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特琳与金陵女子大学的故事

今天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不要忘了我们曾经受到的伤害,也不要忘了我们曾经得到的帮助。

在南京大屠杀期间,一批外国友人坚守在南京,为救助难民劳心劳力,为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带来了许多安慰。这其中,有我们熟知的约翰·拉贝,有留下南京大屠杀唯一动态画面的约翰·马吉,还有一位杰出的女性——明妮·魏特琳。

今天让我们聆听魏特琳的故事,以铭记一段历史。——编者

永生金陵 | 魏特琳与金陵女子大学的故事

魏特琳像

清晨的随园,阳光和煦,书声琅琅。

校园内明妮·魏特琳女士铜像前,又被不知名的爱心人士堆满了鲜花。

阳光穿透树叶,清风轻拂起经年尘埃在历史的光柱中纷扬,一位美国女士与金陵女子大学(后更名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以下简称“金女大”)的往事记忆慢慢开启……

1.牵手

1886年9月27日,明妮·魏特琳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一户贫困人家。她自幼勤奋好学,聪颖过人,半工半读念完了大学,随后在工作中继续寻求学习的机会,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

1912年的秋天,魏特琳来到中国。当时的中国社会仍有许多人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女子教育尚在沉睡之中。魏特琳决心为改变这种情况尽力做些事,于是来到了安徽合肥,管理三育女子中学。在她的精心管理下,“校务蒸蒸日上,成绩卓越,备受外界赞扬推崇”。兢兢业业的六年时光,魏特琳不仅积累了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更播下了矢志推广中国女子教育的种子,也为后期效力金女大奠定了坚实基础。在此期间,她取了中文名——华群,意为“融入华人群众中,为中华群众服务”。正如她名字的寓意一样,自踏上中国的土地那一刻起,魏特琳的命运就与中国人民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1918年,来华六年的魏特琳第一次获得回国休假的机会,并打算在此期间与未婚夫正式走进婚姻殿堂。正在这人生的关键时期,魏特琳收到了一封来自金女大的邀请书。在这两难的抉择面前,魏特琳经过几番思考,决定将婚期延后,接受金女大的聘请。不久,婚约宣告解除。此后,魏特琳在金女大服务了二十二年,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了教育事业,终生未嫁。

1919年秋,魏特琳受聘为金女大教育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并代理校长职务。初入金女大,魏特琳便凭借过硬的专业素养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很快融入了新的教学环境中,并雷厉风行地进行了一系列科学有效的改革措施。

她认为在中国推广女子教育,首先得加强女子中学教员及行政人才的培养训练,必须学习教育原理、教学法、心理学和实习教学等科目,并且主张学生在学习教育学之余必须熟悉一门中学科目,为此,她专门设立附属实验中学,在教育系建立起学生教学实习制度,使学生在附属实验中学中锻炼,将所学的书本知识运用到教学实践中。金女大的师范性质由此也得到了完善。那时的魏特琳恐怕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师范之花在随园这片热土上盛情绽放。

当时的金女大正在筹建新校园,魏特琳热心参与其中,大到选址建房,小到花草种植,皆亲力亲为。1923年,新校园落成使用,人们对这座“中国宫殿式”的现代校园赞不绝口。

迁入新校园后,魏特琳鼓励学生发扬金女大校训“厚生”精神,通过开展为贫困家庭募捐,设立家政学校、乐群社与诊疗所等形式服务社会大众。在此期间,她与周边百姓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大家对她都很敬重和爱戴,见面后都亲切地称呼她“华小姐”。

正所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金女大的人文环境,如幽兰之室,无形中熏染着每一位金女大人。

2.去留

1928年北伐战争后,举国上下掀起了收回教育权的浪潮,国民政府要求教会学校校长及校董事会董事长都必须由中国人担任。大量外籍教员纷纷离开,时任金女大校长德本康夫人也自行辞职,由金女大的首届优秀毕业生吴贻芳任新校长,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大学校长。

