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潮汕,我的婚後考驗是:拜不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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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聞到了老爺味。”三歲半的女兒牽著我的手走著樓梯。

我剛剛從幼兒園把她接回家,我們一起去她奶奶家裡吃晚飯。這一天是農曆初二,老城區的樓房沒有集中燒紙錢的地方,由各家自己備一個燒紙錢的桶在樓梯過道燒紙,潮汕人稱之為“化可司”。空氣中瀰漫的這種微微嗆鼻的味道,就是女兒口中說的“老爺味。”

在傳統的潮汕家庭裡面,初一十五拜祖宗,初二十六拜地主爺,是每半個月都要操持的事情。地主爺地牌位通常放置於廚房牆角邊,有些家庭爺設置在灶臺邊,紅色的長方形神牌,上書“地主神位”四個大字。地主爺是居住的土地的神明的稱呼,也暗含曾經居住在這片土地的先人之之意。

每當這些要祭祀的日子,我婆婆總是很認真地準備。她是一個很勤快的持家婦女,平時沒事也要這裡擦擦,那裡擦擦,她總是在前一天就準備好第二天要祭祀的物品,通常是水果、零食,很虔誠地祭祀,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女兒對於這些“老爺味”日子也很開心,對於她來說,便意味著嘴裡可有甜甜的味道,肚子可以感到滿足。

“地主爺保呵,保呵平安順順。”女兒學著奶奶的樣子跪下去祭拜地主爺。奶奶在旁邊眉開眼笑地看著她說:“孫仔尚乖,老爺尚惜你。”因為對於祭祀我向來熱情不夠,結婚十年參與的次數屈指可數,女兒的表現,填充了婆婆內心的失落。

女兒祭拜完,興高采烈地纏著奶奶問東問西:“奶奶,今天我們拜了什麼,什麼時候可以吃呀?”女兒和奶奶開心地聊著天,我本來也想去拜一拜,剛好電話響起,我接起電話走向陽臺。這恰好是一個需要費點時間溝通的工作電話。

我在陽臺談著電話,眼睛的餘光看到婆婆開始在收整祭祀的東西。五根香燃盡了,紙錢化完了,祭祀的東西也可以收到飯桌上了,這正是女兒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刻。

我遠遠地看著她們的快樂,並不想去靠近。

媽媽小本子上的祭拜時間表

對於祭祀祖宗和拜地主爺這件事情,我是很迴避的。我不敢和婆婆談論任何祭祀問題,覺得不知者無過,知道了不去做,就顯得有點不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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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沒怎麼讀過書,一生圍著家轉。祭祀是家事中的大事,她特別地認真、虔誠。每一年的春節,每當家人談論是否要外出遊玩的時候,婆婆都是覺得自己是走不開的,因為從初一開始就陸陸續續要祭祀,正月初五神落天,初四晚上就要提前準備,婆婆覺得這是必須做的事情,是一種責任哪怕覺得有點累,她也要去操持。“有拜有保佑。”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和我婆婆的堅信、自覺不同,我媽在拜神和拜地主爺這件事情上,顯得並不那麼堅信。作為一名知青,她似乎並沒有辦法接受神明,卻又因為嫁入農村家庭,不得不拜。

我的外公是無神論者,在土葬還被允許的時候,我外婆去世,是火葬後骨灰撒入大海,這被很多親戚街坊稱之為“先進”,在嫁人之前,我媽也不大需要去操持祭拜的事情。

然而,我爸是農村的大戶人家,一年從頭到尾都有說不上名字的祭祀,有的需要去鄉里的老爺宮祭祀,有的需要在祠堂祭祀,有的是在各戶的家裡祭祀,而且每次祭祀的需要祭祀什麼,怎麼祭祀,都是不一樣的。

我媽媽嫁入家門之後,我奶奶便告訴她各種祭祀的時間要求。並且因為我爸爸有著幾兄弟,在祭祀這件事情上,還得和伯母、嬸嬸有所溝通和接觸,以保證幾兄弟的祭拜方式是一樣的。因為細節繁多,我媽媽不得不拿一個本子記錄下來。

記得有一次,我媽對照她記下來的奶奶說的祭祀時間表,碎碎念著:“這都不知道是在祭拜誰,都是不認識的祖宗。”在她的小本子上,寫下了需要祭祀的時間和需要祭祀的物品,平時並不大經常拿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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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要祭祀的時候,拿出來照本宣科,準備好物品,按時按規料理完畢,再合上本子,臉上幾乎沒有出現過笑容。本子合上的那一瞬間,眉眼也舒開了不少,彷彿這些事情就可以暫時和她脫離關聯。

我和我媽媽沒有交流過祭拜的事情。但是小時候看著她操持的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煩躁和無奈。

之前並不知道這股情緒是從哪裡來的,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天的時間被孩子切割得支離破碎,有時間恨不得只在床上躺著。而我媽媽當時要自己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和操持家庭,爸爸工作繁忙顧不上家裡瑣事,這些從我奶奶嘴裡冒出來“重點時間點”,對於我媽來說,大概像是老闆佈置了一項自己不大想做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點消極怠工的情緒。

