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鍾南山首次公佈新冠肺炎人傳人時,吳辰珵正在普快的臥鋪上。

出發地為北京,目的地是武漢。

她沒有搶到高鐵票,因此旅程長達十幾個小時。在她登上列車前,一切還“可防可控”。但很快,她就要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暴露於武漢火車站。

發燒、頭痛、腹瀉,發生在僅僅3天后,武漢“封閉”的第二天,中國人的傳統除夕,吳辰珵不停翻看各種病症信息,希望證明自己是例外。

第一導演(ID:diyidy)關注到她,因為她是一位青年導演,是“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簽約的唯二女導演。

身陷疫區,不少同行關心她,師父老寧給她寄的口罩也已經在路上,但能不能收到還是未知。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吳辰珵和師父甯浩 受訪者供圖

跟很多人一樣,吳辰珵在發熱之前,對抗的是長輩親友的盲目自信。

她經歷了戴口罩聚餐,被親戚認為誇張的情況,後來得知一位見過面的親友曾出入過醫院。她還和不肯戴口罩且去花鳥市場的母親持續爭吵。

1月23日凌晨,武漢市發佈“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的消息,吳辰珵半夜3點喊醒全家開會訂票,在恐慌中想要離開。

但經過慎重考慮,全家人留了下來,去藥店、去超市,購買物資,準備堅守。

吳辰珵發燒之後,按照疑似病例的標準跟家人進行隔離,去過一次發熱門診,但她至今不確定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每天起來,都覺得比前一天更糟糕。”

她本來是能在殘酷中看到溫情和希望的創作者。2016年,在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拿到碩士學位,畢業作品是頗具童話質感的

《塑料金魚》,但這個童話有些暗黑。

一個孤獨的老太太把去世的丈夫做成了標本,陪伴自己。

“因為生活過於殘酷了,所以人類需要藝術。”身在新冠肺炎爆發地,吳辰珵也拿起了鏡頭,記錄這個重要的時刻。

期間有影視公司給她遞來了可疑的橄欖枝,低價請這位身在武漢的女導演參與相關題材的劇本創作。

她拒絕了,“我就想問你可以拍一個像 Chernobyl 那樣的反思性作品嗎?如果不是,我沒有什麼興趣。”

第一導演(ID:diyidy)跟這個有脾氣的導演遠程聊了聊,幸而她持續7天的低燒已經完全消失。

某種程度上,她經歷了生死。她也坦承了為何簽約壞猴子三年多,無新作出手。但在病毒消失後結束後,她的導演生涯可能會出現重大改變。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以下是吳辰珵的自述

組織家人觀看《非典專題紀錄片》,沉默的年夜飯和熱鬧的春晚

退票當天已經是年二十九了(1月23日),凌晨6點,火車站非常熱鬧。

離封城還有4個小時,很多人都提著箱子,步履匆匆,有一種逃難的氣氛,但退票窗口也有很多人。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吳辰珵Vlog截圖

回來後,因為我們剛剛搬了新家,所以沒吃沒喝沒藥,沒有任何防護的東西。本來打算買年貨,這會兒就變成了囤物資。

年二十九(1月23日)大部分藥店都關門了,我們家方圓三四里好像只有一家,口罩是N95的,限購,每個人只能拿6個。酒精、退燒藥什麼的都沒有了。

我們戴著口罩趕緊去超市,超市還可以,每天都會進貨。但下午過去的話,青菜什麼的都沒了,包括大蒜,菜葉子都沒有。

剛開始的幾天有點缺乏防護物資,有一些北京的朋友,陸陸續續給我寄口罩、酒精棉片,非常感謝他們。

買完了物資,就是大年三十了,爸媽也慢慢地反應過來。

年三十白天,我們還一起看了《非典專題紀錄片》,瞭解一下病毒的傳播曲線。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看之前也是一直在跟我媽吵架,她覺得不要去看那些負面的東西,待在家裡就行了。她其實很怕,拒絕瞭解這些東西。我就說你一直不重視,你要把我急死!

