成長別,不信遐齡有盡頭。一夕寧園人去後,千秋寂境我懸愁,遙看億萬星辰轉,能照荷塘舊日鷗。”


南開園的新開湖畔,深夜裡一片燭光,上萬的莘莘學子,舉著閃動的蠟燭,向我心目中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告別。莊嚴肅穆,悄焉寂然,沒有哭聲,也沒有抽泣。只有無法慰藉的哀思舉起了崇高的無際光焰,象徵著他智慧的光亮,這光亮曾照遍人類的幾何學聖地。


告別大會隆重而悲哀,人們都記得楊振寧先生對陳省身先生的崇高評價,記得他詩中將歐幾里得、高斯、黎曼、嘉當、陳省身列為人類幾何學的五座豐碑。卓越的數學家邱成桐先生說:“我們以畢生的精力,也做不到陳先生十分之一的工作”。我想,這不是謙虛之詞。


人們在哀樂聲中仰望長空,夜色已濃,那一顆閃爍的行星——陳省身已漸行漸遠。


範曾:何期執手成長別——緬懷陳省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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