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向的別失八里

 雙向的別失八里

  楊 鐮

雙向的別失八里

北庭故城遺址

  別失八里,曾是新疆天山以北區域性的地名,等同於北庭,被視為中國西北的門戶。在相當長的時期,別失八里吸收集聚了中華民族精華,推動著西域與中原雙向輸送,汲取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別失八里的標誌性地點(城址),在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吉木薩爾縣境。吉木薩爾,即漢代的金滿、隋唐五代的北庭、金元明時期的別失八里。

  元代是貫穿歐亞大陸的王朝,在元代,別失八里起著貫穿南北、牽繫東西的作用,其地理位置無可替代。據原始文獻,“別失八里”含義為“五城”。所謂“五城”,一般認為涵蓋了今天從哈密、吐魯番到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奇台、木壘、吉木薩爾三縣,以及烏魯木齊市等廣袤地域,與塔里木的“南八城”對應。在別失八里,中國西北的遊牧與綠洲城鎮並存。長期以來,別失八里從中原王朝面對匈奴等侵擾的指揮中心,進一步發展成為西遼、回鶻、蒙古族、回族、哈薩克族等西北民族聚居的首府,進出中原的起止點。《舊唐書·地理志》曾指明,“胡故庭有五城,俗號五城之地”。

  十三世紀初,蒙古族崛起於漠北,別失八里成為這個民族向西發展的第一站。此後,別失八里為中國歷史留下豐富深刻的記憶。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特殊的姓氏:偰氏。

  作為影響長遠廣泛的家族,偰氏來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偰氏家族發祥地,在蒙古草原的偰輦河。偰輦河,又稱做“偰輦傑河”,一般認為即今色楞格河。飲水思源,其後人以“偰”為姓氏。從中唐起,偰氏世代為回鶻的丞相,是高昌回鶻王國的顯族。回鶻西遷,偰氏隨之“徙居北庭(即別失八里)”。

  以上,就是元代歷史文獻概述的偰氏家族來歷。

  蒙古經營西域初期,偰氏歸附蒙古,追隨成吉思汗西征。民族融合的歷史演變過程,先由東向西,既而由西向東,一步步進入中原。高昌偰氏是元代著名的雙語家族,在元代歷史上有“一門兩代九進士”之譽。最初定居江西南昌,此後,來自北庭——別失八里的偰氏,以溧陽(今屬江蘇)為籍貫。從元代中期定居在江蘇溧陽,至今已經生活了近八個世紀,養育了大約二十代人。其後人偰玉立、偰哲篤兄弟,偰哲篤之子偰遜、偰斯等,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而且是元代歷史名人。

  偰氏入蒙元第一代,是嶽麟帖穆爾。公元1209年,蒙古大軍西征,即將抵達別失八里。別失八里是高昌回鶻王的王廷所在。嶽麟帖穆爾的哥哥本是高昌回鶻王的執政官,經他提議,回鶻王國決定不再附屬此前的宗主——西遼,轉向歸附蒙古。

  關於嶽麟帖穆爾歸附蒙古的過程,有這樣一個見諸文獻記載與《元史》嶽麟帖穆爾傳略的著名故事。當時,高昌回鶻王國是西遼的附庸,西遼在別失八里設有監國(官名“太師僧少監”),回鶻王國一切軍政大事都要受到監國挾制,監國凌駕在王國整體格局之上。在歷史性變革到來時刻,王國屬下不同民族與家族的相處也不協調。嶽麟帖穆爾的哥哥向回鶻王建言,刺殺了與蒙古對立的西遼的監國。但殺死西遼監國之後,卻有人向回鶻王密報,說刺殺了西遼監國之後,嶽麟帖穆爾的哥哥私藏了從西遼監國手中獲得的國寶珥珠,竟不上交給國王。所謂“珥珠”,又名“東珠”,是一種夜明珠,原出自東北,作為西遼傳國至寶,一直保存在監國手中。可是,嶽麟帖穆爾的哥哥根本就沒有見到那個有雞蛋那麼大的夜明珠。交不出珥珠,他就揹負了大逆不道的“欺君”罪名,只得攜家人逃離別失八里,直接投奔了蒙古。這樣,回鶻王再想索取珥珠,拿他也無可奈何了。他的弟弟嶽麟帖穆爾成為質子,即歸附者表達誠意的“抵押”。嶽麟帖穆爾精通不同民族的語言,在當時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在隨蒙古大軍一步步進入中原時,立有大功。傳國至寶珥珠從此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人們推測,珥珠事件是政敵為陷害嶽麟帖穆爾的哥哥而設的陷阱,實際上珥珠一直保存在告密者手中。

