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人的“四般閒事”,講過了“焚香、點茶”,今兒來說說“掛畫、插花”。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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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不禁想起前一陣看過的一部電影——《日日是好日》。電影改編自茶道教授森下典子的茶人筆記《日日是好日:茶道帶來的十五種幸福》,而且被評為2019年度的十佳日本電影,小眾而文藝。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電影畫面

電影主題是現代日本茶道,但依季節變化而改變的茶室場景,卻意外的讓我印象深刻。主角每次學習茶道的地方,都是這一間和室,不大,正對一個小小庭院,推開室門就看得見四時的風景,聽得見自然的聲音,聞得到四季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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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場景

和室一側有一處壁龕,牆上總是懸著一副掛軸,而壁龕內也總是放置著一件插花。

掛軸內容和插花及花器都會依時節,或依人事心情,而變化:

比如,在主角去出版社的應聘考試之前,進門就看到牆上掛軸換做了達摩的畫像。老師笑著走過來:“明天你有重要的考試,達摩象徵百折不撓以及開運,那麼,應該有旗開得勝的意思吧。”女主頃刻間感受到老師的心意,也為自己鼓起了勇氣。

再比如,有雨的季節會有“聽雨”的掛軸,而梅花飄香的季節就會掛起“梅花薰徹三千界”了。

掛軸前的插花也是依季節變化而時時不同。有時蘭草,有時月桂,有時也許是枯枝一角,有時又是勝芳幾朵,靜靜地立在一邊。有書畫而沒有花,似乎少了情趣;有花而缺少書畫,則少了靈魂;兩者彼此呼應,缺一不可。

從電影的場景變化中,我第一次很直觀的感受到了掛畫、插花,以及它們和自然更替的關聯:很溫暖,也很震撼。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電影場景

“日日是好日”,這句話本身是有幾分禪意的,據考證,出自禪宗雲門宗大師雲門文偃之口,見《雲門匡真禪師廣錄》。

如何日日可以是好日?怎樣的日子算是好日?

在電影的末尾,女主經過二十多年的茶藝學習,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雨天聽雨,運用五感,用全身品味那個瞬間。下雪天觀雪,夏天體驗酷暑,冬天感受徹骨寒冷。日日是好日,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啊。”

用女主的話來講,這世上的事情分為“立刻就理解”和“無法立刻理解”兩種:而“日日是好日”幾個字的意涵,顯然屬於後者,也許需要用一生的體驗才理解得深刻。

電影中的場景畢竟是現代人的生活,和我們古代多有不同,不過一個核心思想確是延續而來的,那就是“師法自然,依時而為”。

和今天“人定勝天”的觀念很不同,古人對自然的力量是非常敬畏的:一來,農耕社會的我們,可以說是“靠天吃飯”,四季的變換和生活的關切度遠比今天來的緊密;二來,人類對自然的諸多現象還沒有合理的解釋,因此只能依時而為,避免“觸動天威”。

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貫穿於各個朝代,可以說是我們古人哲學思想的根本。不僅如此,在書畫、詩詞、文學、工藝、建造、園林、城市規劃等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不融匯著這種思想。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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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讓我們再回到宋人的生活畫面,看看那時候的掛畫、插花,又是怎樣的“天人合一”吧。

先說說插花:

如果追溯中國插花的藝術歷史,據考證,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它最早源於佛前供花,人們在佛像前瓶插應時花卉,以表虔誠,這時插花稱為“佛花”。

在六朝《南史》中記載,當時插花多以松柏、水仙、荷花為主。這段歷史,讓我想到了前不久參觀的慈山寺:因為採用鮮花和供水,取代傳統的燒香供奉,整個寺院顯得特別清幽安詳,少了幾分喧譁,多了幾分寧靜。