金女大正进入一个关键的转折期,魏特琳在回国的浪潮中坚定地选择了留下,并与吴贻芳校长默契搭档,并肩作战,成功确保了金女大的稳定运行与发展。

在此期间,魏特琳生活得充实而又快乐。她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希望你也能从我现在写这封信的窗口看到(外面)的景致,在东边我可看到紫金山上漂浮着迷人的紫色云雾,在正前方我看到我们的学生在荷花池畔漫步……”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金女大的浓浓爱意。

1929年初,一封希望她回家奉养父亲的家书打破了魏特琳的平静生活。一面是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至亲;一面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金女大,何去?何从?魏特琳再次陷入矛盾之中。后经金女大委员会多方劝说,深明事理的父亲终于同意让魏特琳暂时留下。得到老先生的答复后,金女大委员会及吴贻芳校长都松了口气,还特别致函感谢,说他做了这个决定,等于是赠与金女大一个“贵重的礼物”。等到1931年魏特琳回国休假时,77岁的老父亲再一次殷切期望女儿能常伴身边,然而,魏特琳依然选择回到金女大。而这一别,竟成永别。

选择金女大,魏特琳放弃了自己的爱情;留在金女大,魏特琳又为此放弃了亲人。在以后的时间里,魏特琳一心扑在学校教育和社会公益事业上。她真正把金女大当成了自己的家,把金女大的师生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然而,最为严峻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1937年,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南京上空阴云笼罩。往日宁静祥和的校园也被紧张与不安所取代。由于日军的空袭不断加剧升级,金女大被迫西迁成都华西坝,直至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初,学校才又重新迁回南京。

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黑暗前期,吴贻芳让教职员工自由选择去留,并告知大家,因经费少的原因,仅能支付半薪。在此情形下,外籍教员中仅有两位选择留下,魏特琳就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美籍教员也在后期去了金女大在武汉的分部教书。

随着南京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美国大使馆先后四次派人来力劝魏特琳撤离南京。她选择了留下。对于魏特琳来说,南京已经不是异国他乡,而是与自己血肉相关的港湾和孩子,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的地方。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就像在危险之中,男人不应弃船而去,而女人也不应丢弃她们的孩子一样”。当美国大使馆最后一次召集所有尚滞留南京的为数不多的美国公民并发出警告:“再不撤离,以后我们将无法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魏特琳的回答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中国!”并在大使馆出示的“无论如何也不离宁”的文件证书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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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特琳与金女大难民营的职员及志愿工作人员

3.坚守

选择留下,就意味着危险与牺牲。此时的魏特琳,像一名即将征战的女战士,迎着风暴迈出了坚定的步伐。魏特琳率先倡议并与十五位国际友人自发组织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这一委员会由德国人拉贝先生担任主席,魏特琳主动提出将学校作为难民安全中心。

战争中安全区的二十五家难民所收留了二十多万名难民,金女大难民所作为唯一一个专门收容妇女儿童的避难所,最高峰时收容了13000名妇女和儿童。

留在金女大是艰难的,守住金女大则更是艰难。魏特琳为此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乃至生命的代价。1937年12月13日,南京历史上最为惨痛的一天,“今天,世上所有的罪行都可以在这座城市里找到。”枪声震醒了南京的长夜,尖刀刺破了南京的黎明,长达六个多星期的南京大屠杀在血泪与哀号中开始。

为了保护难民,魏特琳与日军斗智斗勇,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守卫着前来避难的妇女儿童。面对不断增加的难民,魏特琳利用有限的校园资源,尽可能多地腾出教室,让避难者有一席安稳的落脚地,并将年轻的女难民安置到学校最隐蔽的文理大楼的大阁楼里。

魏特琳组织校内教职员工巡逻校园,并请来为“国际安全区”服务的外籍男士轮流守夜;而她自己则连轴转地四处奔波,与日本兵进行生命赛跑,争夺着可能生存的姑娘和更多的南京市民;日军咒骂她,用血迹斑斑的刺刀在她眼前乱晃,甚至打她耳光,但魏特琳毫不退让,她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保护前来避难的中国士兵,魏特琳急中生智,让收容在金女大校园内的妇女难民出面相认父兄,救下了百余人。