  正是這個來自中國東北的珠子,將偰氏推向了歷史的前臺,中國才有了曾跨越內陸亞洲,最終定居在江蘇溧陽鄉間的古老家族偰氏。

  除了中國江蘇等地,鄰國韓國也有肇源於西域別失八里的偰氏家族。

  元至正年間,中原陷入元明易代的戰亂,偰氏的重要人物偰遜為了避難進入高麗,為高麗王接納。作為元代皇太子的侍從,偰遜與高麗王結識在元代的首都大都(北京市),情誼較深。高麗王將落難來投的偰遜與其家人安置在慶州,封偰遜為高昌伯。從此,偰氏的一支成為韓國慶州的氏族。偰遜與他的兒子偰長壽都是貫通中韓的文學家、詩人。偰遜的文集《近思齋逸稿》,自從清初在中國失傳,至今僅韓國還珍藏有善本。在中國文獻之中,僅見到有偰遜的一首小詩《山雨》:“一夜山中雨,林端風怒號。不知溪水長,只覺釣船高。”

  這首五言絕句曾被詩論家朱彝尊評為“純乎天籟”——詩人出自內心的深刻感受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實際上,這是偰氏傳人面對時代變遷的表白:水漲船自高,順從時勢,不與歷史潮流背逆而行,就能達到全新的境界。這,也是來自西域別失八里的偰氏對自身位置的認定:歷盡變遷磨難的,淵源久遠的古老家族不會湮沒在潮來汐去之間。

  以上,是歷史文獻描述的偰氏。

  此後,則是我們對偰氏與別失八里淵源的尋訪。

  我們的實地調查證實:至今在中原(特別是江蘇溧陽)定居的來自新疆別失八里的偰氏家族,跨越了元明、明清之際的戰亂與社會動盪,歷經了封建社會由盛入衰整個過程,從容進入民主社會,始終保持了家族聚居的狀況,保持了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認同。

  同時,作為祖籍別失八里的居民,溧陽偰氏為中華民族的和諧進步與博大胸懷,提供了發人深省的例證。

  據我所見的文獻(包括地方誌、《永樂大典》與元人記載),江蘇溧陽一個面水背山的鄉村,從元代至今是來自別失八里的偰氏的聚居之地。

  可以說,像偰氏這樣來歷久遠、遷徙地域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又由南至北,再前往東海,跨越了整個亞洲——自蒙古草原發祥地,西遷到新疆北庭(別失八里),再從別失八里進入中原,成為世居的大家族,定居在溧陽等地,其分支經過東北,輾轉至鄰國韓國慶州,對歷史進程有如此深刻的影響,而且不忘出處來歷,思念家鄉親族,保持固有的文化傳統的家族,在世界歷史範疇也是罕見的。

  偰氏入居中原的重要人物,是嶽麟帖穆爾的兒子合剌普華。早年,合剌普華勤奮好學,侍母居山東益都,一天感嘆說:“不能因為自己年輕,就忽略了家族之根。” 嶽麟帖穆爾為此很器重他,專門教他學習西域歷史與語言文化,同時,讓他精通儒家經典。合剌普華立有戰功,去世之後被追封為高昌郡公。從他的長子開始,因祖先起家北方的偰輦河,便以“偰”為姓氏。合剌普華長子作為中原偰氏第一代,名叫偰文質。最初,偰文質率族人定居在江西南昌,元明宗至順年間(公元1330—1332年),偰文質“買地溧陽州永成鄉沙溪之上”,定居於此。溧陽有了一個特殊的姓氏——偰氏。偰氏也有了自己安居的家園。偰文質將家族墓地安置在溧陽沙溪,合剌普華作為墓主,合剌普華的後人按輩分順序,安葬在墓園。

  溧陽沙溪,成為來自別失八里的古老家族偰氏在中原的根。

  2009年春天,得到江蘇崑山民營企業“玉山勝境”的協助,我與妻子張頤青、《文史知識》副主編胡友鳴,一同前往溧陽尋訪偰氏家族的聚居地。

  由於古今地名的變遷,道路走向的更改,我們幾乎找不到那個長久駐守在我心間的村落了。連衛星定位儀也沒能幫上我們的忙。同行者似乎在懷疑,那個村落目前是否還存在。但是,上天不負有心人,在路邊吃早餐時,小店的老闆娘居然是偰氏所在村落的村民。她不姓偰,可對她的鄉鄰偰氏非常關注,聽說我們是從北京專程看望偰氏家族的,她竟然拍著手說:“總算有人知道他們了!他們是好人!”“他們是好人”,這個民間簡樸的評價,說盡了一切至情至感,不亞於一篇史傳文字。