空氣中流淌的只有樹香、草香和花香,而沒有人工香料的汙染之氣,感覺好很多。

到了唐代,插花開始走進宮廷,出現“宮廷插花”,併成為官方慶典中必備的裝飾。

而到了宋代,伴隨著文人雅士作畫、吟詩、賞花,又產生了“文人插花”:插花的普及使得花藝廣為普及發展,不僅出現了諸多美輪美奐的花藝花品,相關的書籍記載也多了起來,可以說是一個鼎盛的時期。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南宋佚名《盥手觀花圖》,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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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蘇漢臣《妝靚仕女圖》,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

和其他生活雅趣一樣,文人們的審美情趣決定了當時花藝的品位,以清雅、雋秀為主流,講究線條之美、構圖之疏朗、整體之氣氛。同時,花的品格也被強調,賦予“四君子”美稱的梅、蘭、竹、菊和松、柏、桂、山茶、水仙等,因為其內在意涵,常常成為花藝的主角,以顯主人的品格。

范成大在《範村梅譜》中,對梅花的選擇和品賞可以說是這種思想的一個很好的註解:“梅以韻勝, 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陘奇者為貴。”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現代仿古風插花

有趣的是,不僅是文人雅士們喜歡,連商家也追趕起潮流,用插花來裝飾室內陳設,吸引顧客。比如宋《夢梁錄》裡就有相關記載:杭州城內的茶鋪,按照流行的樣式,紛紛掛起名人字畫,擺上當季花卉,招攬過客。

宋吳自牧《夢梁錄》:“汴京熟食借,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良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

更為盛況的是“萬花會”:在牡丹之都洛陽,每年逢花季都會有洛陽花會,滿城鮮花團簇,街道被鮮花裝點,好不熱鬧。而以芍藥聞名的揚州城,也會因季舉辦花會,舉城歡慶。人們愛花,愛戴花,愛賞花,因而花藝插花的盛行可謂正逢其時。

據記載,當時官吏庶民,無論紅事白事,辦理家宴接待賓客,都可以請“四司六局”承辦。“四司六局”中,香藥局掌管香事,茶酒司掌管茶事,而帳設司和排辦局就分執掛畫和插花事宜了。

“帳設司”可以將屏風、繡額、書畫等名貴物品租賃給客戶暫用,而“排辦局”則專門幫忙掛畫、插花,將宴會環境佈置成士大夫雅集的模樣。可見,在宋代,這些不僅僅是文人雅客所好,更是尋常人家的生活日常了。

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大抵洛人家家有花。”

和文人賞花的品位有一點不同,宮廷插花顯得更加富麗堂皇一些。從南宋宮廷畫師李嵩繪製過《花籃圖》,可以感受一二。

《花籃圖》共四幅,分別是春夏秋冬為主題的插花藝術:其中《花籃圖》夏花冊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花籃圖》冬花冊現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花籃圖》春花冊早前輾轉流落於日本,前幾年被上海龍美術館拍賣購得;可惜《花籃圖》秋花冊則已經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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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籃圖》夏花冊,故宮博物院藏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花籃圖》春花冊,上海龍美術館藏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花籃圖》冬花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這幾幅筆法細膩的工筆花籃圖中,我們似乎可以窺得一點宮廷插花的技藝:

- 插花均是當季花卉,春季桃花,夏季梔子,冬季水仙,季節性分明;

- 插花有主花一種,並輔之以副花若干種,層次感強烈;

- 插花以“眾星拱月”為造型,突出主題;

- 插花四季的花籃亦略有不同,各具特色。

在黃永川先生的《中國插花研究史》一書中,特別提及李嵩本《花籃圖》是院體盤花,與西洋插花相比最大的區別在於宋代插花的佈置呈不等邊三角形狀,花枝每作曲折逶迤狀,具有十足的韻律感。

在李嵩本《花籃圖》中枝條與花之間求其勻停與氣脈疏通,或疏或密,花枝穿插錯落參差,花葉豔麗,花朵舒立,不予軋擠,花材、花枝、花盤(籃)儼然形成一個整體,因此是典型的宋代隆盛院體花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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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過了花,再來說說花器。

