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改編自李碧華的同名小說,梅豔芳和張國榮主演。在上世紀前半葉的香港,兩人聯袂出演了一場面目全非的梁祝化蝶。
如花是倚紅樓的頭牌紅姑,生得冷豔高挑,媚眼如絲;十二少是風流紈絝,長得清朗俊雅,眉目帶情,兩人一見傾心,不顧了青樓重規,家族禮法,兩人搬出來同居。但現實生活讓愛情狼狽不堪。當不堪重負時,兩人吞鴉片殉情,死前約定以“三八一一”為暗號,老地方見。結局卻是一死一生。如花在陰間苦等十二少53年,十二少偷生於世,生不如死53載。痴迷的如花重返人間去尋找十二少,發現他已垂垂老矣,苟且活在最底層。她終於看清真相,留下最後的話語,決絕而去。
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胭脂盒我掛了53年,現在還給你,我不想再等了。
十二少認出了她,蹣跚追出,悽然嘶喊:“如花,原諒我……”
故事畫上句點。
這場青樓浪子之際遇,既演繹出醉生夢死的愛情旖旎,又撕裂開白骨森森的人性真相。男女主人公一個貪戀愛情的唯一歸屬,一個不捨塵世的繁華熱鬧,在分道揚鑣後的半世紀不同時空裡,兩人又寂寂無語,寞寞無歡,終究輸了個兩敗俱傷。
一、如花:以前有籤,現在有你,這一生不冤
如花自小顛肺流離,六歲做了琵琶仔,十幾歲下了風月場。飽嘗人情冷暖的她每月都會去抽籤,然後把籤文收集起來。或上籤或下籤,總是生活裡的寄託。靠品嚐籤文,她或喜或悲,過著自己虛幻又現實的人生。
當她23歲時,遇見了十二少。
十二少是風流紈絝,卻在初次見面時,被她俘虜。他說著這世上最甜蜜的情話,做著最落地的承諾,冰如霜雪的她,漸漸解凍。一旦甦醒,絕望裡遇見了希望,如花猶如被點著的火柴,呼啦啦燃燒了自己。
他贊她: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她說:以前有籤,現在有你,這一生不冤。她前段人生,身體是眾人的,精神是無助的,唯有籤文讓她有些許安慰。如今,遇見十二少結結實實的愛情,她其他都可以放棄,只要擁有他,這一生便值得。
如花的沉淪吸附,實在是有原因的——誰讓十二少的愛情招數如此高明呢!
她不斷探底,他並不迴避,且大開其道,最後再給她一個反彈力,托起她的愛情信仰:
――你有好多種樣子
――哪幾種啊
――濃妝,淡妝,男妝,不化妝,還有現在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你最喜歡哪一種?
――都喜歡。分開,加一塊兒都喜歡。哪一種才是真的
――這麼快就想知道,會嚇著你的。真的東西最不好看了
――不好看也要看,誰叫我喜歡你
――你會不會幫淑賢戴耳環?
――會呀,我還會幫她掏耳朵,一邊掏一邊想你
――你會不會幫淑賢穿旗袍
――會啊,我還會幫她扣鴛鴦扣,不過會一邊扣一邊想你
旖旎情話,通常給人虛無之感,但十二少的情話,三分薄涼的真裡透著七分安心的暖,任是聽慣男人情話的頭牌如花,也阻擋不了它的力量,祭出了一個女子最大的深情與忠誠。
有客人不信一個風塵女子有忠誠,躺在十二少送給她的大床上,說:“聽說這張床只有十二少可以睡,我睡了!”她冷冷說道:“我沒有!”
妓女的動情最是驚心動魄。從她付出真心那一刻起,他們的愛情走向,就由如花說了算。
她要嫁進他家,沒有父母為她做主,她便自己去陳府表達意願。遭到十二少母親奚落拒絕後,她毅然捨棄了富足軟香的紅樓生活,與十二少租住在逼仄的巷子裡。十二少不懂生計,她用一個頭牌紅姑最大的人氣和智慧,在保證自己貞潔的同時,獲取打賞,支撐塵埃裡的愛情。
但這樣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她又介紹十二少去劇院學戲,以期他有朝一日登臺,成名成角,不再愁生計。
當兩人用力全力,也維持不了現實生活,她又設計出了赴死的計劃。三月八日十一點,她喂他吃了鴉片,為防有變故,她在酒里加了安眠藥。
就這樣,她一路主宰兩人的愛情走向,在偏執裡走完了悲壯的一生。
成為新鬼之前,兩人相擁泣血之時,意中人就在懷裡,且從此永遠都屬於自己,她定然還是覺得這一生不冤。
然而,拼盡全力導航愛情的如花,又有知有覺地做了半世紀的悽慘女鬼,換來的真相是,她的十二少背棄了約定,偷活在世。
以前有籤,現在有你,原以為不冤,可此後只看到苟且——她終究還是一冤到底!
