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出路·身份·扭曲的人——有關金庸先生的文學三話|天涯·金庸逝世一週年紀念小輯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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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出路·身份·扭曲的人——有关金庸先生的文学三话|天涯·金庸逝世一周年纪念小辑
侯磊:出路·身份·扭曲的人——有关金庸先生的文学三话|天涯·金庸逝世一周年纪念小辑

編者按: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逝世,這個塑造了無數經典人物形象的武俠小說家,在留給世人無數紀念的同時,也留下了一些爭議。金庸是如何看待那些爭議的?2003年10月,金庸曾在西安舉行的“金庸小說高層論壇”上,暢談過一些對自己、對作品、對武俠小說的看法,這些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應著他身後所留下的爭議。在這個論壇上,肖雲儒、冷成金、李震、韓雲波、高建群、賈平凹、嚴家炎、魏明倫、費勇、湯哲聲、高俠、施愛東、蔡瀾等學者作家,與金庸刀來劍往,碰撞出不少有意思的思考。多年後,當年參與本次活動採訪的記者張英,根據現場的錄音,首次整理出了這份對話錄,本刊擇要刊發,以饗“金迷”。此外,劉大先、馬笑泉、胡竹峰、侯磊、陳培浩五位青年批評家、作家,都曾在年輕時遭遇過金庸——對他們來講,金庸的武俠小說不僅僅是通俗讀物或流行文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他們的青春成長、塑造了他們的情感構成,因此,邀請他們在紙上江湖,與金庸來一曲彼此激盪的共奏合鳴,是紀念,亦是傳承。

今天是金庸先生逝世一週年,重發《天涯》2019年第2期“金庸、武俠與時代記憶”小輯,以為紀念。

出路·身份·扭曲的人

——有關金庸先生的文學三話

侯磊

金庸先生去世了,我很懷念最初讀他的著作的年代。高中時有一週我發燒請假在家,窩在家中床與桌子構成的犄角中,讀完了《鹿鼎記》。那也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週了。他是造夢者,讓人在他製造的夢中永不醒來。但我們都知道,他為人民造夢的原因:為了言論平臺,他創辦了《明報》;為了增加銷量,他寫起了武俠小說。寫武俠,是金庸先生為自己尋找的一條出路。

如今70後、80後的大批作家、藝術家,在50後、60後當年改革開放後席捲全國的年紀,在影響力上無法和前輩作家相比。作家沒有給自己的作品,甚至給自己的人生找到出路。有人說,這個出路是影視和周邊產品,用現在的話說叫大IP。如果文學只有藉助影視和周邊產品才能產生大眾影響,那無異於是一位優秀的演員演戲沒火,但做個廣告卻火了。在一個IP版權賣出天價的時代,反而是一個無書可讀的時代。

出路

每個人都需要出路,正如人人都需要生活。文人的出路更隱蔽一些,且每個時代給文人出路的寬窄都不一樣。清末廢除了科舉,儒生便一時沒了用處。而五四運動以後,新式教育和學校建立起來,北京大學等學校,都聘請留洋歸國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胡適等為教授,而清末的宿儒則缺乏生計,末代狀元劉春霖淪落到為人家點主(祭祀活動中,請名人用硃筆在靈牌上“主”字點上那一點的儀式)的地步。在我們眼前,有大批的傳統媒體瀕臨倒閉,文人便轉到新媒體去寫作,以繼續自己的營生。我們這個時代的作家,真的是不慕名利的,因為幹別的比這個掙錢來得快。作家哪怕是追求世俗的成功,也是為了讓自己能更加自由地寫作,但更多的,是反而陷入了勵志成功的陷阱。