宋代插花的花器,如花瓶、畫盆已經是專門的造型,和日用器皿區別開來。各大燒造窯口幾乎都生產專用於插花的花器。

當時的插花既有崇尚自然野趣的竹筒/竹籃插花,也有懷舊版本的銅器插花(宋代人相信,古銅器養花有保養的功能 ),更有用古玩做花器的,鼎、觚、爵、壺等青銅器也頗為流行。看來,喜歡古物不僅是今人的愛好,在各個朝代都有不少愛古、鑑古的人呢。

趙希鵠《洞天清錄》:“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實,水鏽傳世古則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

不過文人雅客最普遍賞玩的,還是瓷制的花器。瓷瓶的造型和品質,因為宋代制瓷工藝的發展而愈加多元和優美,玉壺春瓶、梅瓶、 琮式瓶、筒式瓶等都是常見的插花花器。此外,在前人基礎上,發明了三十一孔花盆六孔花瓶、十九孔花插等。不同的花器,配合不同的插花造型,這其中也是很多學問。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膽瓶秋卉圖》 故宮博物院藏

“花瓶”一詞,專指用來插花的器具, 首次出現在文獻中,也是在北宋時期 。而瓶花之所以比其他的插花形式,更為文人所推崇,和其蘊含的思想密不可分。

人們從一花一木中寄託心情,感懷萬象,體悟自然,因此小小瓶花展現的意涵遠遠大過其本身。張謙德德《瓶花譜》序言中,就有感懷,認為瓶花藝術變化萬千,要掌握要旨,需要心靈的領悟。

張謙德《瓶花譜-序》:“棲息逸事,瓶花特難解。解之者,億不得一。”

袁宏道《瓶史》:“京師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為餘案頭物,無捍剔澆頓之苦,而有味賞之樂,取者不貪,遇者不爭,是可述也。噫,此暫時快心事也,無狃以為常,而忘山水之大樂。”

此外,宋人家居佈置也是與花藝相匹配的。由唐代開始至宋而日臻完善的坐式傢俱,為瓶花的擺設提供了良好的配景。宋代文人書房大多小而清簡,但書案、花架、坐凳等一應俱全,精巧別緻,配合依四時而變的花和花器,相得益彰。

揚之水先生在《宋代花瓶》一書中的觀點很有借鑑:先生認為正是由唐代到宋代的高坐傢俱的轉變,導致了室內設計以桌椅為核心佈置,而桌上的陳設也就有了較大發展。花瓶的出現恰恰是應和了這種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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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劉松年《五學士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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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焚香是嗅覺的滿足,品茶是味覺的滿足,插花是視覺的滿足——那麼,掛畫,則是文人雅事的最高境界, 品鑑和心靈的滿足。

宋人趙希鵠在《洞天清錄》(一部記錄鑑別古器古物的書)中,特別有“掛畫”篇,將其中關鍵環節、注意事項、評鑑標準,一一列名,也算是古代“掛畫”之精要指南了——

-所掛之畫,必須出自名家手筆;

-一間屋內不可掛太多,三四幅足夠,關鍵在於常常更換,避免審美疲勞;

-為什麼掛畫?賞玩只是目的之一,其次也是為了保養畫藏。

-畫的坲塵需有專門的工具,清潔需要專人打理,不得馬虎。

-室內的焚香也有要求,有些香是禁止的,避免損害畫作。

-室內陳設講究配合,案几、香爐、琴、硯,都有擺放的規矩,不必太多。

-天氣冷暖也會影響藏品品質,太熱太冷對畫藏都有損害。

洋洋灑灑幾百字,把當時對掛畫的理解說了個清楚明白。

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 · 古畫辨》之“掛畫”篇:“擇畫之名筆,一室止可三四軸,觀玩三五日別易名筆。則諸軸皆見風日,決不蒸溼。又輪次掛之,則不惹塵埃。時易一二家,則看之不厭。然須得謹願子弟,或使令一人細意卷舒,出納之日,用馬尾或絲拂輕拂畫面,切不可用棕拂。室中切不可焚沈香、降真、腦子,有油多煙之,香止宜蓬萊箋耳。窗牖必油紙糊,戶常垂簾,一畫前,必設一小案以護之。案上勿設障面之物,止宜香爐、琴、硯,極暑則室中必蒸熱。不宜掛壁。大寒於室中漸著小火,然如二月天氣候,掛之不妨,然遇寒必入匣,恐凍損。”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五百羅漢像》之「觀音畫像之禮拜」日本京都大德寺藏

