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讀了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這是一本很奇怪的小說。
它不長,結構簡單,情節也不復雜,沒有波瀾壯闊的故事,也沒有什麼強烈的戲劇衝突。
但是它像黑洞一樣,自有一股神秘力量吸引你讀下去。
你一邊讀,一邊困惑。
這困惑並不來源於小說的形式,或者小說的語言,而來源於人物。
這個人物很奇怪,在其他小說中,故事的衝突往往由人物與外部世界的對抗所引起,但《人間失格》的衝突卻來源於人物的內部世界。
這個叫做葉藏的年輕人,他雖然也經歷著生活,上學,畫畫,和女人住在一起,但這些並不是故事的主要矛盾,主要矛盾藏在他心裡,簡單的說,就是他一方面想死,一方面試圖不死。
《人間失格》劇照
這矛盾支撐起了整部小說,即使故事並未多麼傳奇,我們還是會被牢牢吸引,並且禁不住要問:他為什麼非死不可呢?並沒有人逼著他呀!
事實上,小說裡的葉藏雖然幾次自殺,但直到最後都沒有死成。
反倒是我們的作者太宰治先生,在《人間失格》發表後不久,就與情人山崎富榮一起在玉川河自殺身亡。
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五次自殺。這一年,他39歲。
《人間失格》是自傳性很強的作品,主人公的經歷,與太宰治本人頗為相像。
當我們要問葉藏為什麼非死不可的時候,也不能不問太宰治為什麼非死不可?
太宰治1909年出生於日本青森縣的一戶有錢人家。
他是家裡的第六個男孩,從小與父母的關係並不親密,基本上由傭人帶大。
他在20歲的時候第一次自殺,這時他正是一名左翼青年,對自己出生的階級頗為愧疚,仿照芥川龍之介服安眠藥自殺,結果因為劑量不夠,未遂。
第二次是和一位女招待相約一起跳海,結果太宰治被人救起,和他一起自殺的女孩卻因此身亡。
這段經歷在《人間失格》中也有描寫,對太宰治影響很大,按照止庵的說法,太宰治後來的自殺,其實都是在完成這一次的死。
這件事情使他吃了官司,最後因為家裡的勢力,才出面擺平。
第三次是兩次落選芥川獎後,到山上上吊,結果上吊的繩子斷了,他被人救下。
第四次,他和妻子小山初代一起服安眠藥自殺,結果因為劑量不夠,兩人都沒死成。
最後一次,就是和山崎富榮一起跳河自殺。
他們六月十三日投水,屍體於十九日清晨發現,這天恰好是太宰治的生日,後來這一天被後人稱作“櫻桃祭”,以紀念太宰治。
太宰治
太宰治短暫的一生,自殺過五回,雖然每一回後人都找出具體原因以作解釋,但是一個人連續不斷的自殺,不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外部世界的挫折。
對他來說,死好像不是一件難事,反而活著,才是要勉力去維持的事情。
這也是《人間失格》中葉藏的心理,他從小就對人類感到疏離,對人際交往中的虛偽感到厭惡。
他一直在偽裝,偽裝著搞笑,偽裝著需要別人,偽裝著滿足別人,但是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用一般的眼光來看,葉藏毫無疑問是一個失敗者,不僅行為上失敗,整個人生都很失敗:毫無成就,得過且過,酗酒,沉迷藥物,靠女人養活。
但是他的這種失敗,和很多我們看過的小說家所寫的失敗不一樣。
理查德·耶茨就是一個善寫失敗者的作家,他的《十一種孤獨》裡的每一篇小說,都是失敗者的故事。
耶茨的人物往往沒有辦法對抗周身的世界,有一種更大的力量攫住了他們,無法施展,被困住了,在這些被困住了的故事裡,我們可以看到孤獨。
卡佛也寫失敗者,他寫他們周圍暗啞下來的那些片刻,那些讓人無話可說卻感同身受的無力感。
在耶茨和卡佛那裡,失敗是被動的,是意義的不得,是價值的折損。
然而,葉藏和他們都不一樣,他根本不太考慮價值的無法舒展。他是主動尋求失敗。
這就要回到“人間失格”這四個字,這四個字的意思可以解釋為“不配為人”。
不配為人,是對世人說的。因為我無法參與到這樣虛假的生活中去,所以很抱歉,雖然是很抱歉,但強調的意思其實是批評。
我不配做人,倒不是我真的不配,而是人太不堪,我做不了。
另外一方面,似乎也是對人類無能無力的抱歉。
他看到了人類的本質的無意義,但是他並不像存在主義者一樣,要靠自己去創造意義。
他是徹底的失敗主義者,人生只有失敗這一條路,所以努力奮鬥什麼的,是很虛妄的,不如死了。
雖然靠著理性,我似乎找出了葉藏非死不可的原因。
但是,我還是困惑的,因為我究竟不是一個失敗主義者,我無法從情感上認同葉藏。
但太宰治的存在,從來也並非是讓每一個人去認同的,他就像一個深淵,提醒著我們踩在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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