金庸早年在長城公司時曾擔任電影《絕代佳人》(1953)、《不要離開我》(1955)、《小鴿子姑娘》(1957)、《蘭花花》(1958)、《午夜琴聲》(1959)等的編劇,並與人聯合執導過電影《有女懷春》(1958)、《王老虎搶親》(1960)等,並與夏夢有了一段傳說的情緣。他喜歡莎士比亞,熟讀外國文學,作品中有英國文學講故事的傳統。他的小說是充滿了西方名著、電影劇本的小說。他將武俠寫得登堂入室,似乎是在打破革命對武俠的偏見。

早在一百年前,為了革命,我們把文學分成了嚴肅文學—純文學和通俗文學—類型文學,也將作家分成了兩大陣營。這種陣營至今尚在列隊。在類型文學中,自然是以言情、武俠、偵探、推理、懸疑,直至今日的職場,甚至網絡文學中種種如種田文、瑪麗蘇文等新鮮的類型。這並不是由難易程度來劃分的。民國時還珠樓主的武俠,是如四言詩一般典雅,通篇談的道家學術與各種典故,卻是通俗文學;而人人能讀懂的“三紅一創”,則是嚴肅文學。老舍、張恨水二位先生通俗、嚴肅程度差不多,文風也有近似之處,老舍便是革命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而張恨水成了鴛鴦蝴蝶派。是否是純文學和嚴肅文學,是與作家作品是否革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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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們曾嚮往過像但丁那樣的寫作,但從狄更斯時代起,文學似乎成了大眾消費,而作家成為了文字內容供應商。作家渴望像狄更斯一樣,在古老倫敦的下午三點,人們在街旁排起了長隊來買報紙,僅僅是因為報紙上連載狄更斯的小說。更渴望像狄更斯到美國,人們列隊迎接,像迎接一位國王。我們能從狄更斯、大仲馬、再到毛姆,梳理出一條既通俗又嚴肅的文脈,他們能寫出有深度的好看故事。然而,他們始終會被貼上通俗的標籤,而毛姆甚至長期被當作二流作家。在過去,敢於寫武俠的作家都有藐視不善目光的勇氣。

作家在滿足了謀生以外,更渴望追求影響力與不朽,或者說是受到讀者的愛戴。金庸先生曾在2003年7月,在央視《新聞夜話》節目中說,他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寫著:“這裡躺著一個人,在20世紀、21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為幾億人喜歡。”這是比任何不朽都狂傲的話。魯迅是用批判民族性而不朽,而金庸用重新講述成人童話而不朽。他沒有從事嚴肅文學創作,而是把嚴肅創作的精神,用到了武俠小說中。作為難逃地攤文學命運的武俠,直至在金庸手中才登上臺面。

本質上,這不是純文學與通俗文學之爭的問題,而是文學是否還負擔大眾娛樂和消費的問題。文學面對的不是影視、視頻、

抖音、網文、微信,而是消費。視聽藝術的特點,是他們能夠無限地複製傳播,是標準的機械複製時期的藝術作品。它表面上看上去光鮮好看,實則不一定有什麼深度,正像我們的時代。能被消費,就能被拋棄。十一黃金週會造成電影票房的下滑,因為人們都去旅行而不再進電影院。但目前看來,小巧的視聽藝術(如短視頻)能更好地消費,願人們不要儘早拋棄它。

作為類型小說和影視劇,多少都有各自一定的套路,文學作家們無數次頭撞南牆般地想打破這些套路,甚至發明一個只有自我的“神套路”。而金庸先生沒有打破套路,他去推進了那個套路。

對事物有推動發展者,方為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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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世人評價金庸先生,他是武俠小說大師,同時也是政治家、社會活動家、記者、報人。金庸是武俠大師,但他不滿足。

