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界的梅蘭芳”於是之:論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01

1992年7月16日,北京人藝建院40週年紀念日,《茶館》最後一場演出。

“話劇界的梅蘭芳”於是之:論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話劇《茶館》劇照

飾演茶館掌櫃王利發的,還是著名演員於是之。從青年、中年到老年,演透了左右逢源的王利發,很多觀眾已經把於是之等同於王利發。

演了四百場,沒想到這次出了大錯。

此時的於是之,因為患阿爾茲海默症,說話已經不清楚,容易忘詞。儘管他事先已經和“秦二爺”藍天野打了埋伏,萬一自己在臺上忘詞,可要幫著遮過去。

怕啥來啥,本該出彩的時候,“王利發”卻在臺上憋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場戲磕磕絆絆。

臺下坐著的老觀眾,都是瞭解於是之的境況,他們默默地等,報以掌聲,甚至有人在偷偷地抽泣,說著“於是之老師再見”。


“話劇界的梅蘭芳”於是之:論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老年“王利發”

謝幕時,於是之低頭,眼淚吧嗒吧嗒掉,一個如此優秀的演員,永遠都想把自己最好的狀態奉獻給觀眾,卻被自己的病絆住了。

有位觀眾上臺請於是之給自己寫一句話,隨便什麼話,於是之不假思索:“謝謝觀眾的寬容”。從此以後,極少登臺。


02

這屆觀眾常抱怨現在的戲不如以前好,沒味道。

熟悉演藝圈的朋友說,現在明星多,演員少,大多數人最關心的,不是如何創作角色,而是自己能不能演一號二號,片酬多不多,臺詞多不多。流量明星同時跨幾個劇組演戲,一部戲只有幾天時間搶拍,開著房車帶五個助理進組伺候、拿臺詞本的、扇扇子的……

演員拿走了整部戲大部分的片酬,出現了摳圖、說臺詞用1234代替的囧相。

以前的戲為什麼好呢?表演藝術家金雅琴說,過去的演員在創作角色時,不管是大角色還是小角色,都是一樣的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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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鬚溝》中的“程瘋子”,於是之 飾

就拿於是之來說,因為成功塑造了話劇《龍鬚溝》中程瘋子的形象,火遍大江南北,絕對的流量明星。

1951年3月,於是之接到在歌劇《長征》中飾演毛主席的任務,這是毛主席的形象第一次被搬上舞臺。

23歲能成為新中國首位飾演毛主席的演員,對他來講是天大的挑戰。

在歌劇中,於是之只有幾分鐘的戲,一句臺詞,給觀眾的僅有一個背影,但他準備了半年時間。從頭到尾研讀了領袖著作,熟悉毛主席的思想觀點,每天收聽和收看毛主席的錄音和視頻,一遍遍地模仿。

口音不純正,專門找來湖南老鄉糾正,“走路時腳抬的太高”“看著沒睡醒”“沒氣魄”,各種意見他照單全收。磨了幾十次,邀請十幾位相關同志來挑刺,最終才戰戰兢兢登上舞臺。

《長征》演了兩個多月,場場爆滿,不少人都是衝著“毛主席”去的。

觀眾覺得他演得“像”,報以熱烈掌聲,但他不滿足,在日記中寫道:“只是‘像’,還不是‘是’,這是一個有良心的演員所應該感到不滿足的。……努力吧,這是許多演員一輩子的事情。”

人藝要拍《駱駝祥子》,於是之寫了3000多字的長篇報告,內容是申請演一個洋車伕“老馬”,就幾句臺詞,但演完之後,首都劇場門口停滿了洋車,這個“老馬”被北京城的真正車伕們當成了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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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

1958年,在話劇《茶館》中飾演茶館掌櫃王利發,這是整部劇的靈魂。

王掌櫃子承父業經營茶館,遵守著做生意的老理兒——“在街面混飯吃,人緣最要緊”,怎麼才能體現出王掌櫃為了生計處處陪著小心的勁兒呢?

於是之設計了一個動作,後來被津津樂道,他演的王掌櫃的雙手永遠都是端著的,便於隨時迎來送往。當掌櫃,可不能當甩手掌櫃。

英達的父親英若誠是北京人藝的演員,和於是之常在一塊搭戲。有了薰陶,英達小時候就迷上了看戲,帶上同學姜文一起溜進首都劇場看《茶館》,姜文不僅愛看,還愛琢磨,最喜歡於是之在臺上的分寸感,百看不厭。

對人物心理的準確把握,離不開於是之平時對生活的觀察和角色的二次塑造。哪怕演了四百多場王利發,他每次還琢磨怎麼能再創新,讓觀眾有新鮮的感受。


03

一個演員應該什麼樣?