  經小店老闆娘指點,我們沒有走冤枉路就找到了偰氏世居的村落。

  村中居民主要姓偰,務農為生。村莊重要的遺址(地標性建築),就是合剌普華的墓地(偰氏祖墳)。園林肅穆,昭穆有序。經歷了多次戰亂、動盪,墓地居然基本完整,相當難得。沒有後人的自覺護持,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墓園之中,石人石馬羅列,生動別緻,顯然是元代西域人生活的再現,其中有一個臥在路邊的石羊,從外形上看活生生的,如同阿勒泰細毛羊重生。墓園中心是合剌普華的石像,從一具如同真人般生動的石像,我們可以讀出人們對別失八里的不可磨滅的記憶,對中原文明發自內心的認同。

  整個墓園,是罕見的元代遺址,其中還有韓國慶州偰氏專門來溧陽祭掃祖墳的建築。墓園規整,佔地頗大。特別的是,墓園沒有采取傳統的坐北朝南的格局,大門與整個建築全都面向西偏北方向,正對遙遠的昌吉州吉木薩爾的北庭——別失八里。這當然是族人從不忘記家族出處來歷的明證。

  領我們參觀墓園的村民,是偰振興夫妻。偰振興與我同歲,但顯得相當年輕。與他們夫妻相識,就不虛此行。

  偰振興特意領我們到偰氏的“祠堂”(家族文化活動室)做客。這簡直就是一部現代的史著,一個農村的文化室居然有如此豐富的文化含量,在我是聞所未聞。觀看著陳列品,我把自己當做來自別失八里的使者,專程來探訪鄉親。有人曾說,歷史總是寫給當代人看的。有了合剌普華墓地與偰氏家族文化活動室,就有了歷史文化的風向標。

  正是在江蘇溧陽的這個普通村落,為別失八里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設置了文化走廊與人文博物館。

  從向偰振興夫妻告別,離開溧陽沙漲村偰氏聚居地,我一直在想象之中經歷重返別失八里的漫長旅途。這個跨越八個世紀的旅途,使來歷久遠的家族站在了歷史的前列,使這段曲折生動的歷史往事不會被世事變遷而湮滅,並且留下了豐富生動的細節。同時,為中華民族的西域與中原的血脈相連,為別失八里的歷史地位,為使世人記住他們付出與得到的,記住他們跨越亞洲的遷徙、定居,保存了跨越時代的,不可磨滅的例證。

  在歷史上,特別是蒙元時期,別失八里是中華民族的聚落地。它不僅是中原進入西域的集散地,也是西域文明對中原文明發揮影響的起跳點,是西域民族與中原民族交流溝通、互相融合的接受地與輸送地。

  別失八里是雙向的:它始終是中國北方的大門,同時又是銜接中原與西域的結系點。今天聚居在江蘇溧陽與如皋的兩個家族——偰氏、冒氏,就是最經典的例證。

  自從金、元時期以來,從西域遷入中原的居民,便成為一道社會風景線。溧陽偰氏聚居地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類似的例子多不勝舉。

  其中另一個著名例子,是如皋冒氏,也就是關係到歷史名人冒闢疆(他與董小宛的故事曾產生過廣泛影響)的家族來歷。冒氏定居如皋的始祖,是世居北庭的蒙古王(居延王)後裔不花帖木兒。在漢語中,不花帖木兒的意思是“鐵牛”。“牛”,是西域民族的吉祥物。而我為自己設定的下一個學術考察,將是前往如皋……

  與偰氏、冒氏的家族來歷相匹配,元代的文學家、政治家之中,有許多祖籍北庭的人物。比如別不花,漢語的意思是“來自別失八里的牛”。元代前期,在北庭建立了“別失八里行尚書省”,成為中國行省之一。與之相適應,元代在傳統的籍貫山西、陝西、河南等之外,出現了一個新的籍貫:北庭。元代著名散曲家貫雲石就自署“北庭貫雲石”。

  北庭——別失八里對中華民族和諧社會的構成所起的作用,將是一個新的重要的話題。(作者:楊鐮,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已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