我們把金庸的身份整理為一個鏈條:政治家——商人——學者——嚴肅作家——武俠小說家。若把整個鏈條都倒過來,這些身份有可能是古代文人晉升或落魄的臺階,也可能是現代作家步步高般的追求。一個人能做好其中一點,就足以名垂青史,而金庸去做了這五重身份。身份的疊加會產生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如果這幾重身份都疊加在一起,在古代,會有個統稱的名詞:文人。再看金庸,一位報考外交系學習國際法的學生,最初作為國民黨統治時期成長的青年,金庸在政治上反對國民黨,但他身居香港,則對大陸有自己的看法。一個思想獨立的人,因為不同意某些過於激進的言行,而被寄子彈恐嚇。這使得金庸在香港,彷彿夾在各種政權世界,夾在亞洲海峽之間,夾在世界之間。

他最成一代武俠小說大家,這是世界的幸事,也多少包括了他個人的遺憾。因為他除了武俠小說家以外,對自己另四種身份:“政治家、商人、學者、嚴肅作家”所做的事,仍多少都抱有或大或小的不滿足。在政治家層面,他曾遇到挫折;在商人層面,他晚年對《明報》有自己的不滿;在學者層面,他在浙江大學當博導時並不愉快,並憤而到英國劍橋大學完成博士學業,但同樣為沒有被認可為歷史學家而遺憾;在嚴肅作家層面,他想寫歷史小說,想寫各種文學作品,但因身體欠佳而作罷。

這幾種身份從古至今存在著一條由上至下的“鄙視鏈”。這條“鄙視鏈”古代版更為清晰:政治家——學者——戲曲小說家。即便是金庸,也沒有逃過這條“鄙視鏈”,有太多的人,僅僅因為他寫了武俠就罵他。

同樣有一位名家可以比擬這種遺憾:汪曾祺。汪曾祺可以跟著唐蘭研究古文字學,甚至去研究歷史學的。他的部分隨筆,能顯示出做考據學者的潛質。可能是出於志趣,他更願意做一位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這是金庸先生對身份尚而不滿足的原因。作家寫到一定程度都會發現,不論作家和作品再偉大,藝術的價值要屈服於權力和資本,所謂骨氣與操守,不過是被動的明哲保身。為此作家不得不想著進入體制或開起公司,以將虎皮披在身上,更好地推廣自己和作品。

在寫完《射鵰英雄傳》以後,金庸風行一時。1959年,金庸在創辦《明報》時,給深受好評的《射鵰英雄傳》寫了續集《神鵰俠侶》。在1961年的7月6日,《神鵰俠侶》還有三天才連載完時,金庸已經開始連載《神鵰俠侶》的續集《倚天屠龍記》。因此有三天的時間,這兩部小說是同時連載的,這一切都為了經營《明報》而做。“左手寫社評,右手寫小說”。在沒有電腦的年代,用筆寫報刊連載小說不同於今天寫連載網文,續集的創作比開個新作還要難。陳平原教授說:“查先生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

歷史上曾有大批有治國安邦志向的政治家文人,都落得以寫武俠小說為生。明清文人考不中科舉,又無產業可經營,學問又不足以到書院中安身立命,最終會落到鄉村私塾,或編纂《某某記》的劇本,或撰寫《某某演義》《某公案》《某刻拍案驚奇》的地步,也就是蒲松齡所在的位置了。晚清時經學大家俞樾將《三俠五義》整理改編為《七俠五義》的行為,也曾被看過近似於禮崩樂壞的代表。

旅美華人學者、文學批評家陳世驤在與金庸關於《天龍八部》的通信中曾說:“嘗以為其精英之出,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關世運。”這句話給了我最大的啟發。陳世驤先生提出了元雜劇之異軍突起。元朝統一中國後的某段時期,科舉暫停,使得大批有才能的讀書人沒有了出路,他們無法再安心做“政治家、學者”,無法像宋朝文人那樣一邊寫詩填詞一邊領著朝廷的高工資,同時扮演超脫與優雅。他們成為了元曲、元雜劇的作家。正如關漢卿無進身之階,便直接粉墨登場,將人間世相化俗文雅,編成曲詞傳唱,直唱出:“這不是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我並不想去看金庸先生作品的修訂版,怕青春時的記憶隨著故事的修繕而抹殺。並認為金庸先生沒有必要為了避諱,去改掉尹志平的名字,也不必為把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寫得不堪而道歉。