於是之認為“沒有學問的演員大約是不易取得大成就的”。他說到他自己“我願意學習,我總覺得有一個無形的神或鬼壓迫著我,催促著我:為什麼一些普通的常識你竟白痴一樣的不懂?許多名著你為什麼當讀不讀?……”

這種壓迫感和責任感,讓他幾十年不敢鬆懈。

正因為如此,看他塑造的人物,總有一種思想豐富,意境悠遠,回味不盡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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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怎樣才稱得上好演員?

只有觀眾認可,但同行不認的頂多算“浪得虛名”;同行之間挑大拇指,對演員自己來說,才覺得自己像那麼回事了。

人藝著名演員何冰覺得於是之特別偉大,因為他從來不跪舔觀眾,自信已經到了巔峰狀態。

“大導”林兆華同樣羨慕於是之的狀態,記得那會兒在人藝,每天中午和於是之一起吃飯,於是之就一直拉著他聊王利發,聊了這麼多年,還饒有興趣的聊。這種熱愛讓人羨慕,他是真正的藝術家。

04

如此熱愛演戲的於是之,卻有12年與舞臺無緣。由於十年動盪,從1966年3月演完《像他那樣生活》,到1978年3月《丹心譜》上演,期間隔了整整12年。這正是於是之精力充沛、記憶力極好,年富力強的12年。

好不容易恢復正常,準備好好演幾齣好戲,但他又被任命王妃北京人藝的第一副院長,主抓劇院工作,成了大管家。

演員最怕的就是分心,不能全神貫注地去演戲。

偏偏這時,上海電影製片廠的導演謝晉找來了。謝晉剛剛拿到一個電影劇本,《赤壁大戰》,絕對大手筆,專門邀請於是之來演曹操。於是之的魂被“曹操”給勾走了,但行政事務繁多,一時騎虎難下。

好在院裡通情達理,讓他放手去上海拍戲。

從那以後,於是之的心全鑽進曹操的肚子裡了。他讀劇本,研究揣摩曹操其人,同時大量閱讀曹操的詩文以及有關曹操的論著,仍嫌不夠,又開始攻讀兩漢史,《武帝紀》就讀了三四遍,要把“書裡的孟德變成我的孟德”。

此外,還每天學習劍術,以便更深入瞭解曹操。

有句話說的好,你只有拼盡全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顯然,於是之為了演好曹操這個角色,正在拿出他最好的狀態來準備。

1984年6月,於是之結束了《赤壁大戰》第一階段的拍攝回到北京人藝,重新投入到令他不勝其煩的劇院行政工作中。

《洋麻將》中的魏勒,本來是朱旭的角色,但被峨眉電影製片廠借調走了,院裡找於是之頂上。夫人李曼宜在其所著的《我和於是之這一生》中回憶,“魏勒腿有傷,他每天帶柺杖去拍戲,晚上拄著柺杖練習走路,練搖頭、手抖及臉部抽搐的病態……”

“話劇界的梅蘭芳”於是之:論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魏勒

不久,牽腸掛肚的《赤壁大戰》因為資金問題,可能要告吹。付出大量心血的電影戛然而止,讓於是之跌進了冰窖。

拍《洋麻將》要記牌,他常常記混,行政工作又讓他不勝其煩。那段時間,他總唸叨,當了行政領導,一個內行變成了兩個外行,戲也不會演了,行政工作也沒做好。屢次向上級提出卸任副院長,專心搞戲劇創作,但都被駁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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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伉儷:於是之與李曼宜

被任命為人藝副院長的那天,於是之對夫人說:“一想到下一步,只覺前邊是一片海,明知是海,大概也要跳了。”

在“演員於是之”和“第一副院長”兩個角色中來回搖擺,對他來講苦不堪言,但既然上面不放,只好義無反顧的跳海了。

他幹了八年副院長,從對劇目創作的管理到藝術生產的管理,劇院的人看在眼裡,有人評價“絕對全中國一流”,但他也是真累。

05

1984年,於是之的記憶力就開始衰退,老忘事,劇院裡的人名,常走的地名經常“掉線”,到了1988年,嘴巴一直動,怎麼控制也控制不住。

去醫院檢查,是“一過性腦缺血”,打了點滴拿了藥,第二天就好了,他也沒當回事,繼續忙工作,後來又犯了一次。東直門中醫院的大夫說,這是老年痴呆症,學名叫阿爾茲海默症,無藥可救,只能延緩,他記住了。