我媽就說,“我就覺得最重要的是保持大家的免疫力,我就把飯菜都做好,其它的我不想管,我知道了我著急,我慌張,我也會害怕。”

晚上吃年夜飯,大家有一種強顏歡笑的感覺吧。

我媽堅持苦中作樂,整個飯菜還要配色配好,要我們拍照發到親戚群裡,往年大家都會互相曬年夜飯,今年只有我們一家,群裡完全喪失了往年的熱鬧,回覆寥寥。

我們還互相敬酒,但吃著吃著,我媽就有一點難過,開始很安靜,然後她說“從另外一個方面想,我甚至要感謝這個事情,把你們隔離到家,哪都不許去,我就能在家裡多看你們幾眼。”

我覺得還挺辛酸的,這邊我們還在很沉默地吃飯,那邊春晚已經開始播了,開場舞特別熱鬧,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感覺。

那個畫面對比性很強,年夜飯就是一個這樣的氣氛。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2020春晚開場舞

這些我也拍了下來,第一天“封閉”,我就覺得要記錄一下(拍vlog),因為我能夠預感到這是一個很大的事件,你是身在其中的。

所以我能夠明白,我現在每一天記錄的任何東西,它可能都是有價值的,哪怕只是記錄我家裡的事情,可能不是特殊人物的視角,但一個“封閉”在武漢的普通家庭,是怎樣度過這一段時間的,也是有意義的。


持續發燒7天,頭戴文件袋進入發熱門診,排隊3小時


我大年三十還發燒了,37.5℃,特別特別害怕。

爸媽也很慌張,但他們慌張的方式,是掩蓋慌張,不停地安慰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你就是著涼了。”

我晚上起來上廁所,已經凌晨兩點多,發現我媽還沒有睡覺,她把家裡所有的藥都找出來,一個藥一個藥地看說明書,

眉頭皺著,眼睛不知道是哭過了還是怎樣。她很害怕。

我在家睡覺都戴著口罩。爸媽把飯菜放在我門口小茶几上,我自己在房間,不能跟他們接觸。我所有的碗筷都跟他們分開,所有我碰過的東西,他們會拿酒精棉片擦一遍。

我是按照疑似病例的標準跟家人進行隔離的。

我一個死黨的媽媽是呼吸科的醫生,不建議我去醫院,沒有病床,很危險,她告訴我“你有這些症狀,你可能應該算疑似病例。”

到第六天,真的沒辦法了,我去了發熱門診,拍了片子、查了血。

有一點讓我覺得震驚,那不是定點醫院,沒有確診資格,但我排了三四個小時才看到病。前面有30多個人,每個人看病的時間都很長。

我那天做了全套的防護,戴了N95,透明的文件袋,拿一個鞋帶穿起來,戴在頭上的當成防護面罩,特別可笑,但也很怕。我會懷疑,前面後面排隊的都是感染者。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辰辰導演的裝備 受訪者供圖

我前面排隊的有五六個人呼吸都很困難,而且咳得非常重。很多老人,旁邊還有沙發上躺著一些人,看上去很難受的樣子。

我提心吊膽地去抽血,提心吊膽地去看報告,提心吊膽地去做CT,提心吊膽地給醫生看,但醫生說“你這個還好,症狀也不是很重,先回去休息吧,跟家裡人做好隔離。”

然後給我開了點藥,叫我回去繼續觀察。

他說:“一旦有呼吸不上來的情況,再來醫院,現在趕緊走,回家多喝水,躺著休息幾天,你還年輕,免疫力還不錯。”

所以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CT室 受訪者供圖


被影視公司找到低價寫劇本,但我們能拍 Chernobyl 嗎?

現在有一些公司會找到你,說我們想做一個關於新冠病毒的片子,你在武漢一定會很有感受,一定會有很想講的故事。

我會覺得,這種時候,你要做這種事情,動機非常可疑,話術非常虛偽。

然後你給出的酬勞很低,幫助很小,可能到最後會說,要找比較有經驗的導演,說要儘快弄出來,我可能還在這出不去。

其實你的話外音,不就是讓我奉獻一手感受,奉獻親身經歷,和我聽說的一些朋友的事情嗎?我能明白這種創作的規律,有的原型人物甚至是免費(授權故事)。

可我們還在重災區,每天面臨生離死別,實際上就是在壓榨、消費我們的苦難。

我就想問你

可以拍一個像 Chernobyl 那樣的反思性作品嗎?如果不是,我沒有什麼興趣。

這個時候,你還要溫馨、感人的瞬間,這個事情不值得你去歌功頌德

我承認有很多非常感人的事蹟,包括醫療工作者,但是把他們塑造成英雄有什麼意義?他們原本不用經歷這些東西的。這不是一場人(製造的災)禍嗎?