可後來,我明白金庸先生為什麼要集中修改他的作品,除了文章傳世還有其他:因為金庸不僅只想當個作家。他不滿足於已經取得成就的身份,他想成為一個更完整的,更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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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人

在金庸寫作的年代,電視劇尚不發達,而金庸似乎是為電視劇而準備的作家。電視劇要看人物形象的設置、人物之間的關係和人物的命運發展,而金庸作品中人設獨特,人物關係較為扭曲,人物命運則是令人揪心。一部數十集的電視劇本,似乎相當於好幾部長篇小說的體量,恰如金庸小說一套數本的形式。他的作品適合改編,且改編了無數版本,捧紅了一代代的人。他是有預見性的,能面向未來的作家。

魯迅為我們塑造了“阿Q”“孔乙己”“祥林嫂”,老舍為我們塑造了“祥子”“虎妞”“大赤包”等,而金庸為我們塑造的人物多達上百人。想起他筆下的人物時,他寫了太多現代社會中的人,那些人似乎只有在現代派的文學中才會出現。

如果還按照傳統小說甚至電視劇來劃分正反派,金庸小說中那些反派或配角,多少都有些性格上的扭曲。男女主是基本正常的人,而男女主的親人、師徒等,會亦正亦邪,如黃藥師;而反派或是不正常之人。金庸筆下的正反雙方,正派是為情而痴,反派是為情而狂。無論楊過、李莫愁、梅超風,還是嶽不群、林平之到任我行、東方不敗,似乎不論正反派的人物,都是因痴狂而變異。我們對反派恨不起來,他們並非大奸大惡之人,叫他們反派,只是他們站到了與主人公敵對的一方。他們的言行有其緣由。當下小說中的人物太正常,甚至作家也活得太正常。我們根據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給他們用命名戴上了標籤和枷鎖。他們是人的本質,而所謂正常的、主流的人生,不過是人們起了一個名字。正常人不過是空氣。那些扭曲的人,他們真實,不裝。

這些非常態的人,表面上是武林高手,而真實中他們可能是金庸先生身邊中的人,想象出的人,甚至是他自己的某個鏡像。我們在生活中見到過憂鬱症、精神分裂症、幻聽幻視者、心理障礙者。我們視他們為異類,似乎只有在武俠小說中,他們才被人同情甚至喜愛。這些人來自於生活,滿大街都是李莫愁,地鐵裡到處都是梅超風。

侯磊:出路·身份·扭曲的人——有关金庸先生的文学三话|天涯·金庸逝世一周年纪念小辑

寫小說是為了犯忌。作家是一個人懂得了人生的扭曲才開始寫作,還是在寫作中成為一個更扭曲的人,這因人而異。但可以肯定,每位作家、藝術家起碼都有兩個人生,猶如比別人多了一條命。他們會有一個現實人生,也有他的作品人生。他有自己生平的簡歷,還會多出一個作品年表。部分作家的生平簡歷一無是處,慘之又慘,只有在作品年表中,才能找回他全部的尊嚴。

金庸是上個世紀香港五十至七十年代活躍的作家,是現代和當代的交接,金庸的文學是現代和當代文學的交接,他使我們看到一種登堂入室的武俠。而時間是殘酷的,它足以抹殺掉企圖超越時間的文學。如果一位作者去世二十年後,還有人讀他的書,可暫時認為他不朽。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似乎能暫時不朽的作家是汪曾祺與王小波(他們都去世於1997年)。我們會相信金庸的不朽。

未來能否會有一天,因為金庸先生的成就,而不再將小說劃為類型和非類型?能否有一天一提金庸,不再說是武俠小說大師,而是說他是位文學家?我想會的,我們會等到那一天的。

侯磊,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積極分子》《冰下的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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