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

我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大雨,举手一弹,把那枚铜钱弹到了南屋的房顶上去了。

爷爷的葬礼

高中的时候我的爷爷去世了。

他是睡梦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详。

筹备丧事时,我爸腰伤复发,而那时我妈正巧做完手术刚出院,在家休养。

我赶去爷爷家里,与奶奶一起冒着雨通知大院的各位老干部、老领导,忙活了一上午。

我的几个姑姑也来了,还带来了两个类似“神汉神婆”的家伙。

这对神汉神婆来了之后一顿掐算,唠叨了一通玄学。我记不住原话了,大意是我爷爷的八字与我家人“犯冲”,所以他们不能见我爷爷的尸身,只有我可以。

爷爷的葬礼

那年我十六岁,独自一人在我爷爷的卧室里给他擦洗身体,穿寿衣。

可我并不害怕。倒不是因为爷爷是亲人,而是因为我们家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于一些祭礼风俗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尤其是我爷爷,当年也是老干部,年轻时奋斗在建设第一线,雷厉风行的性格,在老单位也颇有口碑。

当时我只是隐隐感觉,老头一辈子信仰唯物主义,到头来却也不能免俗,还要被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神汉神婆指挥后事,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种污辱。

但是毕竟死者为大。既然大家都是俗人,无论是来吊唁的还是来随礼的,个中俗礼,既然难免就随他吧。

这时那个神婆进来了,给了我一枚大钱,让我垫在老头子的嘴里。

算算我爷爷已经走了十多个小时了,身子已经僵住。我试了一下,爷爷嘴巴闭得紧紧的,根本掰不开。

这神婆又开始折腾了,掐着我爷爷的嘴,要把那铜钱塞进去。

我当时就火了,但碍于屋外都是前来吊唁的长辈亲属,不好发作。于是只好抢过那枚铜钱,告诉神婆:“你出去,我自己再塞塞试试。”

结果当然是塞不进去的。本来我是想把铜钱放进爷爷贴身的口袋里的,但又一想,不合适。我爷爷一生珍惜荣誉,死也应该带着荣誉走。我找出了爷爷年轻时得的一张荣誉证书,折好了,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至于那枚来自封建时代、不知真假的铜钱,我觉得它实在不应该出现在我爷爷的身上。

我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大雨,举手一弹,把那枚铜钱弹到了南屋的房顶上去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我爸在客厅守着长明灯,我妈也坚持从家里赶来了,众多长辈亲友都在。

那俩神汉神婆又来了,又是一顿掐指乱算,说是亲朋须避让,唯独要我把我爷爷背上火葬车。

其实距离并不远,但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老头的身子还是太重了。

你们听说过“死沉”这个词吗?人死了,就特别沉,背死人和背活人承受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我背起老头,对他说,爷爷,我背你走。

爷爷的葬礼

我一步一踉跄地背着爷爷从卧室挪到了客厅,又穿过客厅走进楼道,一直背到火葬车上。

短短的十几米距离里,我看到了我爸低垂的脸,看到了印着爷爷遗像的长明灯,看到了众多亲朋长辈略带悲伤的目光。

我也看到了那神汉神婆一脸戏谑的表情。或许对他们来说,别人家的白事就是他们挣钱的机会,别人家的哭丧就是让他们的钱包塞满票子的时机。他们嘴巴里的那一套风俗礼制就是用来要挟苦主家属的筹码,尽管有些人也不稀罕这套玩意儿,但碍于众多亲朋在场,也只能跟了风俗,受他们掌控吧。

所以,他们很是骄傲吧?

很享受在一场白事里“众人皆醉我独醒”,还被人捧着的感觉吧。

“请来的”。我记得我姑姑介绍他们的时候用了这个词。

“请”这个字,他们也配?

