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正確打開方式|大象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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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世故的維也納紳士。為了一個環城大道上的可愛女工花上幾千克朗,為了一個好朋友花上一兩萬克朗,這都沒什麼。但如果再多那就不對了。

文|高林

作為一個近百年前的德語作家,茨威格在我國簡直盡人皆知。他的小說大多有中文版,《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被拍成了電影,回憶錄也出了無數個譯本,世紀之交維也納文壇的大人物這方面都望塵莫及。

對我們來說,茨威格的作品美好、感情充沛,但卻顯得有些令人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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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通過他的作品認識的他,像是一個矛盾的複合體。當他表現人性的虛偽、烏托邦的虛幻、極權的可怕的時候,他是現實而敏銳的,甚至到了有點狡猾的地步。但反過來,他對歐洲人「善良本性」的信念,對過去的懷念和對未來的信仰,又顯得過於天真。

《象棋》的作者茨威格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的作者茨威格顯得判若兩人,這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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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只要聯繫到他的生平、他所置身其間的那個時代,這個矛盾就很容易理解了。茨威格對二十世紀的敏銳和對十九世紀的一廂情願,其實都是他這樣一個生活在兩個世紀之間的「歐洲人」的必然表現。

從成長年代看,茨威格1881年出生,1914年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從所屬階層看,他是一個維也納資產階級,茨威格說他父親不是維也納的第一流大財主,但這估計是跟哈布斯堡的大公們比,他也說過他父親覺得自己的生活建立在磐石之上;另外,他還是一個德意志化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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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0年的茨威格兄弟(站立者為斯蒂芬)

綜合以上這三點,其實我們困惑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茨威格很聰明,而他受的教育和他所置身其間的那個維也納中上層市民社會,都決定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看待世界的態度。

他本人就是一個圓滑、聰明而且世故的人。他或許容易動感情,甚至有些時候有點母性,比如他對約瑟夫-羅特就表現出一種母親般的愛。但他從來都不傻,他知道自己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

比如說,在奧斯坦德的時候,他會帶著羅特一起吃一起喝,還會替羅特付賬。羅特窮困潦倒的時候他會給羅特錢。他甚至希望羅特戒酒,給羅特聯繫寫作的工作。這是他身上容易動感情的、母性的那一面。

但假如他發現羅特是不可能真正戒酒的,羅特寫的東西至少在短期內已經沒有市場了,他救不了羅特了,至少不花大價錢,他是救不了羅特了的時候,他就鬆開手了。

當羅特真的死了的時候,他會傷心,他會給羅特寫哀婉的悼文。他會情真意切地痛惜羅特的死,也痛惜他自己的命運。但他不會做錯事。不會把羅特帶到倫敦,不會把他養起來,因為這麼做不對。

這個時候,茨威格還是他父親的兒子,一個世故的維也納紳士。為了一個環城大道上的可愛女工花上幾千克朗,為了一個好朋友花上一兩萬克朗,這都沒什麼。但如果再多那就不對了。

在這一點上施尼茨勒也好,茨威格也好,其實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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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戰爆發那一年的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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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維也納作家和巴黎作家的區別所在。

巴黎浪漫派裡有些人是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比如泰奧菲爾-戈迪耶就是典型,他年輕的時候身上揣滿了稿子,有他自己的,也有雨果的還有巴爾扎克的。當他看出巴爾扎克的才能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讚美巴爾扎克。當他注意到小字輩波德萊爾的時候,他又是第一批認為波德萊爾是天才的人。

原因很簡單,因為戈迪耶發自內心地相信藝術家、作家、詩人是一個特殊的階級,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總有一天會在屬於詩人的英靈殿裡重聚。所以他們活著就應該彼此相認,同時為了彼此相認他們應該蔑視凡俗的生活,尤其是蔑視可笑的布爾喬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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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肋插刀戈迪耶

但也有些人不是這樣,他們內心深處既有詩人的靈感,也有把這種靈感當成工作的職業素養,比如繆塞就曾經譏笑前女友喬治桑:「無論颳風下雨,總要寫滿四頁紙!」

這兩種人分別代表著作家的兩種自我意識。一種是把自己看作人間的神靈,他的詩歌、他筆下的人物和他自己應該是同一的。拜倫就該是恰爾德-哈羅爾德,萊蒙托夫就應該是畢巧林。繆塞在這方面更直白,他的《世紀兒的懺悔》的男主角乾脆就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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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之花》的初版插圖。波德萊爾超前的藝術問世之初便遭到猛烈攻擊