为了帮助妇女寻找失踪的亲人,魏特琳多方搜集形成了一份长达1800多人的名单,通过使领馆与日军斡旋进行营救。因日军阻扰,最终实际解救释放的仅三十余人。但哪怕只有一人,这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魏特琳都倾尽全力。

为了救济难民,她千方百计多方筹集资金与物资。她将学校的存粮拿出来分发给难民,由红十字会粥厂每日供应难民两次米粥,并在校内装了两个大炉子整日供应难民热水;天气严寒,难民伤员逐渐增多,魏特琳组织人手赶制棉衣,救助患者。

为了让众多失去经济来源的妇女和年轻姑娘能够拥有一门生活技能,魏特琳组织了一些家政班和技能培训班,帮助大家共渡难关,以期灾难结束后每一个人都能正常地生活下去。正因为如此,魏特琳被众人亲切地称作“活菩萨”。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一段血雨腥风黑暗无光的日子里,魏特琳白天为难民忙碌奔波,夜晚以笔为书,冒着生命危险,留下了五十多万字的《魏特琳日记》。

该日记起自1937年8月12日,至1940年4月14日,记载了日军从轰炸南京、进攻南京到南京大屠杀及日军在南京进行殖民统治的全过程,成为揭露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第一手原始资料。1995年,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阅读该日记,利用其中重要内容撰写了《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该书一经发行举世轰动。

身体的创伤可以治疗,但精神的痛苦却更加深重并持久。面对越来越庞大的求助群体,越来越紧缺的学校资源,魏特琳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取舍。

为了将校区留给更多更需要的难民,她不得已劝送回部分已婚有家可归的年长妇女。可是很多次,当妇女刚离开金女大,就惨遭日本兵的蹂躏残害。这种情形使得魏特琳的内心备受煎熬,她一刻也不敢安歇,以至于整个身心都疲劳到了极点。她在日记中写道:“今夜我太累,不想写了。每天都承受着许多必须完成的任务的重压,还有更多我似乎根本无法完成的事。”一个学校的空间能有多大,一个人的精力能有多充沛,都不足以承受如此高压的重负,而在残酷战争中亲眼目睹了日军惨绝人寰的种种暴行,更是不断刺激着魏特琳的神经。

爱是一切力量之源,魏特琳的内心满怀正义,她始终相信中国不会灭亡,正义不会失败。大屠杀期间,许多人为了躲避日本兵的残害,不得已佩戴上象征亲和的太阳臂章,魏特琳对此深恶痛绝。

有一天,一名少年进入难民区给姐姐送饭,忘记将太阳臂章取下,魏特琳喊住他:“你不用佩戴这个,你是中国人,你的国家并没有亡。你年纪很轻,你要记着,是哪一年哪一月戴的这个。你看见些什么,永远不要忘记!”说完她帮少年取下了太阳臂章,抛在地上。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她仍反复告诉大家:“中国没有亡,中国不会亡,日本一定会失败!”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授予魏特琳外侨的最高荣誉——三色襟绶采玉勋章。

4.永生

1940年,由于长期劳累及强烈精神刺激,魏特琳罹患严重抑郁症,不得不返美治疗。1941年5月14日,魏特琳逝世,享年55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魏特琳依然不忘金女大:“多年来我深深爱着金陵女大,并试着尽力帮她”,“倘若有第二次生命,我仍愿为中国人服务”。魏特琳的墓碑是在生命末年自己设计的,墓碑造型为中国建筑轮廓,大屋顶、圆廊柱,金女大建筑的经典风格。墓碑上在最醒目的地方刻下了四个汉字——永生金陵。

有人说:“战争让女人离开。”魏特琳作为一名女性,作为一名国际友人,在南京最危难的时刻,选择留在炮火纷飞的战争中,哪怕只有半薪、哪怕忍饥受冻、哪怕经受辱骂殴打,都丝毫没有动摇她为正义事业而奉献的决心。她和金女大一起勇担道义,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撑起一片天空,用善良和智慧拯救了无数鲜活生命,直到拼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金女大校训是“厚生”——“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自己活着,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来帮助他人和造福社会,这样不但有益于别人,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更丰富”。魏特琳正是用生命践行着“厚生”精神,她向人们诠释了人性的光辉,也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勇气、责任、担当。