跟戲劇評論家童道明聊天,於是之悵然:“以前演戲覺著過癮,現在覺著害怕。”童道明問他為什麼害怕,他應:“現在嘴有毛病,腦子也不聽使喚,怕出錯,緊張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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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於是之

有次去西北一場聯歡會上演戲,又忘詞了,回到房間的於是之嘴裡唸叨著:“這回完了,真完了……”忍不住抽泣起來。

1992年是北京人藝建院四十週年,院裡演出經典之作《茶館》,演了四百場茶館掌櫃王利發,於是之在臺上忘詞了,說又說不出來,嘴一直嘟囔著,窟窿太多,旁邊的“秦二爺”藍天野想補也補不上。

7月16日這場《茶館》,成了於是之版本的“王利發”的告別演出。

在這一天的演員日記中,於是之寫道:“這個日子,對別的人都沒有什麼意義,只是那一天在我的戲劇生涯中出了些毛病,它告誡我從那以後再也不要演戲了。”

於是之在人生65歲,遇到了最大的坎,一個靠說臺詞為生的話劇演員,如今失語了,這種打擊非旁人所能理解。

他無數次想重返舞臺,無數次努力,但無數次失敗。觀眾寬容他,但他知道不能總拿觀眾的寬容給自己下臺階,該退了。

他有時還和別人調侃:“我這輩子說的話太多了,老天爺不讓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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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越來越厲害,常會肺部感染引起高燒,讓他和老伴經常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往往剛出院沒多久,又發起燒來,繼續住院。拿藥當飯,把醫院當家。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年,嘴巴說不出話來,白天眼睛通常閉著,街坊鄰居都叫他“植物人”。但老伴知道,他不是,每次有老朋友過來看望他,他心裡都明白,聊起過去的事情,唱起當年的歌謠,於是之會偶爾睜開眼睛,一顆眼淚滾下來。

2006年11月,於是之獲得了全國文聯“表演藝術成就獎”,這時他剛剛出院。

2007年5月,因對中國話劇事業做出卓越貢獻,於是之被推選如“入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12月,住進ICU,醫院下病重通知。

2008年2月15日,轉入協和醫院,從此再也沒能出院。

2009年10月,於是之榮獲首屆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

2012年6月,北京人藝建院60週年,於是之榮獲“貢獻杯”。

2013年1月20日,於是之去世,享年86歲。

好友童道明建議,讓於是之最後一次再看看奮鬥一生的舞臺,做最後的告別。北京人藝做出了妥善的安排。當天,靈車繞首都劇場一週,濮存昕主持了一個簡短的告別儀式,很多人藝的藝術家,梁冠華、馮遠征等都來送行,群眾自發圍在一起打出橫幅——“人民的演員”。

尼采認為,藝術是生命的偉大興奮劑。對於是之來說,不僅於此,演戲成了他的命。於是之走了,帶走了話劇的一個時代。一個偉大的時代,必然有偉大的人物做支撐,在戲劇領域,於是之就是擎天柱。

“話劇界的梅蘭芳”於是之:論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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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首次排練《茶館》,於是之建議在結尾處,讓王掌櫃、秦二爺和常四爺都談談人生體會,原作者老舍眼前一亮,回去改好劇本,首演之後,全城轟動,尤其結尾更是點睛之筆。老舍揮毫寫下:“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來讚譽於是之的精彩表演。

有人說他是“話劇界的梅蘭芳”,還有人稱他是“大師”,他不堪其重,兩宿睡不著覺,直呼“大師不能滿街走,自己不是大師”。

他一輩子只認演員二字,就是人藝的一名普通演員,在前輩們的照應下,自己做了一點應當的事情。

一位演員的自我修養,是之。


1.《我是於是之這一生》,李曼宜,著,作家出版社,2019年11月;

2.《於是之漫筆》,於是之,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1月;

3.《有問必達:於是之的演員本色》,天津衛視,2013年2月;

4.《話劇人生--於是之》,湖北衛視,2016年2月;

5.《我所知道的於是之》,李龍雲,著,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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