而另一種自我定位則把詩人看作是一種職業,一門手藝,類似當代流行語說的「作家不能等有了靈感才寫作,就好像性工作者不能有了慾望才上班」。

在巴黎那種環境裡,藝術家更容易成為第一類人。因為巴黎的環境鼓勵一個人去反抗世俗的生活,尤其是鼓勵大家去踐踏資產階級道德。

而維也納剛好相反,藝術家是一個體面的職業,是一門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藝。資產階級對藝術家眉開眼笑打開錢包,藝術家也就默許了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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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美好年代的藝術沙龍盛景

所以,一個法國銀行家的兒子保羅-塞尚跟他爸爸說「爸我想畫畫!」他爸回答「滾!」一個維也納銀行家的兒子霍夫曼施塔爾跟他爸說「爸我想寫詩!」他爸回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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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茨威格的家族是憑自己的能耐改變命運的猶太人。他父親靠經營為自己爭得了一個體面的地位。

茨威格本人雖然遇上了翻天覆地的災難,親眼看到了兩個中歐大君主國的滅亡,但他依然憑藉自己的能耐,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和生活水平,甚至還趁著帝國崩潰的時機,買下了薩爾茨堡附近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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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戰時期的薩爾茨堡

所以,茨威格是憑本事在大災難的時代逆潮流而動的贏家。當很多人失去了自己的財富和地位的時候,他沒有。

所以,雖然他敏感纖細,感受力超過普通人,而且他還懷著一種文人的道德心,但從內心深處,他並不仇恨資本主義,他也不仇恨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資產階級。

因此當他看著自己的世界逐漸走向土崩瓦解的時候,他寫下那些憂傷的文字,但所有這些文字你都應該結合茨威格的形象去理解。那是一個在帝國之都長大的體面作家,看著自己的世界土崩瓦解的時候的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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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茨威格與約瑟夫·羅特在奧斯坦德的小酒館,1936年

他親身體驗過舊帝國的美好,卻沒怎麼體驗過舊帝國的不好。1914年夏天宣戰前夕,茨威格在比利時的奧斯坦德,他跟擔心戰爭的比利時人說「你們是中立國,誰會入侵你們?德國和奧匈帝國都是文明國家!你們放心,要是德國入侵了你們,你們就把我吊在路燈上!」

當他乘最後幾班列車離開比利時的時候,他看到德國的運兵車行駛在對面的鐵軌上。那一刻,他意識到他的世界有些東西是不真實的,但這種感受沒能持續太久。

正因為茨威格的觀念、行為方式、對世界的看法都是在舊帝國之下形成的,他還逆勢上揚,在帝國崩潰的災難裡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所以他很難真正去反思自己曾經擁有的那個國家。

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麼對人性抱有一種近乎天真的信念。因為對他來說,1914年以前的維也納是生活,1918年以後的維也納是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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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茨威格在巴西里約熱內盧附近的居所

從1914年以前的世界成長起來的他聰明圓滑,懂得該怎麼做人,所以他對很多東西顯得過分冷靜和挑剔。也正因為他把1918年以後的生活看作是噩夢,他才堅信曾經的帝國時代的生活是真實的。

像他這樣的人其實歷史上還有很多。比如瘸子塔列朗就是一個冷靜、狡猾、聰明的人,但他也發自內心地懷念1789年以前的世界,即使那個世界其實對他並不好,因為1789年以後的世界太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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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身處可怕的夢境,也依然要保持著冷靜和聰明,保持著一副世故的姿態,就是對茨威格和塔列朗的這種心態的最好概括。

事實上,這還不是茨威格一個人的態度。整整一代中歐人大多都持這種心態。不少電影對此刻畫很深,比如《陽光情人》、《我曾經伺候過英國國王》或者《布達佩斯大飯店》。

這些作品表現出那些大君主國最後時光裡的人的普遍觀念,那就是對舊帝國的一種抑制不住的懷念。

他們隨著舊帝國的終結而失去了祖國,既不是德意志人也不是捷克人,1938年以後甚至連奧地利人也不再是了。對這些「被迫的歐洲人」來說,二十世紀是一個持續不斷的可怕噩夢,舊帝國那種溫文爾雅的生活才是真實的。

畢竟要他們相信,1933年以後的那個中歐才是人類世界的本來面目,未免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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