我的火又上来了,但是不能发作。

我跟着礼节风俗继续他们那一套。

烧纸,哭嚎,摔盆子。

令我愤怒的是,在他们的指挥下,家人还把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一套中山装也烧了。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中午将遗体背去火化,下午就买了墓地,准备安葬。

一路上那对神汉神婆依然唠叨个不停,非要我妈也跟着去哭灵。

前文说了,当时我妈刚做了手术,本来是需要卧床休息的,但还是碍于众人的面子,跟着去了墓地。

陵园又在乡下的山上,要走好久的台阶,当时还刮着凉风,下着雨。

一路上我看着我妈煞白的脸,两只手气得直哆嗦。

爷爷的葬礼

算了,细节不太想说了。

说说我最后的情绪失控吧。

回去后众人一起吃晚饭,晚饭后还有一场送别的仪式,其实无非就是烧烧纸人纸马,念念悼词。

饭桌上,神汉神婆又开始了,先是索要礼金,又嫌少,我姑姑就说:“不是谈好的价格吗?”神汉神婆又开始胡扯,什么我爷爷八字比较凶煞,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能送走之类的。然后尖酸刻薄地唠叨了一通“不加钱的话我们都要遭灾”之类的话,算是委婉地恐吓和诅咒我们一家吧。

当时,我憋了一天的火实在是压不住了。

我当场就把桌子掀了,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从矮柜上的果盘里抄起水果刀就向那神汉砍去。

那神汉也颇为灵活,身子一歪躲过了,转身拔腿就跑。

神婆也嗷嗷叫着跟着跑了。

从我爷爷家那栋楼到家属院门口大概有四百多米。

我挣脱了一众亲友的拉扯,提着刀追了他们四百多米,一直把他们追出家属院。

亲友把我拽回去后,我爸当场就抽了我俩嘴巴。他怨我违了礼数,毕竟送别仪式还没开始,我就在一众亲友面前提刀吓跑了神汉神婆。

我当时很委屈,眼泪瞬间下来了,质问我姑说:“我爷爷一辈子干建设,从来都不信封建迷信,你们又为什么找俩跳大神的来欺负他?”

老头子辛苦了一辈子,末了走了,就我一个人背他、送他。我知道是我这个当孙子的该做的。可是老头到最后连你们这些后辈亲人见都没见着一面,你们不觉得有愧吗?

我骂我姑说:“你还是人民教师呢,人民教师搞这一套封建迷信吗?别拿着所谓的‘民间风俗’来欺负我爷爷,我爷爷活着的时候都不信这个,也从不讲究这一套,死了就更不稀罕了!”

我当时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开始控诉他们,说我妈刚手术完又被逼着哭灵,冒雨去了乡下陵园,万一身体状况再恶化了怎么办。

我爸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他其实也明白,可有些事,他说不出来。

这时,前楼的刘爷爷过来了。他跟我爷爷过去都是兄弟相称,感情甚好。老哥俩后来同时退了休,就连买楼也买了前后楼。

刘爷爷说:“你们不用担心晚上怎么送老哥了,我来办。”当即找来一张案子,铺上宣纸,拿起毛笔蘸上墨,“唰唰”地写了一副悼词。人群中开始有人称赞刘爷爷的字好,文也好。

送爷爷走的时候一切照旧。

大家披麻戴孝,走到了我们楼前的空地。

我捧着老头的遗像。

众人默哀完,烧了纸人纸马。

刘爷爷在火光的映照下,把他写的悼词念了一遍。其中的具体内容我记不住了,但那些抑扬顿挫的语句,伴着刘爷爷铿锵有力的语调,久久回荡在我们大院里。

这悼词比那神汉神婆瞎唱的丧歌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

或许这才是我爷爷应有的待遇吧。

我一直念着刘爷爷的这份情。

后来,刘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是按孙辈的礼数去给他扶的灵,将他一路送到陵园,对他行孙辈礼。

这事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直到现在,我依然对这些扣着“民间风俗”帽子的封建迷信活动深恶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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