二、十二少:從前是情,如今是命,這一世難言
十二少錦衣玉食二十多年,從不知生活愁苦。可自從遇見如花,他註定不再平坦。
很難想象,一個浪蕩子會真心為一個青樓女子舍家棄業,蝸居於一隅,更舍了尊嚴,為梨園師傅端茶送水,接痰倒盂。一個人的生活是有慣性的,他偏偏脫離了慣性的約束,步入了另一條軌道。
也許真是如花如夢如幻,如花如月,他痴迷其中,亂了心性,沉醉不知歸路。可我更願意揣度,他是被如花炙熱的愛情綁架了。
不能不說,這段感情裡的主導是如花。她有膽略有智慧,她用力拽著他們的愛情,奔向於正常平凡之路。這樣平凡但篤定的愛情歸路,給自小優越但沒有“自我”的十二少莫大的吸引——他願意為之一試。
可沒想到現實的阻力如此之大。他已經放下身段,委屈躋身於最底層,可仍然不被接納,甚至被踐踏,身心都受著煎熬。而塵世泥淖的上方,他繁花似錦的家世仍在荼蘼盛開,只要他一轉身,他又可以風光無限。
可如花在枕側牽絆他,用她全部的熱情,全部的生命,鎖住他。他是善良的十二少,他是孩子一般的十二少啊,他享受著愛情的迷醉,享受著母親般的照顧,繼續行走在生活底層。
真正的考驗還是來了。赴死之約,她決絕,他沉默。沉默裡的猶疑,張國榮將它演得絲絲入扣。他一邊像個大男人一樣迎合如花的舉動,一邊又似個孩子一樣閃露出害怕。半推半就裡,他吃了鴉片,也喝了酒。
也許,她認為是終點了,他卻認為赴死只是遊戲,睡過去了還會再醒來。但臨行時的血淚和絞痛,又實實在在提醒著他。
他是有多恐懼,我無從得知,只是,當他被救活後,如果讓他再次赴死,他決沒有了勇氣。
貪生怕死,這是最大的人性。
何況,溫順的未婚妻,豐盈的家產,仍在原地等他,他再不必降尊紆貴,踏足於塵土裡,他怎可能有再次赴死的力氣。
如果說,從前的十二少是為情而生,如今的他,只為命而活。他的貪慾,唯有性命。
可是,如花仍是他刻骨銘心的痛,挖心錐骨的悔,他再不能如從前般坦然享受嬌妻財物。他唯有寄情於更深重的紙醉金迷,才可麻痺那些悔與痛。
當家財揮霍殆盡,兒女棄之不顧,他身與心都沒了著落。這時,他與如花這一世的牽連,只剩唱戲這一點了。要知道,他們的初見,就是在如此的歌聲裡發生,兩人膠著繾綣,皆因這裡面的思悄然,心飛然:
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
獨倚蓬窗思悄然。
這樣就不難理解,半個世紀裡,十二少為何只輾轉於劇院裡,跑龍套,演小角色,即便落魄至極,仍然吃睡在劇院角落。
這樣的十二少,既沒了生的歡欣,又沒了死的解脫,他這一世,難言其酸楚悲涼。
三、愛情和人性,誰又贏了誰
如花和十二少的選擇,呈現出兩種人生取向:要愛還是要命?這是個普世難題。
張愛玲說:“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不問得失,奮不顧身的愛情於旁觀者而言,很迷人,於當事人很悲壯。梁祝的魅力,正來自於祝英臺梁山伯的共踏黃泉,化蝶翩飛;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傳唱,也是集中於雙雙赴死的壯烈。
但是,故事終究是故事,傳奇只是個傳奇,現實的愛情,無法純粹到不染一塵。
就如毛姆曾說:
愛情不是單一純粹的東西,它有時粗鄙,有時混沌,甚至是根本不存在。準確地說,愛情好像就是個粗俗的菜籃子,裡面裝滿了每個人的慾望、崇拜、感恩、野心、地位、利益、懶惰、恐懼、依賴……
如花和十二少的愛情,看似純粹,其實不耐細品,即便痴情如如花,也是利己打頭,物化愛情。
如花對十二少,當然有如水的愛情,但她也視十二少為己物,物屬觀念特別強烈。
她終其目的,就是像擁有一件衣服般完全擁有十二少。當現實不允許時,她即以死亡的方式宣告她對十二少的所有權。她不曾考慮到十二少的成長身世,更不曾考慮他年輕蓬勃的生命本身。
更為甚者,為了不讓十二少反悔,她瞞著他在酒裡下了安眠藥,這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做法,細思極恐。
可是,我們也無法苛責,一個自小飄零,一無所有的女孩,能有多大的格局,來解讀出人性裡生的慾望,更沒法將人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來看待。
正如我們無法指責十二少的貪生。他只是活命罷了,只是順應人的本能罷了。何況,他在餘生裡飽受悔恨折磨,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他並不比如花輕鬆。
如此,當我們讚頌如花的不朽愛情時,我們也不忘慨嘆十二少對生的渴望。生而為人,很多時候,我們難兩全。
當無法衡量這其中的得失成敗時,我們不防看一看最後的如花和十二少。如花一句
“我不等你了”,放過自己放過他,她再不必做孤魂野鬼,安生投胎去罷;十二少追出去喊出“原諒我”,釋放的是他半輩子的壓抑,他活那麼長那麼久,也許就在等這個求原諒的機會。貪愛的,貪生的,皆有因緣,沒有輸贏。唯有彼此放過,彼此原諒,終可成就彼此,也成就永遠的如花,永遠的十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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