不過,規矩話規矩,對於文人雅客來講,掛畫的樂趣在於品鑑:偶得一佳作,邀三五好友,品茗談畫,吟詩撫琴,實為人生一大樂事。或者閒來獨自欣賞畫作,細細品鑑,慢慢領悟,也是另外一種趣味。

據說,“掛畫”最早是指掛於茶會座位旁的關於茶的相關畫作,演變至宋代,掛畫改以詩、詞、字、畫的卷軸為主。文人雅士講究掛畫的內容和展示的形式,作為平時家居鑑賞或雅集活動共賞的重要活動。

當時的文人有一個共同愛好,那就是收藏曆朝歷代的名家字畫:比如蘇軾的好朋友王晉卿,熱衷於收藏古今法書名畫,常常把古人所畫山水放置於案頭、屋內,欣賞玩味;大書法家米芾,也是一個收藏狂熱愛好者,“遇古器物、書畫則極力求取,必得乃已”。

當然,作為文化鼎盛時代的宋朝,掛畫怎麼可能僅僅侷限於宮廷和士大夫呢?百姓家裡,商戶茶樓,酒莊飯館,都喜歡掛上幾幅畫作,作為裝飾,也算是跟上時代的流行節奏。可見,掛畫在宋代,可不是附庸風雅的小眾口味,而是普及廣泛的生活日常了。

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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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的「花」事與「畫」事,有多講究?

宋人雅事系列,本文是最後一篇,做個小小的總結——

在我們今天看來非常雅緻的一些愛好,在宋代其實是很普及的日常生活樂趣,這不僅僅因為宋代的經濟發達,藏富於民,生活安逸而有閒情雅緻,同時也因為那是一個“崇文輕武”的朝代。

宋代文人的地位在歷代來講,應該是最高的,國家上上下下對文人有一種普遍的推崇和尊重,正是這樣的風氣讓文人可以盡情展現才華,而不必只為生計發愁。

另外,皇室對文化的熱愛、推崇,是非常重要的力量,由此才有了文化的理論性編輯和整理,以及品質的系統提升。單單宋徽宗時代,就有《宣和書譜》《宣和畫譜》《大觀茶論》《宣和博古圖》等若干文獻的整理編輯,這對古代文化的繼承傳播和發展,可以說是居功至偉。

任何事情都分兩面來看,雖然和漢、唐比較,宋代的地理版圖失去很多,甚至後來偏安一隅,但無論是文化、藝術、創作、工藝、建造,宋代在若干領域都達到了一個巔峰,甚至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陳寅恪先生對宋代的評價是“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個人是非常認同先生的觀點的。宋代之後,雖然明代和清代都有統一的疆土和擴大的版圖,但在文化審美方面卻是在向著下坡路去了。

今天我們去欣賞古人的雅趣,並非為了傾羨或懷戀那種生活,而是瞭解它們背後的人文思想和意涵,瞭解我們的民族曾經達到過怎樣的文化和審美高度。在當下,在日常,對自己、 對生活、對文化、對社會,都能設定高一些的評判標準和衡量尺度。

作者簡介:香樟樹,本名宋琳,執業建築師,從事建築設計及建築保育研究。酷愛中國文化,閒時喜歡探古尋源,以文會友。

參考書目

《中國插花藝術史》黃永川 著,西冷印社出版社

《宋人懸畫瑣記》,方憶、付國靜 著,《收藏家》201905期

《茶韻茗事——故宮茶話》,廖寶秀 著,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

《宋代花瓶》揚之水 著,香港中和出版社

《洞天清錄》南宋 趙希鵠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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