1943年,林学家凌道扬等人在重庆发起成立了“华群纪念基金”。1987年,南京师范大学在金女大旧址——随园(即现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成立金陵女子学院。2002年,随园内竖立起明妮·魏特琳纪念铜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从金女大到南师大,“厚生”精神薪火相继,随园儿女初心不改。铭记历史,珍爱和平。传承“厚生”精神的新随园人,必将凝聚起更多力量,在新时代的舞台上放射夺目光芒。

正义不灭,金陵永生!

◎链接

《魏特琳日记》是一部反映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真相的珍贵史料,它已由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译成中文,编者从中选择了一些片段,让我们直面历史现场吧——

1937年9月26日 星期天

今天凌晨3时-4时,我们是在防空洞里度过的。飞机并没有来,但我们还是睡不安稳。

今天上午下雨了,朋友见面打招呼的时候都面带微笑,因为人们肯定日本飞机不会蠢到在这么低的气压下飞来。我们不再喜欢繁星闪烁的夜晚,或是阳光明媚的白天。

……

日本人正在让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团结得更紧密,他们要是明白这一点就好了!以前我从未见过中国人的这种勇气、信心和决心。在街上走一走,看到许多新挖的防空洞,这使你感到中国正在深挖洞,并决心在必要时,准备牺牲一切而不屈服。

……

晚上11时。当我快要写完这些时,我能听见抬水的苦力们喊号子的声音。他们正在不远处修建防空洞。中国首都的确将其基础建造得越来越深。中国不会轻易屈服。

1937年12月13日 星期一

在经历了猛烈的炮击与轰炸后,城市异常平静。三种危险已经过去——士兵的抢劫、飞机的轰炸和大炮的轰击,但我们还面临着第四种危险——我们的命运掌握在取得胜利的军队手中。今晚人们都十分焦虑,因为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下午7时30分,食堂负责人报告说,日本兵正在强占我们校门对面存有大米的房子……门口的卫兵凶神恶煞,我真不愿意看到他。后来,我为此事见了安全区委员会主席,他们说明天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在处理这个问题时必须谨慎从事。

今晚,南京没有电灯,没有水,不通电话和电报,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我们与你们所有的人确实被一个无法穿透的区域隔开了……迄今为止,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员工及建筑物均安然无恙,但我们对今后几天的命运毫无把握。大家都疲倦到了极点。几乎在所有场合,我们都发出低沉疲倦的呻吟——周身的疲惫。

1937年12月16日 星期四

上午10时。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经历了一次官方视察——彻底地搜查中国士兵。一百多名日本兵来到校园,首先搜查了一幢大楼。他们要求我们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如一时找不到钥匙,日本人就很不耐烦,其中一人备有一把斧头,以便强行劈门。当彻底搜查开始时,我的心便沉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在楼上地理系办公室里放着数百件为伤兵做的棉衣,这些棉衣是妇救会做的。我们还来不及处理这些棉衣,我们不想把它烧掉,因为我们知道,今冬许多穷人非常需要棉衣。我把日本兵带到那个危险房间的西面房间,日本人想从一个相邻的门进去,但我没有钥匙。幸运的是我把他们带到阁楼上,阁楼里有二百多名妇女和儿童,这分散了日本兵的注意力。

……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无辜、勤劳的农民和工人被杀害。我们让所有40岁以上的妇女回家与她们的丈夫及儿子在一起,仅让她们的女儿和儿媳留下。今夜我们要照看四千多名妇女和儿童。不知道在这种压力下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

……

要是日本有良知的人知道南京发生的一切就好了!噢,上帝!阻止日军凶残的兽性,安慰今天无辜被屠杀者的父母们破碎的心,保护在漫漫长夜中备受威胁的年轻妇女和姑娘吧!愿没有战争的日子早日到来!

(以上录自《魏特琳日记》,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翻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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