和其他的家庭一樣,每次拜祖宗、拜神、拜地主爺的時候,媽媽也會讓我和弟弟跪下去拜,然後把你在家拜祭的過程說一遍,以對比和以下拜祭的不一樣。我也一直習慣了這種隨意的態度,並且心中暗暗設想和期盼,以後不要過不得不拜的生活。

結婚後的第一次祭祀

在步入婚姻之前,我曾經和我老公有過一次坦誠的對話,公開說明哪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哪些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看對方能不能接受。老公說他需要玩遊戲,我說我需要一個人去旅行,需要房間裡面有書架,還有我做不到那麼認真去拜神。

其實和老公結婚之前在瞭解他的家庭的時候,也曾經想過在城區裡面的家庭應該對拜神不至於像農村那麼重視,結果沒有想到我婆婆偏偏就是一個生活在城區裡面卻拜神虔誠的人。可能是因為她從小算是在城區的周邊村子長大,家對她來說就是全部,而我的心還要被工作、各種各樣的朋友、遠方的世界所佔據。

回想十年之前,第一次在婆婆家祭祀祖先,我還是經歷著惶恐和不適。當我像以往一樣跪下去,正準備隨意一拜,然後站起來的時候,婆婆開始在我旁邊說一些吉祥的話:“祖宗保佑,保佑全家平安,諸事合想,早生貴子。”我雙手合十,婆婆在我旁邊幫我向祖宗說話,這是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場景。

以前在孃家,我媽都是告訴我,就是這樣雙手合十一下就起來,我曾經問過我媽要說什麼嗎?我媽告訴我,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對於去世的親人,有時候我會在心裡說一些悄悄話。可是對於面前這些正在祭拜的,從來沒有見過的祖宗,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難道是:“初來乍到,請多關照?”

我琢磨著等婆婆說完我就起來,結果婆婆說了一會,停頓了一下,竟然又開始說起一連串的吉祥詞,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如果我一直不起來,可能婆婆就要一直找吉祥詞說下去。所以我趕緊起來後退下來。

在潮汕,按照傳統的軌跡,祭祖是有身份先後的順序的,需要長者比幼者先,男比女先。但現在社會已經簡化了很多,那個時候剛好我比老公先回家,就我先拜。等到我老公回來,我特意看了一下,他是怎麼拜的。原來他是雙手合十,隨後手撐在椅子上,低頭彎腰,連續三次,在這個過程中,婆婆在他旁邊,幫忙說吉祥的話。

從此之後,為了躲避婆婆在旁邊幫我碎碎念,那種場景讓我覺得生疏和不習慣,還有一種被強加的感覺,我乾脆自己說出聲來:“祖公保佑平安順順。”,速跪速起。日子就在這種不拿上明面上的躲避悄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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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摺紙錢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婆婆也語氣傷感的說:“也就拜到我們這一代了,現在能做就做,不能做以後的事也管不了。”我安靜聽著,沒有說話,放下摺好的紙錢,又去忙活自己的事。

不喜歡生活中的別無選擇

日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逝,直到最近我們的新房子裝修好,要搬去入住的時候,祭祀和拜地主爺這件事情,才又出現在需要關注的領域。如果是以前,我肯定是不想在家裡設地主神位的,屬於無法妥協的範圍。

但是有一次朋友說自己不想在家裡設地主爺神位,和他爸爸媽媽大吵了一架,爸媽都氣病了,我又覺得有點動搖了。長輩一天天年老,能夠少一點爭執就少一點爭執,最後還是決定牌位還是放吧,至於以後怎麼拜就再說吧。

這件事情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一方面覺得既然設了就得去拜,一方面又實在是不想去拜。

有一次同學聚會,有一位在公司做人力資源的同學吐槽,好不容易幫老闆招了一個助理,結果老闆讓那個助理還要負責準備公司拜地主爺東西,自己拜地主爺,讓公司同事也一起拜。那個助理之前是在廣州工作,根本受不了這種安排,不到一個月就辭職了,又得招人。

有一個在當地工作的同學聽完之後覺得不值一提:“這有什麼呀,不就是拜個地主爺嗎?也沒有很複雜啊,買個水果零食點個香燒個紙,能有多麻煩。就是覺得工資不夠吧。”

聽著他們的聊天,我自己也在想,假如有一個工作有不少錢,但是需要兼顧拜地主爺,我會不會去做,不喜歡這種被強迫的感覺。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爸爸把荔枝掰開給我吃,我就非要吐出來。爸爸一生氣一定要強迫我吃,那是新鮮的荔枝,他自己都捨不得多吃。那個時候我才5歲,又哭又鬧死活不肯,給大人留下了一個不喜歡吃荔枝的印象。長大了和爸爸聊起來這件事情,我才告訴他我也喜歡荔枝,是如果一定要吃,沒得選擇,而且還要被別人強迫吃,這件事情我不喜歡。