我喜歡真正的童話,底色悲慘,在黑暗當中找尋一種希望。像《潘神的迷宮》《剪刀手愛德華》,主人公的身世都很悲慘。

我喜歡蒂姆·伯頓、吉爾莫·德爾·託羅、讓-皮埃爾·熱內的片子,我不是非常傾向於去批判人,最後還是會迴歸到溫情。

(這跟反對歌頌型創作)不矛盾,影視不是抹去殘酷的事實,如果只談美好,我認為是不負責任的麻痺,就是自欺欺人。

《塑料金魚》確實有點暗黑童話,所有演員的選擇、服裝、美術、攝影的效果、調色和音樂,

都是按照這個美學體系去設置。(最後一個鏡頭回歸了現實和殘酷),因為我絕對不會避開殘酷,真正的勇士是直面生活的殘酷。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但因為生活過於殘酷了,所以人類需要藝術。你會發現,我做的藝術改造。

如果故事發生在非常髒亂差的貧民窟,老頭病死了,老太太一個人孤獨,這會讓人非常難接受。

但你把這個東西提煉出來,加上自己的美學構造,會有間離效果,更容易接受。它不是大家所理解的那種童話故事,而是引用了一種非現實主義的表現主義的美學體系,去講述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主義故事。

比如《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超級慘,最後在草地上,被一群孩子拿石頭砸死了,但它的拍攝手段像童話一樣。

我最近又看了一遍《三體》,就像在身處一場噩夢時,去看另一場噩夢,以毒攻毒,以思考抵消恐懼,也許戰勝新冠的那天,會變得前所未有的珍愛自己所擁有的真實的美好。

電影的話,反而會選擇各種大爽片,漫威系列、哈利波特系列,因為需要逃進虛構的世界裡獲得安慰。


拿劇本找錢更難了,但自己的人生有了突破

今年壞猴子也有一個項目,我也要加入,現在寫大綱發到群裡,也會遠程開會。

因為我們平常不坐班,就是你自己創作,劇本拿去直接跟甯浩聊,他們再來討論要不要立項什麼的,也是項目制的酬勞方式,很自由,所以不會有說幾號上班的情況。

但甯浩導演最近經常發微信關心這邊的情況,下午還給我打電話,要寄一些口罩。

(對公司)會有一些影響的,可能對之後比如說市場的判斷,或者受眾群的一些需求,都會產生一些變化。那這些變化,可能也會對項目的一些定位產生調整。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行業裡可能還是比較擔憂吧,經濟影響挺大,可能有一些聊好了的項目,不知道會不會繼續開。

活會變得很少,你要是拿劇本去找資金會更困難了,這是最直接的。

一切結束之後,希望就趕緊回去開始新的項目。

我覺得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我以前老是非常懷疑自己,這是最大的問題,也是為什麼剛畢業就被壞猴子簽了,這麼久沒有什麼東西出來。寫了很多東西,但多問幾個人我就會猶豫了,覺得還挺不值得被拍的。

其實高中我就很喜歡電影,高三的那一年,還自己買票跑來北京電影學院,坐在四季廳喝了杯咖啡,大概幻想了一下。但高考的時候也不敢填電影學院,退縮了,就學了美院(湖北美術學院水彩畫系),但我還是很喜歡電影,老是拿著相機到處拍東西。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大學畢業的時候,正好《萬箭穿心》在武漢開拍了,經朋友介紹就去了劇組,想著貼錢我也願意幹,什麼活都搶著幹。

因為我會說武漢話,就成為了顏丙燕老師、焦剛老師、李現的臺詞指導。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吳辰珵和顏丙燕 受訪者供圖

整個拍攝下來,顏丙燕和王競老師就知道我的想法,說你就考電影學院,不要害怕。那時候美院的研究生我已經考了,但放棄了入學,一個人來了北京複習了一年,考上了王競老師的研究生。

王競老師他雖然是攝影系的主任,但他帶的專業是電影製作,是攝影系的導演方向。我本科學的美術,在攝影系會有一些優勢。


困在武漢的女導演,逃跑、堅守、發燒、活下來

王競《萬箭穿心》導演

以前我很在乎別人,但這一次過後,我就會覺得,有很多東西我就沒有那麼怕了,生死都經歷過了,我還怕別人的意見幹什麼呢?

很多事情應該趕緊去做,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一個很大的突破。

還有一點難度是,我所擅長和我喜歡的風格,在中國的電影裡面,沒有什麼成功案例給我借鑑。

你如果做一個非現實主義的東西,這個類型應該算什麼?童話?科幻?奇幻?其實都沒有那麼準確。

但是也有找到一些我想要講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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