現在,新房子沒有設神龕和祖宗牌位,只在灶臺旁有地主爺神位,在我的認知裡面,既然設了,如果不去拜,也是有點不尊重,但是要說心甘情願去拜,卻也還達不到這樣的覺悟。

女兒的天真,消解著我的迴避

搬入新家之後,大多數時間,還是由婆婆去祭祀,我仍然採取迴避的態度,能不拜就不拜。事情的轉變是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一件事情。

我很喜歡我的女兒,我和她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適應幼兒園的過程有點長,有時候午睡還會鬧點小情緒。有一天午睡的時候,她又想起奶奶,又想起媽媽,開始哭泣。

老師怕影響其他小朋友,讓她到外面走廊穩定情緒。

回家後她對這件事情還是有點在意,覺得是老師批評了她。

為了安撫她,我和她說了很多話,都沒有辦法化解她的不開心和懼怕再去幼兒園。聊著聊著,一句讓我自己都有點吃驚的話從我嘴裡說出來:“沒關係,外面也是地主爺的地盤,我們開學的時候,不是已經和地主爺打過招呼嗎?地主爺保佑著整個幼兒園,她也會保護你的。”

是的,在潮汕,地主爺無處不在。幼兒園裡都有設地主爺牌位,一般開學家長就會買上水果零食,帶著孩子去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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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聽了這些話,點點頭,第二天上學的時候經過幼兒園的地主爺牌位,也念念有詞:地主爺保佑我,我不害怕。

經歷了這件事情,我仍很難相信地主爺存在,但關於祭拜,記憶裡不再是媽媽的勉強自己,更增添了女兒的開心滿足,情緒安定。

為了理清自己的頭緒,我還特意去詢問了很多人地主爺到底是什麼。基本上有三種回答。第一種說是土地公,第二一種說是房子動土有可能驚動到的先人,第三種是泛指曾經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先,祭祀算是拜一下碼頭。拜神也不全是精神上的安慰和滿足,也帶有人情世故和功利的部分,地主也算是家神中的普通基層幹部,並沒有帶著太多高高在上的色彩。

瞭解了這些之後,雖然我也並沒有辦法完全接受去祭拜,但每天回家看到地主爺牌位的時候,也沒有那麼排斥了,就當做是和先人長輩的一種聯繫吧。

昨天,我媽媽回我爸祖宅參與老爺宮的重建祭祀,我發現她現在對於拜神是一種不悲不喜的狀態,讓我和記憶裡那個曾經為拜神有點煩噪的她有點對不上號。不管是我的記憶和理解有所偏差,還是說媽媽也跟自己和解了,對我來說都是釋放出一種光明的信號,可能有一天我也可以這樣不悲不喜。

因為這點光明,也為了免得婆婆在舊宅與新屋來回奔波,今天我自己第一次一個人拜地主爺,笨拙地點了五支香,到樓下小區的香爐燒了婆婆幫我提前準備好的紙錢,在煙燻上來的時候有一點灰頭土臉的感覺。有點不適應,也有搖擺,但是回到樓上家裡,看著正在拜著的咖啡、糖果和山楂球,這些都是我自己買的自己愛吃的,我的心中突然騰起一瞬的雀躍。

(本文圖片均來自作者)

作者後記:

在三明治短故事學院,更誠實地面對自己。

報名短故事學院,一開始想逼一逼自己,希望能理清自己內心糾纏的困頓。我在小城生活,沒有大起大落,但精神上偶有窒息感。

故事學院的流程很清晰,我是還挺享受這種指引。唯一比較糟心的是,連續受到同期學員寫作實力的暴擊,原本覺得自己還算比較會寫,但比較之下就是渣。

這種暴擊也不全是摧毀,更多是一種喚醒,讓自己更誠實地面對自己:為什麼要寫作?特別想寫什麼?如果註定寫不過別人,哪怕沒有一個讀者,還有什麼是很想寫的?

我把目光迴歸到我、我媽媽、女兒、我婆婆身上。她們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們是如此的不一樣,卻又彼此牽連。

一開始我以為我對拜神的態度是反抗的,畢竟像我這種基本不料理祭拜事宜的潮汕媳婦比較少,有點叛逆的味道。在書寫以及跟導師童言溝通的過程中,我發現原來並沒有如此劇烈,更多是糾結,搖擺。

寫作過程中比較難的是,如何減少評論,減少碎碎念,用故事的手法去還原、剪輯和呈現。於是,我沉浸其中,回憶體會到當時的情感細節,又努力跳出自己的視角,在更廣闊和縱深的角度去剖析自己。

所以收穫的不僅僅是寫單個的故事,對於自己日後的生活記錄,寫其他的文章,也有啟發。

這個故事,一開始我也有過搖擺,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也有點顧慮媽媽和婆婆看到會不高興,但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困擾,哪怕向前一小步,也是值得記錄的吧。

導師童言話不多,但每次都說在點子上。我還挺喜歡這種交流狀態的,感恩遇見,希望我們都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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